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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戀逝水,早悟蘭因」

由 情感研究所 發表于 藝術2021-09-23

簡介我殷殷切切地去問我的師父——廟裡的住持善空方丈,寺中人的流言是否屬實,那女鬼到底如何可怖,又怎會盤桓在我們浮空寺

早悟蘭因什麼意思

「來源: |江昭和 ID:suxinrenjiang」

「休戀逝水,早悟蘭因」

01|

浮空寺裡的僧眾私下裡傳言,寺廟的後院,那間從來不準擅自闖入的房間裡鎖著一隻張牙舞爪、五指森森、長髮披拂、面孔猙獰的女妖怪,形如鬼魅。

並且,有人曾目睹一襲幽幽的白影掠過後院的上空,身後拖著如夢魘一般的烏髮,夜色裡,吟唱著鬼氣森森的歌謠,空空寂寂,令人不寒而慄。

我繼續追問,你們何時何地看見?可曾與她打一個照面,否則又怎會如此清楚明白,細緻到指甲?

於是,他們又支支吾吾,不置可否。

後來我才領悟,他們的描述,不過是一般人對女鬼最乏善可陳的印象。總而言之,是淒厲,是醜陋,是陰森,是可怖,這樣想,總不會錯。

我殷殷切切地去問我的師父——廟裡的住持善空方丈,寺中人的流言是否屬實,那女鬼到底如何可怖,又怎會盤桓在我們浮空寺。

師父年屆七十,在寺中修行已達五十年之久,從最初的火夫,到普通的僧徒,及至最終得蒙上一輩長老指點教化,躍居主持的高位至今。

師父由內而外都散發著一股得道高僧,世事洞明的氣息。

我想,活到這般年紀,歷經滄桑,過盡千帆,又聰慧賢能如斯,大抵已達上知天文,下識地理,四大皆空,人間世事,無所不包,無所不容的通靈境界。

我以為自己的疑難,在師父這裡能夠得到點化,而他只是一貫地處變不驚,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見怪不怪,慈眉善目地以手棲落我的頭頂——

“蘭因,魔常在你心,故鬼魅便生。人間本無法,愚頑常度之。待你有朝一日長大成人,自然知曉其中曲折。”

師父的教誨與點化總令我雲裡霧裡,不知南北西東,他總說,一切待我長大成人自會明白,彷彿我不必再打坐練功,抬水抄經,焚香淨身,勤懇修煉,悟道參禪,一切只需守株待兔,就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佛經裡提到過的醍醐灌頂,靈光乍現,恍然大悟的修習境界,我似從未曾領教。

或許,我天生不是一個六根清淨,資質不凡的佛教徒。

我長得是一身俗骨,俗胎,想的是俗事,懷持的是一顆俗心。不似師父,境界高遠,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圓融通透。

然而我始終對那個被鎖著的女鬼耿耿於懷,既然在他們嘴裡得不到我想要的答案,我就只能憑藉一己之力,去摸清這之中的玄機奧妙與來龍去脈。

也許因著少年意氣,初生牛犢不怕虎,我對一切明裡暗裡被打上“禁忌”的事物都抱著窺探與揭發的慾望。彷彿這些清規戒律的存在,本身就是為了被拆穿、被挑戰。

但是師父永遠不會做此想。

他是一生一世都恪守教誨,謹遵規矩的,這些清規戒律讓他日以繼夜有事可做,有心可依,讓他感到安全充實,並且以此度化教導他人,從而形成自己的威信與權利。

02|

那是八月十五的夜晚。

皓月當空,有星而無雲霧,人間四處彌散著一襲清冷而空明的銀光,樹影婆娑,在地面層層疊疊,明明暗暗。

走在人間,恍惚走在一種功德圓滿的極樂世界,一切虛化,一切空靈,一切無聲,一切彼此依存,一切無根無由,一切無慾無求。

在這樣靈氣襲人的月夜,我躡手躡腳,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向重門深鎖的小院靠近。

