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華《青蛇》:悽美的愛情神話，莫問是劫是緣

情天有憾何時補,恨海無聲永夜流

女作家李碧華

原名李白的她，為人十分低調，網上甚至都找不到她單人照片。但她的小說語言非常有畫面感及蒙太奇視覺效果，因此《胭脂扣》《霸王別姬》、《青蛇》、《糾纏》、《生死橋》、《秦俑》等，多被改編成影視劇影響頗大。很多人知道李碧華，是由其小說改編而成的電影開始的。

《霸王別姬》

作為女性作家，往往脫不開男女之間感情的內容，李碧華作品多有擺脫不掉的前世因果、宿命、禪宗意味,被稱作“詭異奇情小說。

不論她華麗如一場舊夢的《胭脂扣》，還是纏綿三生三世的《秦俑情》，迷戀與背叛的《霸王別姬》，但她善於把一些嚴肅題材託筆於言情，以亂世作歷史背景。

“五百歲的蛇，地位比一千歲的蛇低，但一千歲的蛇，地位又比才一歲的人低。不管我們驕傲到什麼程度，事實如此不容抹煞。人總是看不起蛇的。我們都在自欺。”

她以女性特有的細膩筆法將男歡女愛、悲歡離合的愛情故事寫出另一種味道，道盡人生愛恨情仇，探討了現代社會邊緣人物艱難的生存狀態和文化精神，體現出明顯的本土性。小說中充滿了對於男性的批判，他們往往造成了女性敢的悲劇命運。

《胭脂扣》劇照

《胭脂扣》一開始便是遵循這樣的經典描述： 富家公子十二少與風塵女子如花一見鍾情並私訂終身，因身份地位懸殊，遭到男方家庭的反對。它遵從才子佳人小說“私訂終身後花園，落難秀才中狀元，奉旨完婚大團圓”的世俗模式。最後卻悲劇落幕時，她

感嘆世事多無常，人性太複雜

：

“這便是愛情：大概是一千萬人之中，才有一雙梁祝，才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為蛾、蟑螂、蚊蚋、蒼蠅、金龜子……就是化不成蝶。並無想象中的美麗。”

《白蛇傳》前世今生，許仙變壞了。

人神戀（人妖戀）作為古典小說中常見的題材，如著名的《牡丹亭》《白蛇傳》以及《聊齋志異》中《聶小倩》等神話故事，都有人因愛生死奇緣，但常恨人神妖鬼殊途情無果手難牽的結局。李碧華的神話故事《青蛇》，就是脫胎於家喻戶曉的民間故事《白蛇傳》。

白蛇的故事源起文化最鼎盛的唐朝，宋、元之後，到了明朝馮夢龍，把它收編到《警世通言》之中，還起了名曰《白娘子永鎮雷峰塔》，法海還是正面人物，故事倒也曲折傳奇，流傳甚廣。 清朝的陳遇乾，著了《義妖傳》卷五十三回，又續集二卷十六回，將之寫成“義妖”，美化，法海成了大壞蛋。

不同於民間故事《白蛇傳》，法海是鐵石心腸的老和尚，只一意孤行棒打鴛鴦外，李碧華的下筆對有情有義的俠妹小青和一往情深的許仙形象作了大膽改寫。許仙不再是傳統的有擔當精神的男性形象，反而是懦弱、逃避、背叛、苟且的渣男俗人。

李碧華用了奇幻、輪迴的虛幻元素，遊離於歷史與現實間，以“橋是斷腸橋，塔是傷心塔” 周星馳式的無厘頭語言開篇，講述了一個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

《青蛇》劇照

那為什麼愛上許仙？她只要一個平凡的男人。

白蛇與青蛇不因報恩而接近許仙，而是誤吃了呂洞賓的七情六慾丸，開始嚮往人類的美好感情。

素貞試圖把她的耳聞目睹，以顯淺話語給我細數前朝，“蘇小小的男人，叫她長怨十字街；楊玉環的男人，因六軍不發，在馬鬼坡賜她白綾自縊；魚玄機的男人，使她嗟嘆‘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霍小玉的男人，害她痴愛怨憤，玉殞香銷；王寶別的男人，在她苦守寒窯十八年後，竟也娶了西涼國的代戰公主；……”

所以白蛇喜歡上許仙，不嫌他寄人籬下，無房無車，主動加不計回報的付出。她又出錢又出力幫他創業，人和蛇都其實為原始的動物 ，

愛情不是太我，便是太他。不是賠盡，便是全贏。

《青蛇》劇照

可惜從來都是許仙勝白蛇，哪管她有千年道行。

結果呢， 許仙神話中原本善良的男子，左右吃定負情負義。他既貪戀白蛇的美貌，同時又希望擁有小青。他信誓旦旦，可惜最愛他自己，在白素貞被法海施法生死關頭，只顧保全了自己，，臨陣脫逃，辜負了對他情深一片的白素貞。

