戴建業：這個混蛋剛寫完曾經滄海難為水，就跟別人談戀愛去了

文|依米悅恩 砍柴書院專欄作者

編輯|謙鍾素

網紅教授戴建業在談論元稹時說：“不怕流氓有文化，就怕流氓會寫詩”。

是的，在許多人眼裡，元稹就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渣男。

他始亂終棄、見異思遷、朝三暮四，實在比《天龍八部》中的段正淳還沒有原則。

然而在四川達州，人們每年正月初九都會舉行“元九登高節”來懷念他。這一習俗自唐朝延續下來已經1000多年了。

元稹，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一個月朗之夜，一位年輕的書生偷偷來到崔家大宅後花園的圍牆下。

他左顧右看，見四下無人，連忙撩起衣服開始爬牆。如此有辱斯文之事，他還是生平第一次做，心中忐忑得就像有一頭小鹿到處亂轉。

但是，崔家小姐的倩影又深深地映在他的腦海中。儘管心生恐懼，他還是來了。

此時夜深人靜，風輕輕吹來，他終於攀過圍牆，爬進院中。

只見月色濯濯，花影浮動間一名少女立於假山前，看不清容貌，但那身形很熟悉，他連忙向那個方向走去。

這個書生便是元稹。那少女便是崔家小姐崔雙文，小名鶯鶯。自從答恩宴上見了她，他心裡便放不下了。

元稹這年21歲，這是他的初戀。鶯鶯容貌極佳，且聰慧大方。

元稹第一次見她是在一眾軍匪之中。

軍匪飛揚跋扈，揚言要向鶯鶯及其母親收過路錢，要將她們的隨行物件全部留下。

轎伕及隨行人員早已嚇得四處逃散。鶯鶯坐於轎中，一面安慰身旁差點嚇暈的母親，一面杏眼圓睜，瞪向那為首作惡之人。

元稹正好路過，目睹了這一切，被轎中女子的神態所打動。

他決定救她們，畢竟自己大小也是這裡的一個官兒，與軍中之人能說得上幾句話。

第二次見鶯鶯，便是在答恩宴上。她對他雙目含情，輕移蓮步，飄飄然走來向他敬酒。

元稹不僅是他們家的恩人，更是她心目中的英雄。

英雄美人，過盞把歡。雖然只有一杯酒，二人卻是歡暢無比。

她有情，他有意。這個晚上是第三次見她。

月亮為證，花影為媒。兩顆年輕而激動的心，都以為自己得到了世間最寶貴的東西——愛情。

自此，兩人常常幽會。

然而，對於兩個相愛的人來說，分別總是來得太快。三個月後，元稹接到通知：吏部有一場考試，他必須去。

這是一場能改變自己家族命運的考試，他必須去！

元稹出生於一戶鮮卑族貴族之家，可惜八歲時父親就去世了。

母親鄭氏是小妾，受到排擠，她只能帶著年幼的元稹回到孃家。寄人籬下，孤兒寡母受盡了白眼。

元稹深知自己的家世，因此頗有一顆出人頭地的心。他讀書很上進，加上從小就聰明過人，15歲參加科舉考試便首戰告捷。

這次吏部考試如果過了，對他的仕途晉升大有好處。

他與鶯鶯暗地海誓山盟，約好一定要等彼此。不想鶯鶯這一等便是三年，而且等來的是一首訣別詞。

鶯鶯收到信後，心念俱灰，不久便嫁做他人婦。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元稹寫詞與鶯鶯說分手，只因為他要與別人結婚。異地戀很難持久，在音信難通的古代，更加如此。

要不古人怎麼會有“近水樓臺先得月”之說呢？

元稹的近水樓臺便是京城的市長大人韋夏卿。

他有一個最溺愛的小女兒名喚韋叢，還未出嫁。韋叢是真正的大家閨秀，舉止端莊大方。

韋夏卿十分賞識元稹的才學，而他的權勢也吸引了元稹。元稹的家世讓他本能地想抄個近道。畢竟，少奮鬥幾十年的誘惑還是很大的。

況且，韋叢溫柔嫻淑，是個好妻子人選。於是，元稹很快捨棄了鶯鶯。

韋叢出生豪門卻守得清貧，婚後在元稹仕途受阻，尚無功名利祿時，對他也百般體貼。元稹非常感動。

“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韋叢見元稹沒有衣服便去箱子裡找，還拔下金釵賣了給他買酒喝。

“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兩人用野菜充飢也覺得味道香甜，添點落葉來做柴火，全靠了那棵古槐樹。

下嫁給元稹之後，韋叢就是這樣安貧樂道地生活著。

為什麼元稹攀上高枝後不利用老丈人家的權勢呢？

因為他想樹立一個不靠權貴、光明磊落的形象。他骨子裡還是有那麼一股勁，想成為一個正直的人。

元稹知道韋叢的好，但他又忍不住時常思念初戀崔鶯鶯。

甚至有一次他自稱是她的表哥，上門去找已經嫁給別人的鶯鶯，而鶯鶯閉門不見。

他回來後，千思萬想，以自己的經歷為藍本，寫下了名為《鶯鶯傳》的傳奇故事。《鶯鶯傳》又名《會真記》，它便是《西廂記》的前身。

元稹一面喝著韋叢遞過來的茶，一面思念著前任，生活清苦，但內心充盈。

只是這一切，韋叢並不知道。在她眼裡，丈夫不僅才華橫溢，而且不攀附權勢，讓她又敬又愛。

幾年以後，苦盡甘來，就在元稹被升任為監察御史時，韋叢卻突然生病去世了。

元稹很傷心，為了悼念亡妻，他寫下了“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千古詩句。

意思是：經歷了滄海的波瀾壯闊，就不會再被別處的水吸引，而看過了巫山的雲以後，別處的雲都不能稱為雲了。

詩的後半段是：“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從花叢中走過也不想去看，一半是因為自己已經修道，一半是因為心裡有你呀！