住持和師兄們享受了一頓難得的團圓宴,茶足飯飽,早已紛紛離座,回到禪房各自寢息修行。

沒有人會察覺到我的不知所蹤,亦不會有人來阻攔我獵奇的腳步。

我進到院子當中,迎面見一棵蓊蓊鬱鬱的桂樹,灑下一地的暗影,透著無比的清涼。

桂花香得如煙如霧,似一團一團的雲將我的四肢百骸溫柔纏綿地托起。

我彷彿瞬間放下了世間所有的頑拗與執迷,就此相信四大皆空的至大道理。

此時此刻,我是人間的一塊淨琉璃,穩穩妥妥,安寧清和,不顯露一絲一縷光芒,沒有稜角,沒有紋路,只有無限的緣起緣滅,緣生緣死,四季輪迴,日月光華,暗香浮動,深深內蓄,隱藏在我溫柔的核心,無聲無息,無色無名,卻自成世界,自得真性。

當我沉溺在我闐寂無聲、難得之至的空靈境界時,幽寂裡,恍惚聽聞一陣嫋嫋渺渺,如隔山水重樓的歌聲,化為一縷一縷的遊絲,翩躚著向我黏過來,沾了我一身一心一意。

我心裡起了淡淡的驚恐,而更多的是不為人知的竊喜。

原來這女妖怪,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師父的話也不見得是字字千金,牢不可破的。

然而我又起了朦朧的悲哀,或許,是我心中存著魔障,故此鬼魅到來我的意識。

但願方才只是我一人的錯覺。

我定了定神,又再湊近那間房間一點,聲息止住了。

果然是我的幻覺,這世間,哪來的魑魅魍魎,山妖水怪,那不過是閒極無聊時彼此消遣娛樂時的胡話罷了。

然而我終究不願意就此前途盡棄,無論如何,這扇門我是要進的。

畢竟,它藏著一座不為人知的秘密空間,隔絕了時間,隔絕了人言,它有自己的生命,它有自己的輪迴,而這些都是我無從捕捉的恍惚真相。

門上的鐵鎖,居然是開著的。彷彿有人事先便已知曉,我今夜會來訪,彷彿冥冥之中,一切早已註定。

我心頭惴惴不寧地回望,彷彿黑暗中,我的來路上,藏著某一個雙眼炯炯有神的高人,他在志得意滿地等著我打破禁忌,或者憂心忡忡地等著我及時轉身,回頭是岸,此刻放手,還來得及。

然而,我終究無法逾越我心裡的迷霧,我終得撥開雲霧見青天,守得雲開見月明不可,否則這一生,我都得抱著愧恨與殘缺而活——在生涯裡的某一日,我本可以挑戰權威,打破禁忌,而我將良機錯失。

我輕輕地將門往裡推。那漏出的一角地面居然朦朧地透著蠟燭的光影。我的心裡,起了一陣茫茫無涯,遙遙無著,不知為何的寂寞。

妖怪是不會在夜色裡需索燈光的吧,他們倚靠夜色而活,他們與夜惺惺相惜,他們在夜的國度裡,是自己的無上尊者,有自己的冠冕,有自己的堂皇。

於是我見到了白髮蕭蕭,坐在油燈畔抄佛經的滄桑女人,以及坐在他身側的,捻動著佛珠的,嘴裡聲聲唸叨著經文的師父。

我的驚異,是生平從所未有地。我如被雷劈中一般,整個人呆滯在原地,不知該如何自處,手足無措。彷彿皮影戲裡一個角色,瞬間地凝住在簾幕背後,靜止不動了,操控他的人睡著了。

師父依舊唸叨著他的經文,垂目端然,彷彿並無為我的貿然闖入而驚動,又彷彿,他對我的突如其來地造訪早已心知肚明,有所預料。

反而是那個雖滄桑然而氣度沉靜的女人,她朝我投來極其繾綣溫柔的一瞥,我在她的眼眸深處,彷彿窺見了自己的影子——瘦弱、蒼白,然而自有一股頑拗不甘,落寞的清涼與難以捉摸的恍惚。

