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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威威:向文學找尋生活,用生活輔助校勘——封神演義理校記一則

由 古代小說研究 發表于 運動2023-02-03

簡介2、“戰幹”“湛幹”與“蘸幹”筆者負責的《封神演義》書稿由黑龍江大學文學院李亦輝副教授校注,所用底本為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的“古本小說整合叢書”所收金閶書坊本《新刻鐘伯敬先生批評封神演義》,參校本為四雪草堂訂正、清籟閣藏板《鍾伯敬先生原本〈封

蘸的讀音什麼意義

《韓非子·外儲說左上》有這麼一則的故事:

郢人有遺燕相國書者,夜書,火不明,因謂持燭者曰“舉燭”,雲而過書“舉燭”。舉燭,非書意也。燕相受書而說之,曰:“舉燭者,尚明也。尚明也者,舉賢而任之。” 燕相白王,王大悅,國以治。治則治矣,非書意也。今世舉學者,多似此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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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非子集解》

由此故事演化出的成語“郢書燕說”常被用來“比喻穿鑿附會,曲解原意”[2]。

筆者近年來參與春雨教育集團策劃的“中華古典文學傳世名著叢書(繡像精注典藏版)”專案,在編校《封神演義》時也發現一個類似“郢書燕說”的例子。

在具體論述之前,筆者先對《封神演義》內容和成書過程做個介紹(熟悉《封神演義》的讀者可以直接跳過第一部分的“《封神演義》內容和成書過程簡介”)。

1、

《封神演義》內容和成書過程簡介

《封神演義》又名《封神榜》《封神傳》《武王伐紂外史》等,全書共100回,約60萬字,是“中國長篇小說在世代流傳中累積成型的最為典型的一例” [3]360。

該書大約成書於明朝中後期,由許仲琳等編訂。《封神演義》以商、周易代為背景,主要記述姜子牙輔助周武王,聯合一批有志之士和部分神魔與商紂王及其支持者展開殊死較量,最終獲勝、分封諸神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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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聚堂刊本《封神演義》

《封神演義》的文獻學淵源,最早可以追溯到《尚書》《詩經》《逸周書》等一批先秦文獻。其後《史記》《春秋繁露》等著作的相繼問世,為《封神演義》的民間演繹提供了更多的素材。

隨著史傳和民間傳說的逐漸豐富,宋元時期在勾欄瓦肆中誕生的講史話本《武王伐紂平話》,進一步豐富了文字內容,增加了神話色彩。

勾欄瓦肆的說書者“最喜取用奇異不測的故事,警駭可喜的傳說,且更故以危辭峻語來增高描述的趣味。武王伐紂的一則史實,遂成為他們的絕好的演說資料之一(徐朔方《論〈封神演義〉的成書》)” [4]。

明朝萬曆年間的《春秋列國志傳》,其中武王伐紂相關歷史,只在第一卷“略舉其大綱” [5],但書中仍然有“蘇妲己驛堂被魅”“雲中子進斬妖劍”等故事。

“俗有姜子牙斬將封神之說,從未有繕本,不過傳聞於說詞者之口(李雲翔《封神演義序》)”[6]13-14,然而“人民群眾除了在說書場上聽故事之外,還希望閱讀這類通俗易懂而又饒有趣味的故事,於是有人把說書藝人口述的內容記錄下來,供傳抄和案頭欣賞之用。(周兆新《 “話本”釋義》)”[7]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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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籟閣刊本《封神演義》

正是因為《封神演義》的許多故事雛形出自說書人之口,給後來封神故事準確的書面定型帶來了一些困難。在以上諸多著作和民間傳說的基礎上,許仲琳等進一步迎合了廣大市民階層的需求,大談怪力亂神,完成了《封神演義》的編訂。

2、

“戰幹”“湛幹”與“蘸幹”

筆者負責的《封神演義》書稿由黑龍江大學文學院李亦輝副教授校注,所用底本為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的“古本小說整合叢書”所收金閶書坊本《新刻鐘伯敬先生批評封神演義》,參校本為四雪草堂訂正、清籟閣藏板《鍾伯敬先生原本〈封神演義〉》,李教授給筆者推薦的當代參校本是校注質量很高的井玉貴先生點校的金盾出版社版《封神演義》(該書校注底本為“《古本小說整合》影印明金閶舒載陽刊本”[8]1(出版說明),與《封神演義》來稿所用底本相同。以下簡稱“井校本”)。

