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時期文化名流們特殊的雅集

隱秀社謎猜三國（謎語故事）

作者 彭鵬

這個故事的主角是大名鼎鼎的高步瀛先生。先生乃我邑先賢，其故園距我村不過十里，因先須作詳細介紹。

高步瀛何許人也？大學問家陳垣曾譽之曰：“河北真儒”。步瀛先生生於1873年，卒於1940年，字閬仙，私諡貞文，河北霸縣（今霸州市）人。近代著名考據學家、文選學家、古文家、教育家。清末任畿輔大學堂教席、學部圖書局主編，民國後歷任教育部僉事、編審處主任、社會教育司司長，曾先後執教於國立北京高等師範學校、北京女子師範大學、遼寧萃升書院、北京師範大學、保定蓮池書院、輔仁大學等。著有《文章源流》、《古禮制研究》、《古文辭類要箋證》、《文選李注義疏》、《古文辭類纂箋》、及《歷代文舉要》、《唐宋詩舉要》等。另有詩文集、日記等，惜盡毀不傳。高步瀛詩文素養豐贍，才華橫溢，而令人絕對想不到的是，擅長考據學的高步瀛先生並不是一副刻板的樣子，他擅寫駢文，好作詩詞，在公暇課餘，還喜歡打詩鐘、猜燈謎。

制謎是文思才情的附庸。舊式私塾也常把謎語當作教授和學習的內容之一，又稱為文謎、雅謎。1913年夏天，北京政界官員曾組織成立了謎語社團“寒山詩鐘社”，由關賡麟主持，入社者都是能文博學之士，如樊增祥、陳寶琛、王湘綺、王式通、羅惇曧、林紓、嚴復、梁啟超、宋育人、袁勵淮、馮煦、王樹楠、蔡乃煌、易順鼎等。由於眾多名家的加入，寒山詩社成為“民國初年故都北京的舊文人淵藪”，“最大的一個文人團體”，社員們“維持著他們的殘餘生活情調”，“點綴著當年古都的暮景”。高步瀛於次年也加入其中，並很快成為骨幹，後來編選詩鐘集，他的作品入選最多。1916年，在“寒山詩鐘社”基礎上，高步瀛與樊增祥、易順鼎、羅敦曧、劉樳、宋敦甫等人聯絡社外謎家張鬱庭、韓少衡、金子乾諸人，在宣武門外徽州會館組織成立謎社，在薛少卿提議下取名“射虎社”，“虎”是燈謎的別稱，“射”即猜的意思，用虎的難以射中，比喻謎底難猜。這是辛亥革命後，北京第一個由文人組成的正式燈謎社團。據史料記載，在社址門外右垛，有一塊五尺長、一尺三寸寬的木牌，白漆黑字，由樊增祥題字“北平射虎社”。北平射虎社聚集了劉春霖、顧震福、關穎人、宋敦甫等愛好者，制定了詳細的章程。按規定，“射虎社”每月開常會一次，每人至少懸謎三十條，供眾人猜射；每年逢元宵、中秋召開大型會猜，並事先登報預告。這些燈謎清新典雅，卓犖超倫，每一則都能見出作者深厚的學養和非凡的功力。1920年初，繼北平射虎社解散後，高步瀛又與劉樳、關賡麟、顧震福、張鬱庭等人重新組建了“隱秀社”，可見高步瀛對燈謎遊戲之熱衷。其時，北京的此類謎社有十幾個，除射虎社、隱秀社外，還有丁卯謎社、尚有群社、爭嚶社、雲龍霧豹社、秋影社、謎界聯歡會等等。其中數北平射虎社及其後的隱秀社影響最大，射虎社更是與上海的“萍社”並稱為南北兩大謎社。

話說1921年正月十六，“射虎社”成員齊聚徽州會館。高步瀛先生恰於霸縣省親迴歸。眾人來到廳中，便見有幾張條幅掛於四壁，所書全是謎語詩：

讀史有感

趙匡胤宴元戎不在一杯，朱洪武慶功樓點火炸誰？

漢高祖狡兔死突烹功狗，觀青史信斯言君虎同危。

（打一字）

三國

一人據北勢如君，對面相從貌似臣。

裂漢分庭成鼎立，評來鼎立乃三人。

（打一字）

宴長江曹操賦詩

賦一首人生幾何，欠兩可銅雀鎖娥。

敞胸襟雄奇大略，立江前橫槊高歌。

（打四字）

曹操敗走華容道

赤壁鏖兵何慘哉，長髯燒得半留腮。

一連三口英雄笑，卻是全無一點哀。

（打一字）

劉備入川

劉備入川是轉折，佔取何州建何國？

憑他有點像狡兔，不是孔明無所得。

（打二字）

陳宮失望去曹操

來辭鬥米本甘心，欲負哪堪天下人。

甯保奉先人棄後，不從戴罪一能臣。

（打四字）

樊增祥便問：“為謎卻如此雅緻，誰人手筆？”陳寶琛亦讚道：“且多為七言絕句，中規中矩。若不言謎，但知為詩。”