03|

直到我遇見墨娘以前,我一直都認為,女鬼是一種青面獠牙,窮形極相的事物。

而眼前坐在我面前的,渾身沐浴在溫柔的燈光裡的,這個女人,宛然是低眉慈悲,手持淨瓶,身坐蓮花的觀世音菩薩。

我被一種難以言狀的力量所打動,一時之間,哽咽不能語。

師父的聲音自幽幽的沉默裡傳來,像自時空的裂縫裡擠出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你來了。這扇門,夜夜為你開著,你終於還是來了。”

師父的眼睛睜開,望著我詫異非常,不能自已的臉。

他的眼裡,有物是人非的慨嘆,有光陰荏苒的滄桑,有看破紅塵的溫柔與淡然。

於是,我聽聞了一段橫亙在我身前,錯綜複雜,幽魅迷離,苔痕森森的身世真相。

這個女人,面色溫婉秀麗,猶有青春的芳蹤,卻不合時宜的白髮蕭蕭,她是我的生身母親,名字叫墨娘。

而我喊了十六年的師父,善空方丈,是我的外公,更是我的殺父仇人。

當年,上一輩的住持圓寂之前,本來任命先父——彼時寺里人人仰慕愛戴,頗有慧根的靜能為新任住持,而利慾薰心,只顧著一己之私,心有不平的善空方丈,將自己為俗家人時的女兒墨娘,悄無聲息地帶回寺廟,並且以父命不可違的利害關係唆使她引誘靜能。

終於,靜能在墨孃的溫柔攻勢之下,繳械投降。事發之後,善空如願以償成為了住持,而我的父親靜能,因為羞愧自責對佛祖的褻瀆,對多年修行一朝顛覆的悔恨,飲鴆自盡。

我的母親,她是本就被父親的氣度不凡,談吐怡然深深打動了的。她引誘他,她將他推上絕路,她為他生下一子,都是她心甘情願的,彼時彼地,她顧不得那麼許多,她愛他,她願意為他零落成泥,無管結果多少代價。

這人世間,有如此多的殘酷枷鎖,但她只懂得去愛,是她的愛,將他的前途葬送,她是有罪的,但她無怨無悔,如果一切重來,赴湯蹈火,冒天下之大不韙,這刀山歧路她還是要從容不迫地上的。

幸而她還有我,日日隔著一道門悉心地關切照料,託她的父親的庇佑,卻不為我知。

她日後夜夜抄佛經,為他超度,為他早日脫離苦海自我犧牲,這是她終究償還的罪孽。

她為我取名蘭因,她說,我們是罪孽深重,但願你秉承你父親的恩德,蘭因蘭因,你是純潔的,你要摒棄這人世間的罪惡。

那一夜,是我人生中,最冗長的一夜,我彷彿剎那之間,滄桑了十年。

如果我能夠預料到世事轉變的風雲詭譎,我會選擇從未推開那扇門,我會安然自在地站在門外,做一個為月色沉醉,為桂花香味動情悱惻,為師父的高深境界而崇拜景仰,為世界的風吹草動而雀躍非常的小僧。

我又何必目睹和聽聞這世間的種種殘酷真相。我又何必知道原來人心深深淺淺,錯綜複雜,覆蓋著迷離斑駁的灰,而並非我眼中的那樣一覽無遺,清澈見底的純粹。

這現實太過於沉重了,讓我無法負荷。況且,從此以後,我對浮空寺充滿了厭倦與失望,在那裡,我不能暢快地呼吸,不能輕盈地踱步,我必須逃離。

而我終究是錯了。

我在人間闖蕩十年,漸漸發現,浮空寺不過是微縮的人間。那裡發生過的一切,在人間,樣樣不落,且頻生不厭,所謂眾生輪迴,輪迴的,不僅是生命,還有罪惡。

而人間,更有數不清,道不明,剪不斷,理還亂的無數魑魅魍魎,人心鬼域,是我從前所未曾見的。

相形之下,浮空寺還是一個較為清淨自在的去處。

我終於還是回到了浮空寺。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這漫天的雪,是一顆純潔無垢的心,心的冷漠的貞潔,貞潔的碎片。

我轉身回望,彷彿已是百年身。這人間,奼紫嫣紅開遍了,繁華盡處,不過是頹垣斷壁。

蘭因蘭因,我也曾是一枚蘭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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