想當年，兩條自由自在的蛇兒，不沾人間習俗風塵，身是身，發是發，一般的面貌。然而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蛇生死相許？二蛇相繼愛上了美少年許仙，並不知“那是一種——叫女人傷心的同類”，一見許郎誤終生。平凡的愛與關心。噓寒問暖，眉目傳情。有了一種最原始的感動。 白蛇忘了她那千年的功力練成的理性，也許它一早溜了出來，離開她的身子跑到大石後面，提筆練習書寫一個“情”字，燻神染骨，誤盡了蒼生。

《青蛇》劇照

“情天是女媧補的，恨海是精衛填的。一生愛一個人是絕對的真理。小青，人間的規矩，是從一而終，你還是另外挑一個自己喜歡的，一個身邊沒有女人的男人吧。”

五百年的友誼瓜皮艇說翻就翻，即使他並不好，但他倆沒遇上更好的。兩條蛇都以為自己穩操勝券，都以為男人只愛她一個 。“ 數千年來，都是能者當之！當上了決不讓！”根本忘記了，自己也是“孽畜”呢。 也許應該聽法海的回去再修一千數百年，煉成正果才是。

百年修的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求愛的白蛇，變成了低眉順眼的人妻白素貞

，自言自語說：

“你看，這裡有一叢花，我說最愛的是那一朵。有一個人聽見了，他自我身邊走過去，慢慢兒摘取，替我插戴起來，哎！這真是人生難以形容的樂趣。”

《青蛇》劇照

小青看出來她最大的罪過——愛得太過於用力。

枉她千織萬紡，末了只餘一根斷線，唯一的願望是“孩子有父親”，擔起這人間母親的責任， 做一個真正的女人。她愛他，以後還要坐月子，喝雞湯。親自喂孩子奶，教他讀書寫字，不能回頭了。

所以斷橋邊他在她耳畔軟語，便原諒了她，只一句“我們回家去吧。”

直叫世間女子六神無主，一時間整條斷橋整個西湖，都是他的軟語，含蓄的威脅在空氣裡盪漾開來了。古人的妻子都“敢謂素姻中饋事，也曾攻讀內則篇”

。

她們致力於三餐菜式，四季衣裳，就終此一生。如果大夫心有外騖，她們更覺時間不夠使，要撥一點出來都悲哀。

乞求人間世俗煙火的幸福，有錯嗎？一個女子，無論長得多美麗，前途多燦爛，要不成了皇后，要不成了名妓，要不成了一個才氣橫溢的詞人李清照……她們的一生都不太快樂。白蛇豁出去了，不過想要一個平凡的女子快樂：只成了人妻，卻不必承擔命運上詭秘與悽豔的煎熬

。

《青蛇》劇照

但這何嘗是妖精的生涯？不過是一條蛇，竟欲與人鶼鰈情，深期望生死相許？

老實說，做蛇才有這自由，人是修不到的，他們要面對不願意面對的，連懶惰都不敢。妖精要的是纏綿。有情人做快樂事，不問是劫是緣。求情的青蛇理性，一味索取，不懂得付出卻不能像白蛇那樣去愛。

原本她和法海一樣不懂愛，她看穿了許仙的虛偽，自私，貪婪，在得手後退出，懂得了為人的責任，失去的痛苦中學會了愛人。平凡的愛與關心，噓寒問暖加眉目傳情，一種最原始的感動。小青殺死了負心的許仙，懵懂無知的少女因法海而明白什麼是愛。

《青蛇》劇照

李碧華與張愛玲

徐克的電影《青蛇》，弱化了姐妹之間的戾氣、競爭，讓小青的形象更加可愛唯美。

加重小青與法海的戲分，一個年帥青氣的捉妖人，媚惑性感的王祖賢張曼玉，“扭啊扭——”留下永恆的經典，或更能表現李碧華關於這場人蛇之戀的註解。正如李碧華在《青蛇》中致敬張愛玲的”紅攻瑰與白玫瑰“說道：

“

每個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兩個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間的，點綴他荒蕪的命運。——只是，當他得到白蛇，她漸漸成了朱門旁慘白的餘灰；那青蛇，卻是樹頂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葉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櫃中悶綠的山草藥；而白蛇，抬盡了頭方見天際皚皚飄飛柔情萬縷新雪花。

可是 李碧華還說：

每個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兩個男人：許仙和法海。是的，法海是用盡千方百計博他偶一歡心的金漆神像，生世位候他稍假詞色，仰之彌高；許仙是依依挽手，細細畫眉的美少年，給你講最好聽的話語來熨帖心靈。——但只因到手了，他沒一句話說得準，沒一個動作硬朗。萬一法海肯臣眼呢，又嫌他剛強怠慢，不解溫柔，枉費心機。”

人性從來如此:得不到痛苦，得到了又無聊。

京劇《白蛇傳》

雷峰塔倒了，白蛇出世，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半生誤我是痴情，從此素貞不看一切的傘，一切的扇，一切的瓜皮小艇，一切的小許仙，感情一貧如洗。

只是斷橋尤在碧波清，紅男綠女來來往往，依稀見那小青小白傷心橋邊照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