步瀛先生笑道：“諸位絕難肯信，這幾首詩謎，乃弟之家鄉幾位村民所為。”

眾人聞之頓時譁然。嚴復嘆道：“聞之亦不敢信。然高人隱於民間，此言卻不必疑之。”

高步瀛道：“又陵兄所言極是。霸縣建制不過千年，邊鄙之地，自比不得各位洞府仙鄉。然弟此次還裡，卻是大開眼界。鄙邑有十數人結立詩社，名曰‘嚶鳴’，特請我欲求指教，我便提及咱們的謎社，於是他們特書寫了這幾幅，託我請各位方家郢正，並懇請將各位大作賜賞。因之，弟建議今天咱們便通俗些，就不制燈謎了，每人仿作一首，令弟莫辜負鄉親之所託。”

眾人紛紛鼓掌贊成。劉春霖道：“閬仙兄不必過謙。霸縣乃人文繁盛之地，昔與兄攜往為韓復榘先生書寫，已有觀瞻。”劉樳道：“這幾首多以三國人事為題，我們便也謎制三國如何？”高步瀛道：“劍侯兄所言正合我意。弟已擬了幾條款項，諸位且聽聽如何。第一，以三國人名為題，但須以字謎法制謎，不得憑詠事覆射；第二，統一作七絕，最好前兩句覆射，後兩句詠事抒情；第三，酬贈所繫，因請各位儘可能通俗些，以讓我鄉親可以接受。我已備好冊頁，誰想好了且自書寫，依然請嘉父兄、長庵兄點評。弟先代鄉親們謝過。”魯迅笑道：“制謎所繫，不通俗恐怕也難啊。”眾人皆笑。陳寶琛道：“似這等作法，咱們還真沒有過，今日正好試試，若需謝，倒該先謝過霸縣的鄉親們。”眾人又紛紛稱是。高步瀛因道：“那就由我這作俑者開始吧。”於是提筆寫道：

其一

冒雪原須立此門，音容顛倒古風存。

胸中膽識憑韜略，士還兼壯士魂。

——高步瀛

樊增祥道：“閬仙出手絕無凡響，這開篇也就立了規制。”陳寶琛道：“好！前兩句覆射，後兩句評論，自然貼切。第二句覆射妙極。”眾人齊贊，高步瀛拱手稱謝。過了一會兒，關穎人起身道：“我想了一個，便不客氣了。”走到案邊寫道：

其二

得言會者必為賢，卻是無言笑藹然。

此子生於離亂後，恰如日月並高懸。

——關穎人

陳寶琛評道：“賡麟兄這首前三句覆射，二三句堪稱巧妙。第一句覆射的本屬笨拙，但用了個‘會’字，倒見得巧了。‘會’字在這裡該是理解、領悟的意思吧！”關穎人點頭稱是，拱手歸座。蔡乃煌便走上來寫道：

其三

價高非是無人識，言與霸王須更疑。

歸附曹公盡售，名傾三國有傳奇。

——蔡乃煌

樊增祥評道：“製得雍容穩健，論得允執厥中。呵呵，第二句用了楚霸王，伯浩兄算得投機之巧嘍！”蔡乃煌拱手笑道：“嘉父兄謬讚了。”於是劉樳接過筆來寫道：

其四

老禾死罷稑成新，方得邊防又一人。

子系群英之上者，東吳不滅乃功臣。

——劉樳

陳寶琛笑道：“這‘稑’字如此生僻，也被劍侯兄用到了，卻也成全了整首詩。這就需要請教閬仙兄了，此‘稑’字作何解？”高步瀛道：“稑，指後種先熟的穀物。記得《周禮》有云：‘上春，詔王后帥六宮之人，生穜稑之種，而獻於王。’劍侯兄這首覆射本難，而用此字作喻，確是聯絡了全篇，實乃機巧。”劉樳大笑道：“被迫無奈，何來機巧！兩位兄臺如此說，更令我汗顏了。”說話間，王樹楠也書成一首：

其五

如山氣概本巍然，涎水空垂子午前。

縱是將軍多自負，身亡名裂也堪憐。

——王樹楠

陳寶琛道：“晉卿兄這首以拆合法覆射，氣定神閒，自得風度。卻不知‘子午’何義。”王樹楠笑道：“子午者，子午谷是也。”陳寶琛道：“如此，我便猜出是誰了。”嚴復起身道：“今日果真是別開生面，我勉強成了一首，且聊供諸位一哂。”寫的是：