由於許多內容源自說書人重複的口述,所以《封神演義》第三十三回《黃飛虎泗水大戰》中黃天祿戰餘化和第七十三回《青龍關飛虎折兵》中黃天祥戰丘引的兩部分內容,頗多相似,尤以兩回中的兩首讚語為甚。

第三十三回的《槍贊》為:乾坤真個少,蓋世果然稀。老君爐裡煉,曾敲十萬八千錘。磨塌太山崑崙頂,戰幹黃河九曲溪。上陣不粘塵世界,回來一陣血腥飛。[5]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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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神演義〉考論》,李亦輝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4月版。

第七十三回“有贊為證”曰:乾坤真個少,蓋世果然稀。老君爐裡煉,曾敲十萬八千錘。磨塌太行山頂石,湛幹黃河九曲溪。上陣不沾塵世界,回來一陣血腥飛。[5]1953

筆者將來稿與底本進行了比對,發現兩首讚語都是遵從底本的。兩首讚語文字微有差異,但創作思維相同,可以說七十三回中讚語就是三十三回《槍贊》的“重複”。兩首讚語中的“戰幹黃河九曲溪”與“湛幹黃河九曲溪”,僅有一字之差。參考四雪草堂本,相應回目的文字也是“戰幹黃河九曲溪[9]卷七第三十二頁”與“湛幹黃河九曲溪[9]卷十五第三十六頁”。

如果這兩句話表達的是同一個意思,那麼含義是什麼?比如“戰幹黃河九曲溪”,難道是借鑑了《上邪》那樣的創作思維,《上邪》中是要愛到“江水為竭”來證明愛的恆久,此處是要戰鬥到黃河九曲溪乾涸以彰顯槍之耐用?作者原意真是如此?這樣的理解會不會有“郢書燕說”之嫌?

對比井校本《封神演義》,第三十三回和七十三回對應處的文字為“戰幹黃河九曲溪” [8]231和“蘸乾(筆者按:從井校本編校原則來看,“乾”似應改為簡體“幹”)黃河九曲溪” [8]528,井校本將七十三回中的“湛”改為了“蘸”。筆者有點肯定了:《封神演義》作者的原意很可能就是“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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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時人校點本《封神演義》

翻查李時人先生點校的《封神演義》(此書以“內閣文庫舒載陽刊本《封神演義》為底本,校以清康熙年間的四雪草堂刻本”[10]2(出版說明),以下簡稱“李校本”),第三十三回和七十三回對應處文字為“蘸幹黃河九曲溪”[10]189和“湛幹黃河九曲溪”[10]P435。

李校本改“戰”為“蘸”,井校本改“湛”為“蘸”,二書並沒有完美的交集,但是筆者認為書稿這兩處的校勘問題基本解決了:《封神演義》文字傳播過程中出現了同音替代現象。“同音替代指在漢語書面語裡用一個漢字去表示另一個同音字的含義”[11],文中的“戰幹”“湛幹”本應寫作“蘸幹”。依據何在?

3、

向文學找尋生活,用生活輔助校勘

筆者來自農村,小時候看過鐵匠打鐵鑄器,也有親身下田割麥的經歷。在收割機尚未普及的年代,割麥要用鐮刀。為了提高收割效率,下地前要把鐮刀磨快。一塊磨刀石,一盆水,是小時候磨刀的標配。

有類似經驗的人知道,要將刀磨好,幹磨而不蘸水,事倍功半。《封神演義》雖然是一部神魔小說,但是作者也是食人間煙火的凡人。創作高於生活,會有一些生活中並不存在的藝術化的長槍利劍;可創作畢竟來源於生活,所以文章中“磨塌太山崑崙頂,戰幹黃河九曲溪”“磨塌太行山頂石,湛幹黃河九曲溪”,說的應該就是持槍上陣前的“磨槍”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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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神演義》品文堂刊本

筆者是磨快鐮刀好割麥,書中是磨快長槍好殺敵。所以黃天祿、黃天祥在磨完槍之後就“上陣”了。“zhàn幹黃河九曲溪”大致意思就是磨槍時費了很多水,把“黃河九曲溪”都“蘸幹”了。