為什麼要修道？因為元稹此時才意識到自己總是錯了節拍。在與韋叢的婚姻裡，他想念崔鶯鶯。

而等韋叢去世了，他才又想起昔日兩人的情義。為什麼不能珍惜當下，“憐取眼前人”呢？

【別後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五雲高】

元稹當上監察御史後，出任四川。在這裡他遇到了生命中的第三個女子——薛濤。

薛濤是樂妓出身，同時也是唐朝四大女詩人之一。

她當過女校書，見識廣，富有政治頭腦。雖然已經42歲，但她風韻猶存、秀色可餐。

這年元稹31歲。

大概在姐弟戀中，男方可以尋得更多類似於母親般的關懷。

前幾年，元稹因為鋒芒太露，觸犯了權貴，一度被貶至江陵當一個河西縣尉這樣的小官，事業不展。

生活中，他也經歷了初戀離殤、母親過世、髮妻盛年而逝的諸多痛苦。

所以當他見到比自己年長的薛濤時，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他脆弱的心靈，需要更多的撫慰。

除此以外，薛濤的確也是一個有才華的女人。

“錦江滑膩峨嵋秀，幻出文君與薛濤。言語巧偷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這便是元稹對薛濤的印象。

他將薛濤比作卓文君，化用了司馬相如的《鳳求凰》，詩句寫得唯美動人。

“別後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五雲高”，這句表達思念之情的詩一下子打動了薛濤的心。

人生已過一半，迎來送往，但她從未對什麼人動過心，這還是第一次。

所謂“才子易得，知音難覓”，兩人很快便你儂我儂，“雙棲綠池上，朝暮共飛還”。

但這場姐弟戀僅僅維持了三個月。

元稹因為大膽彈劾不法官吏，平反許多冤假錯案，在當地得到了民眾的廣泛歡迎和崇高的讚譽，但也再次得罪了權貴，從四川被調往洛陽。

薛濤深知自己的身份，為元稹前途著想，沒有跟他走。兩人定下三年之約，約定三年之後元稹來接她。

然而，“風花日將老，佳期猶渺渺。”薛濤等了很多年都沒有等到元稹，最後紅衣換道袍，青燈古卷，了此殘生。

元稹為何沒有守約？

兩人分別後，元稹先後三次被貶，每次被貶的理由如出一轍：為老百姓仗義執言而得罪了權貴。

他在官場上是個直男，每次被貶都沒有讓他改變為民做事的初心。

被放逐的日子元稹過得潦倒困苦，特別是他被放逐到通州做司馬的時候。通州不是什麼好地方，“哭鳥晝飛人少見，悵魂夜嘯虎行多”，正是對當時情形的描述。

他在通州患上了瘧疾。在古代這是一個難治之症。他幾乎死在了那裡。

但元稹就是在那種“人稀地僻，蛇蟲當道”的蠻荒之地，也會勵精圖治，為老百姓幹了很多好事，被老百姓稱為清廉勤政的好官。

當地傳承至今的“元九登高節”，就是從那時開始為了紀念元稹的。

儘管如此，元稹仕途還是不順，他心裡也很苦悶。

兒女情長，在他心裡排位降低了。再想想薛濤的身份，於是元稹對她的心也便漸漸淡了。

要事業不要愛情，便是他此後生活的主旋律。

雖然他後來又娶了安氏、裴氏，但也只是正常的娶妻生子。這兩個女子在他心裡並沒有留下太多的印痕。

“曾經滄海難為水”有另外一種解法：因為經歷得太多了，所以不想再經歷了。

愛過痛過，就恐懼想逃離了。而沒有經歷過什麼的人，總會懷著一種天真的稚氣與勇氣去追求心中的理想。

比如現代生活中，有的人因為聽得多了便不敢結婚。而有的人覺得也就那樣了，結了又離，離了又結。元稹屬於後者。

《圍城》中有人用孫小姐同方鴻漸湊CP，方鴻漸打哈哈說，“我要結婚呢早就結了，‘曾經滄海難為水’啊！”

“難為水”便是一種能力的失去。這種愛的能力是在生活的粗糲中漸漸磨平，漸漸失去的。這便是生活的無奈吧！

元稹的一生有得有失，世人對他有褒有貶。

他一生幾起幾落，曾做過三個月的宰相，享榮耀於一時，也曾被人當眾鞭打，受盡凌辱。

他風流過，困頓過；聰明過，執拗過；被人詬病過，也被人擁戴過；飛黃騰達過，也窮困潦倒過……

嚐遍世間萬般滋味，元稹也算是過了充盈豐滿的一生。

【排版|匆匆 稽核|沐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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