其六

苟延殘喘賴陳宮，性命全存宮腹中。

佈下奇人不識，枉教後世惜英雄。

——嚴復

陳寶琛笑道：“幾道兄這首確須一哂。前三句覆射，後一句詠人，以製法而論，堪稱別緻，而評論也極得肯綮。”嚴復回報一笑，拱手落座。此時韓少衡接言道：“我卻自討苦吃，選了個難的，致使湊泊不說，還被逼得一句犯律，也不另作了，便以此充數吧。”提筆書道：

其七

離開冀北遇關公，面貌從茲便不同。

二人一心四十載，共襄蜀漢建奇功。

——韓少衡

樊增祥擊掌道：“雖然出律，但製法畢竟有獨到之處，況此選確是為難。”魯迅因道：“謎語本為雕蟲末技，平民所喜，但求姿容，不拘衣飾，因之格律不必為重。我雖不諳此道，卻也湊了一首，諸位擔待。”臨案寫道：

其八

雄襟寥廓廣無邊，喜是曹公得力焉。

此位若非離世早，排名應在孔明前。

——魯迅

陳寶琛鼓掌道：“樹人兄何必自謙，你這首論製法論呼應，皆堪上乘啊。”魯迅笑道：“長庵兄不必鼓勵，我卻是有自知之明的。”眾人鬨笑。王闓運便道：“諸位就不必客套了，且待我來獻醜。”遂寫道：

其九

姓字堪堪二百天，或添兩筆更周全。

此公功蓋三分國，卻是曹營第一賢。

——王闓運

眾人鼓掌喝彩。陳寶琛道：“湘綺先生真有龍拏虎跳之勢，首句催眠，二句喝醒，出彩！”張瑜因道：“後兩句論得也入神啊！我作的這首卻真真可堪催眠了。”言訖寫道：

其十

走向黃昏月下留，無邊落木古橒秋。

若非先主教留守，萬眾軍中還取頭。

——張瑜

陳寶琛笑道：“鬱庭兄最會謙虛，此首不乏騰挪之術，既選此人物，卻取此角度，機智啊！”張瑜拱手嘿嘿一笑。林紓道：“今日成此盛會，始料未及，極好，與霸縣同道聯誼，更堪爾雅。我也奉上一首吧。”於是走上來寫道：

其十一

腆顏月下負群頑，沖出包圍本不難。

倒下圓睜還怒目，直教卻步膽猶寒。

——林紓

樊增祥擊掌道：“琴南先生健筆！落雪埋痕，渾然一體，佩服！”眾人鼓掌。羅惇曧道：“我這個卻難修拙求巧了。也不改了，就交上來吧。”提筆寫道：

其十二

騎射雄威不必奇，因誰召得走相依。

惜他一域堪稱霸，終是名隨雲羽飛。

——羅惇曧

陳寶琛評道：“孝遹兄所言非實。首句巧，二句稍嫌省力，但後兩句回馬一槍，補得好啊！”眾人稱是。劉春霖起身道：“霸縣我曾有幸問俗，縱然力不能勝，也須作一首的。”便寫道：

其十三

二人留我各含情，鷓鳥無情別有聲。

若是果真心在漢，如何老死在曹營。

——劉春霖

樊增祥道：“潤琴先生覆射別開蹊徑，鷓鳥用得太巧了，論得也妙。”說話間，顧震福也已寫了出來：

其十四

操艪江中任放舟，自堪出口嘯曹劉。

此翁不減周郎健，便是關公也怵頭。

——顧震福

陳寶琛讚道：“竹侯兄巧制，首句竟是如何想出來的！”樊增祥亦道：“整體更見次第，不容易。”顧震福拱手稱謝。梁啟超笑道：“真是精彩紛呈，兄弟也當仁不讓了。”便捉筆寫道：

其十五

一直平添得認同，加官別駕輔東宮。

心存壹德誰知次，他是新朝開國公。

——梁啟超

陳寶琛豎指讚道：“卓如先生這首最見心機。覆射三字，字字踏雪無痕。”樊增祥道：“‘壹德’用的好，這一心一意，原來是為了做開國公的。”眾人也紛紛嘉許。邵瑞彭便走至案前，道：“我這個正難在了覆射上，苦思多時，謎面也不免湊泊，卻也只能如此了。”說著寫道：

