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清白

幾名太監苦著臉扶好梯子，

朱祁鎮

氣喘吁吁地爬到屋頂。兩個小太監一左一右地在屋頂上陪著，生怕他出了什麼意外。

天氣還很冷，他裹著厚厚的大衣。

月明星稀，從這裡看下去，整個北京城裡燈火通明。

今夜是正月十六，元宵節從初八開始點燈，要一直到明晚才落燈。

歌舞昇平，盛世景象呵。

朱祁鎮心裡嘆道，卻不是朕的天下了。

他堂堂大明正統皇帝，在本應屬於自己的皇宮裡，被軟禁起來。

活動範圍，就僅止於居住的這一處宮殿，宮門深鎖，甚至灌了鉛封死。食物只能從一個小洞遞進來，他能指揮的人，也只有這座宮殿裡的幾個太監宮女。

但事實上即便是身邊的這幾個太監，也不是他朱祁鎮的臣民。

他看著他的江山，卻連一句嘆息也不敢出口。這是何等樣的悲哀？

這與被困在也先帳下有什麼區別？

回到了大明疆土，自己卻仍是囚徒？

誰能夠體會這種感覺呢？

曾經坐擁天下，如今卻只守囚室一方。

他在心裡問自己，朱祁鎮，你後悔嗎？

後悔，很後悔。

後悔當初為什麼要相信王振這個無能之輩去御駕親征，以致於發生土木堡之辱，成了蠻夷的俘虜。

後悔當初為什麼會相信

朱祁鈺

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讓他監國。以致於迴歸明土，卻仍是囚徒。

他有一千個一萬個後悔，但這都無濟於事了。

他的聲音甚至傳不出這堵牆。

不，他甚至都不敢讓這些聲音出口。

都只說落毛的鳳凰不如雞，原來丟鱗卸甲的真龍，也是不如蟲的。

朱祁鎮忽然意興闌珊，沒有了看燈的興致。他順著扶梯，緩緩地爬了下去。

普天同慶的

元宵佳節

，他想，他應該是最孤獨的那個。

“什麼人？”

“啊！”

驚呼慘叫忽然在宮門外響起，然後便是砰砰砰的聲音。

朱祁鎮驚駭回頭，只聽“轟！”的一聲巨響，牆塌了！

那堵將他困於方寸之地的牆，突然就塌了。

兩員大將帶著大隊士卒蜂擁湧入，

朱祁鈺終於要下手了麼？

朱祁鎮正驚慌間，雄渾而整齊的聲音響起：“臣

徐有貞

、石亨前來救駕！恭迎上皇歸位！”

2）

深得景泰帝信任的於少保府中，于謙正就著一豆燭火行筆。臉帶倦容，眼中卻仍精光奕奕，不肯有絲毫放鬆。

“爹！不好了！”

于冕

招呼也不打便衝進了書房，神情慌張。

儘管知道兒子不是不知禮的人，如此莽撞必有因由，于謙仍是皺起了眉頭。

他懸著筆，靜靜看著于冕，等他下文。

只見于冕滿臉愁容，幾乎哭出來了：“徐有貞、石亨深夜奪門，迎太上皇入奉天殿，如今已大開宮門，昭告百官，太上皇復位了！”

于謙怔了一怔，又復揮毫，嘴裡淡淡道：“早晚的事情。懷獻太子早夭，皇儲空懸，景泰老爺又病重，自然是正統老爺復位。”

他寫了幾行字，又解釋道：“百官既知結果已定，自然不肯在此時阻撓。誰不怕秋後算賬呢？”

他搖了搖頭：“只是，本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卻被石亨、徐有貞這等權慾薰心的小人攪得汙濁不堪。著實可恨！”

于冕流淚道：“父親既早知如此，為何不暗中交好太上皇，自扶其復位，卻將扶龍之功讓與石亨這等小人？”

于謙眉頭一蹙，不悅道：“景泰老爺待我恩重如山，我怎能心懷二心？”

于冕又哭道：“既如此，父親為何不早做打算，另擁皇儲？”

“荒謬！”于謙把毛筆重重拍在書案上，怒道：“我等為人臣子，自當

忠君愛民

。焉能有此不臣之心？”

“如今上皇復位，咱們於府定是沒了。”于冕抹著淚，看著他的父親：“孩兒只想問您，後悔麼？”

于謙沉默了。

他想到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那一年，正統十四年。

土木堡之變剛剛發生，大明精銳喪盡，皇帝被俘。

也先又再一次大軍壓境。

是他與陳循、

王直

堅持固守北京。

是他擁景泰帝登位，粉碎了也先挾正統帝謀國的政治陰謀。

是他指揮了

京師保衛戰

，將也先大軍拒之城外。

也是他勸景泰帝迎回正統帝，軟禁南宮。

他後悔嗎？

如果早知他力挽狂瀾，卻會陷入今日之危局，他會後悔嗎？

于謙搖了搖頭：“我不後悔。”

3）

天順元年

，英宗復辟，以謀逆罪立斬于謙。

是日陰雲密佈，舉國呼冤。

朱祁鎮是至尊至貴的皇帝，卻也是一個普通的人。

有行差踏錯，有怨憤難平，有愧有悔。

于謙只是千千萬萬臣子中的一位，卻有一個至尊至貴的靈魂。

行得正，坐得直，俯仰一生，問心無愧。

千百年後，他們留下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