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了整整一夜，把座讓給了別人

1980年代初的一個夏天，我還是個十六七歲的農村小夥，因為有事，獨自從松花江邊的一個鎮子轉到省城，然後乘火車去某城市。第一次出這麼遠的門，第一次坐火車，我不免有些激動和不安：去這麼遠的城市，那城市又沒有親人！第一次坐這麼遠的火車，路上會是怎麼樣的？好在當過兵、坐過火車的父親給我介紹了他的所謂的“經驗”：什麼別睡覺，別跟不認識的人多說話，等等，這讓我心裡還多少有點底。

那個年代，有過坐火車經歷的人，都知道火車難坐：買不到票，上不去車，經常晚點，就更別說有個座位了。我年輕，有精神頭，頭一天，我就來到省城的火車站，一晚上沒睡覺，愣是排了個第三號，還買到了一個有座的票。我拿著票一轉身，就聽到售票員告訴我後邊的人說沒座了。捏著好不容易得來的座票，我如攥著個寶貝，暗自慶幸自己好運。要坐十幾個小時的車，還不知道路上是什麼情況，能有個座位，心裡的高興勁就不用說了。

接下來的一切，說順利也不算順利，進站、上車。等了四個多小時，終於檢票了。乘客們大包小裹，手提肩扛，拼了命地往站臺上跑，往車上擠，有的人擠到門口，又給擠了出去；有的人乾脆把包裹從車窗塞進去，然後人就從車視窗往裡爬。頭一次見到這般情景，我有點懵了，也急急忙忙順著人流往車上擠。還好，我一個人，只有一個隨身的小包，裝著母親給帶的吃的，又有些力氣，沒費多少事就擠上了車。

好不容易擠到座位旁坐下後，我的眼睛就有些不夠用了：那些乘客忙來忙去找座位、放包裹，大聲喊叫著找同伴，找孩子，找東西，車廂裡亂成一鍋粥。有座位的，臉上帶著慶幸面容坐下。沒座位的，到處找能坐的地方，有自己帶凳子的，有坐自己包裹的，有乾脆鑽到座位底下躺著的。車廂裡的人越來越多，過道上也擺滿了包裹坐滿了人，來回走的人，找個下腳的地方都難。

許多事情，沒有體驗就不能說感受。沒有沒坐火車之前，我曾站在鐵道邊看著火車一節一節從鐵軌上飛馳而過，用百分羨慕的眼光看著那一閃而過的乘客：能坐一次火車，該多幸福啊！今天真的坐上了，原來，坐火車是這樣！

我正在胡思亂想，一箇中年女人，領著一個看似七十多歲的胖老太太擠到了我旁邊，我的座位緊挨著車門又靠著過道，老太太站下不走了，對那個中年婦女說：“就站這兒吧，我可不往前擠了，要擠死人了！”我看老太太好像很累，手裡拿著手帕一個勁地擦汗，站都有些站不穩，一雙佈滿皺紋的眼睛努力地東尋西找著，似想找個坐的地方。我心底裡不知怎麼突然就想起電影裡雷鋒給人讓座的情景。

於是，站起身對老太太說：“老奶奶，你先坐一會兒吧，歇歇腳！”平時對陌生人不怎麼敢說話的我，這次還會說話了。“謝謝小夥子！謝謝小夥子！”“小夥子，你真是好孩子！”老太太邊誇獎我邊坐了下來。那中年女人也一個勁地誇獎我。弄得站在老太太旁邊的我，臉紅紅的，手都好像沒地方放，很有些不好意思。

農村孩子，很少聽到過“謝謝！”兩個字，更沒人誇過我是“好孩子”，唯一得到過的表揚是有幾次老師說我的作文寫得不錯，還同學當範文在課堂上讀過，那時也有點臉紅，還有點漂漂然。

她們這樣一誇獎，我雖有些不舒服，也還是努力挺了挺胸脯，心中暗想：我這是做好事，也應該得到表揚！那中年婦女很關心我，問我是哪裡人？到哪裡去？聽說我是去大連的，說她們也是到那個城市的，和我有緣。還說那老太太是她母親，並對我說：先叫老太太坐一會兒，老太太腿腳不太好，一會兒想辦法補張臥鋪。