所以,兩句詩中前一句是寫磨槍對“磨刀石”的損耗,後一句是寫磨槍對水的耗費。這樣理解,《槍贊》“造槍——磨槍——用槍”的創作思路,便很清晰地呈現在眼前了。

以上便是筆者推理的《槍贊》的創作思路。所以,筆者認為原文中有同音替帶問題。

“按照宋元明通俗小說編寫方法和作品性質的不同,大體上可以劃分為四類。一類是刻印或加工刻印說書藝人的底本,一類以記錄整理說書藝人口述的故事為主,一類是文人依據史書、野史筆記、文言小說或其它前人著作改編而成,一類是文人獨立的創作。(周兆新先生《“話本”釋義》)” [7]207

《封神演義》的創作,至少包含其中兩種創作手法——“記錄整理說書藝人口述”和“依據史書、野史筆記、文言小說或其它前人著作改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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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玉貴點校本《封神演義》

勾欄瓦肆中記錄故事的人,或是因為文化水平不高,或是因為時間緊迫、思慮不周,導致《封神演義》中“戰”“湛”對於“蘸”的同音替代,之後整理這些故事的文人未能完全理解讚語的創作思路,未能很好地發現、解決此處的同音替代問題。

同音替代現象,在古代變文、小說等俗文學作品中有很多,比如“唐五代,我國民間盛行著一種‘俗講’文學……記錄這種‘俗講’的文字,就是‘變文’。……變文中的語言不僅保留了許多唐五代的口語、俗語,也參雜了不少錯字、別字,存在著大量的同音替代現象,如:咬指取血,灑長城已表單心,選其夫骨。(《孟姜女變文》)……從古漢語的一般用語規律看,‘已’和‘以’可以相通,如《荀子·非相》:‘人之所以為人者何已也?’‘何已’應該是‘何以’。……‘丹心’的‘丹’不能寫作‘單’,在變文以外的其它古籍中,‘單’與‘丹’不能相通。……這個‘單’只能算作‘丹’的別字。”[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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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變文集》

又如:“白槎……明清小說中屢見此詞此義。《劉公案》6回:‘劉吏部一見白楂棺材,不由的心中動怒,面上生嗔,眼望黃愛玉說道,你口稱是結髮夫妻,恩愛情重,為何使一口白楂棺材盛殮他的屍身?

又《紅鳳傳》19回:‘王二領著張矮子來到劉捌子家退一口,把一口白茬棺材抬到烏龍院花樓以下,把小姐的屍首入殮。’‘楂’、‘茬’為‘槎’的同音替代字。”[13]

4、

深入思考,細緻推理,謹慎校勘

筆者進行以上推理的一個重要前提是“戰”“湛”“蘸”三字讀音相同:那麼“戰”“湛”“蘸”這三個字在古代,或者說在當時記錄者(作者)的意識中,是否為同音字?

筆者首先查了中華書局版《注音版說文解字》“zhàn”條目,只有“戰(鬥也,從戈,單聲,之扇切)”[14]266和“蘸(以物沒水也,此蓋俗語,從艸,未詳,斬陷切)”[14]21,“湛”的注音則是“chén”,釋義為:“湛,沒也。從水,甚聲。一曰湛水。豫章浸。宅減切。”[14]233

相關條目最後有“宅減切”,注音者愚若注的是“chén”,這也許就是該書《出版說明》中說的“徐鉉據孫愐《唐韻》加註反切於每字之下,但與漢時讀音不一致” [14]1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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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字典》

筆者又到漢典網上《康熙字典》查“戰”“湛”“蘸”的音、義,從相關韻書的反切注音來看,“湛”在《封神演義》成書的時代與“戰”“蘸”讀音相同是完全可能的。不過《康熙字典》所收多種韻書記錄了“湛”的“chén”“jiān”“zhàn”等多種讀音,“chén”“jiān”都有類似“投物於水”的含義,“zhàn”則沒有該義。筆者還是感到有些撓頭。

再找中華書局《王力古漢語字典》和商務印書館《古代漢語詞典》翻了一通,前書中“湛”注音依次為“zhàn”“dān”“chén”“jiān”“yín”[15],後書中“湛”注音依次為“zhàn”“chén”“jiān”“dān” [16],似乎二書中“zhàn”都與“投物於水”的含義相距較遠。表“投物於水”義,“chén”或“jiān”更好些。當然,作者也可能用“湛”作為“蘸”的同音替代字。