其十六

登到階前迎貴賓，哎聲出口遠難聞。

此人三國為奇士，滅蜀曾邀第一勳。

——邵瑞彭

樊增祥笑道：“次公兄所稱者非，所書者是。此種制謎原非詠史賦事，能揭出謎底即可。且此首覆射情景如畫，何其自然！”邵瑞彭拱手道：“是嘉父先生包涵了！”彭作楨遂起身道：“覆射題詠兼顧的確不易，我試作了一首，然湊泊也終是難免。”卻見他寫的是：

其十七

一曲豪歌亂世來，勢如噴薄日初抬。

可憐拄柱終難主，三國鼎分品字開。

——彭作楨

於是滿堂喝彩。陳寶琛讚道：“果然高妙，謎也？詩歟？羚羊掛角，空靈不辨。此首可堪楷模。”彭作楨拱手稱謝。宋育人道：“我也是力求多時了，湊泊已然難免，況諸多斧鑿之痕呢！”嘆罷寫道：

其十八

少小留心豈是田，金刀披掛創新天。

州州差點成共用，幸有一人總在前。

——宋育人

陳寶琛笑道：“芸子先生的慘淡經營字字可見。這個本有難度，但第三句的覆射切合人事，可堪神來之筆。”宋育人連稱慚愧，搖手笑而歸座。吳寶彝因笑道：“謎語成詩，雖為遊戲，但須合情、切理、融機，原非倉促之間可為者。我選的這個，真真自投羅網了。”提筆寫道：

其十九

三孩在內似門生，卻人間荒謬情。

從此追隨皇叔後，好教三國有三英。

——吳寶彝

樊增祥拍手笑道：“我剛才還在想這個人物該怎麼覆射，竟被桐鴛先生選中了！”陳寶琛讚道：“好，此乃庖丁之巧。”易順鼎道：“今日所制，真是別添情趣，我也湊將一首。”便上前寫道：

其二十

磨石移開米尚存，逢人便笑未為真。

商家卻入權臣列，害死關公即此人。

——易順鼎

樊增祥笑道：“實甫先生舉重若輕，第二句最可玩味。”於時張起南已接筆寫就：

其二十一

園地無邊大舞臺，如何不得展英才？

群賢內部難容納，招手已無誰再來。

——張起南

樊增祥讚道：“味鱸先生這首最為輕靈簡便，行跡全藏，詠事更見得自然貼切。”王式通便道：“諸位所作各擅其妙，我卻是顧此失彼，奈何多時了。已然無計可施，便老實拿出來吧。”在眾人笑聲中寫道：

其二十二

滸邊隔水拒東吳，與者同衣即勇夫。

此勇典韋曾可比，曹公賬下每雙呼。

——王式通

陳寶琛道：“令書衡先生呼為奈何的，大概是第二句吧？‘與者同衣’，確實晦澀了些，卻作何解呢？”高步瀛道：“據句意，書衡先生當是取《秦風》‘豈曰無衣，與子同胞’之義典，如此，此首可稱別緻。”王式通拱手歸席道：“見笑，見笑了！”

於是陳寶琛轉向樊增祥道：“就剩兄弟你我了，兄先請吧！”樊增祥道：“好，我便寫個小人物吧。”起身寫道：

其二十三

一辭了得此生緣，人去難能有健全。

自古宮廷無骨肉，釜中何苦太相煎。

——樊增祥

寫罷笑道：“此人雖非謀臣壯士，我卻喜歡。”陳寶琛道：“只是末句洩了天機。”樊增祥道：“感喟襲來，竟忘了這一節。好在無關覆射，那就改一下吧。”便提筆將最後一句塗了，改為：

何如鷗鷺伴林泉。

陳寶琛讚道：“這句妙極！”遂接過筆來，寫道：

其二十四

當年立木起江東，二十當頭敢總戎。

從此中原衡兩國，英雄卻是半英雄。

——陳寶琛

樊增祥道：“也是覆射於人事，全無分界，如此最妙。只是，長庵先生似只射了一字吧？”陳寶琛笑道：“無另類，不成眾。好在倒不影響猜度。”又轉向眾人道：“今日際會，感悟良多，雅俗共賞，才是謎語真面目啊，今後我們耽湎之際，倒須理會此節。”眾人點首稱是。

樊增祥隨即起身道：“今日製謎，到此告一段落。第一次嘗試，所作難免粗糙，卻是我等報李之情，便請閬仙兄代為轉贈霸縣的朋友們，並誠申郢正之忱。”

高步瀛急忙起身拱手稱謝，道：“雅爾北平添字趣，幸哉霸縣聽詩鐘。弟再替鄉親致謝各位了！今日收穫頗豐，於謎壇亦堪佳話。冗言不敘，且請各位兄臺移步餐廳，容弟杯杓致意吧！”

眾人鼓掌。

人物屬實，故事杜撰，所需猜度者，即二十四首詩中所隱含的三國人名。

2018。1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