哐當哐當！哐噹噹哐噹噹！……車開了，車裡亂哄哄的乘客也一點點安靜下來。座位上坐著的、過道上站著的，車廂連線處蹲著的，座位低下躺著的，有的在說著話，有的在看外邊的風景，有的開始睡覺。我也不會和人聊什麼，時而看看外邊的風景，時而聽聽別人的談話，時而看看身邊的老太太。

沒多大一會兒，那老太太就閉上了眼睛，好像是睡著了。過了幾站，中年婦女說要去找車長補個臥鋪，這時，老太太睜開眼睛：“別補了！不用了，就在這兒坐著吧！”然後，又閉上了眼睛！

之後，也不知道老太太是睡著了還是怎麼回事，眼睛就再也不睜開了，在我的座位上就一動也不動地坐著。一個車站過去了，老太太不動，兩個車站過去了，老太太還是不動一下。

我有些站累了擠累了，只好想辦法能讓自己靠上座位。又過了幾站，我的心裡開始打起了撥楞鼓：這老太太是怎麼回事啊？說坐一會兒，怎麼就不起來了呢。我是說讓她坐一會兒，也沒說把座位給她呀？

火車從白天跑到夜裡，過了一站又一站，夜越來越深了。頭一天排隊買票，一夜基本沒睡，現在，睏意來了！我站得也實在太累了，眼睛閉一會再睜開，看看老太太睜沒睜眼睛，見老太太沒有動靜，我又看看她的女兒，她的女兒也閉著眼睛一會兒往這兒靠一下，一會兒往那兒倚一下，似乎也很累了。

時間應該已經到半夜了，老太太終於有了動靜，我忙睜開眼睛，見老太太看了看我，然後對站在旁邊的女兒說：“你坐一會兒，我去一趟廁所。”那中年婦女看了我一眼，我也看她一眼。看得出來，她好像想說什麼，但沒說出口。老太太剛站起來，她就一扭身坐了下去。我似乎想說什麼，但終於不知道怎麼說，沒有說出口。

一直等到老太太從廁所回來，這次，她連看我一眼都沒看，直接對她女兒說：“你再坐一會兒吧，我站一會兒。”那中年婦女站起來，看我盯著那座位，大概是擔心我張口要吧：“你快點坐下吧！”說完又把座位給了老太太。

我有些生氣，幾次想開口要回座位！但幾次話到嘴邊，又都嚥了回去。想起臨出門前媽媽三番五次的叮囑：“你一個人在外，出這麼遠的門，不管遇到什麼事，千萬讓人家著點，吃點虧就吃點虧！”

火車“哐當！”“哐當！”地往前在爬，我就覺得時間過得很慢很慢，一分一秒地越來越難熬，沒有個座位，我也和那些站著的乘客一樣，東靠一會兒西倚一會兒，不時地還得躲一下往來的乘客和車上賣貨的乘務員。

站得實在太累時，我真想一把拉起那個老太太，把座位要回來：這老太太也應該站起來讓我坐一會兒啊！或者往裡邊擠一擠，讓我搭個邊坐一會兒也行啊！但看看眼睛閉上似乎已經睡著了的老太太，轉念一想，老太太這麼大年紀了，在這麼擁擠的火車上也沒法站著，自己年輕就多站一會兒，虧點就虧點吧！也只能這樣想了。父親教我的注意事項一件也沒發生，可發生的這件事，我卻不知道如何做才好！

我就這樣矛盾著糾結著，我一直沒去要那屬於我的座位，老太太也沒有站起來讓我坐一會兒，就這樣，一直到大連，她就是閉著眼睛睡著。

人心都是肉長的，估計老太太和她的那個女兒心裡也覺得不好意思吧！火車要到站時，老太太睜開眼睛，主動和我搭話。本來，我是對她們一直佔我的座位很生氣，但見老太太慈眉善目，說話慢聲拉語的，又告訴我她們家在大連的什麼地方，讓我在那個城市有什麼事去找她們，我的氣也就消了不少。

可我一個農村孩子，頭一次去那樣大的城市，哪記得住城裡的什麼街什麼路啊！再說，我也不敢去城裡陌生的人家呀！

下車了，我抬著這一路上站著累得有千斤重的腿，一步步挪出出站口，找了個臺階坐在那裡休息一會兒，想著這一路上母女倆的事，忽然就想到了“吃一塹長一智”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