所以,如果當時說書人說的是“湛(zhàn)幹黃河九曲溪”,那麼筆者建議現在“戰”“湛”都改為“蘸”;如果說書人說的是“湛(chén或jiān)幹黃河九曲溪”,那麼就不必改動。

筆者最終形成了兩條編校建議:建議一,“戰”“湛”均改為“蘸”;建議二,“戰”改為“蘸”,給“湛幹黃河九曲溪”的“湛”做註釋,便於讀者閱讀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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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勘學釋例》

以上對於“戰”“湛”的校勘,主要運用了理校法。陳垣先生在《校勘學釋例》“理校法”一節說道:“段玉裁曰:‘校書之難,非照本改字不訛不漏之難,定其實非之難。’所謂理校法也。遇無古本可據,或數本互異,而無所適從之時,則須用此法。此法須通識為之,否則鹵莽滅裂,以不誤為誤,而糾紛愈甚矣。故最高妙者此法,最危險者亦此法。”[17]理校法“最危險”,但不能因為害怕危險就不敢推理論證。

5、

校勘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接受美學創始人姚斯說:“一部文學作品並不是一個自身獨立、向每一時代的每一讀者均提供同樣的觀點的客體。它不是一尊紀念碑,形而上學地展示其超時代的本質。它更多地像一部管絃樂譜,在其演奏中不斷地獲得讀者新的反響,使本文從詞的物質形態中解放出來,成為一種當代的存在。”[18]

不同的時代,客體向主體呈現何種意義,從根本上說取決於主體以何種方式思考解讀客體,而這種思考方式又與主體的知識結構、思維方式、生活背景息息相關。

要對古典文學作品進行準確解讀,讀者必須在今天的情境中回覆古人的思維,做到某種程度的穿越。這對於一般的古典文學愛好者來說,相對困難。古典文學整理出版作為古典文獻和當代讀者的中介,要努力為讀者打通文字歷時性傳播的古今隔閡,使文字“成為一種當代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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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閭書坊刊本《封神演義》

筆者音韻學知識不足,在《封神演義》橫向和縱向研究方面收集的資料也不夠全面,提出修改建議以來,一直有惴惴不安之感。然李時人先生已經作古,其校勘思路大概無從得知了。去年八月參加《時空維度與〈儒林外史〉全國學術研討會》,看到井玉貴先生上臺作報告,本打算中場休息時向井玉貴先生請教相關問題,後來也遺憾錯過了。

現在,藉助“古代小說網”微信公眾號平臺,將自己的校對思路與後顧之憂和盤托出,懇請有心人指點一二。另外,如有朋友還有對“上陣不粘塵世界”和“上陣不沾塵世界”兩句讚語中“沾”“粘”差異的高見,也懇請不吝賜教。

校勘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願與有志者共勉!

註釋

[1]〔戰國〕韓非。 韓非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159。

[2]李翰文,馮濤主編。 成語詞典 第4卷[M]。 北京:九州出版社,2001:2161。

[3]徐朔方。小說考信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360。

[4]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 下[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 574。

[5]古本小說整合編委會編。春秋列國志傳 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23(前言)。

[6]古本小說整合編委會編。封神演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7]袁行霈主編。 國學研究 第2卷[M]。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1994:205。

[8]〔明〕許仲琳編,井玉貴校注。封神演義[M]。北京:金盾出版社,2008。

[9]〔明〕許仲琳等。 鍾伯敬先生原本《封神演義》[M]。四雪草堂訂正、清籟閣藏板。

[10]〔明〕許仲琳著,李時人校點。封神演義[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

[11]曹先擢。關於同音替代[J]。 語文研究,1981(1):101-105。

[12]俞允海。敦煌變文中的文字替代現象[J]。湖州師專學報,1988(1):56。

[13]姚美玲。明清小說詞語考釋與《漢語大詞典》條目正誤[J]。 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1):59。

[14]〔漢〕許慎撰;〔宋〕徐鉉校定;愚若注音。注音版說文解字 [M]。北京:中華書局,2015。

[15] 王力主編。 王力古漢語字典[M]。 北京:中華書局, 2000:605-606。

[16]《古代漢語詞典》編寫組編。 古代漢語詞典[M]。 北京:商務印書館,1998:1995。

[17] 陳垣。校勘學釋例[M]。北京:中華書局,2016:138-139。

[18][德]H。R。姚斯,[美]R。C。霍拉勃著;周寧,金元浦譯。 接受美學與接受理論[M]。 瀋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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