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澀澤龍彥:他在介於真實與虛構之間的某處等著我們

由 澎湃新聞 發表于 人文2023-01-27

簡介日本小說家澀澤龍彥在《東西不思議物語》中,講了許多這樣煞有介事的小故事,雖說有些怪異,但絕對稱不上驚悚,反讓人覺得輕鬆和好奇,每天都能饒有興味地讀上幾篇

某處的一隅什麼意思

一座小破屋裡,一個女人正對著火盆剝栗子吃,火盆裡伸出一隻白淨的手,向她也討一點。女人給了一顆,手還要討。又給了一顆,手還要。這樣四五個來回才罷休。第二天,女人去火盆旁看,下方落了一隻白色的舊勺子,栗子就那麼撒了一地。原來昨晚那隻手,就是這把舊勺子變的。這樣的鬼日本稱作付喪神。如同動物在山川沼澤裡呆久了變成當地精怪,足夠漫長的時間也把物件釀成了妖異。日本也有年末大掃除的習慣,拋棄舊物,也是為了躲避古物妖異之災。只不過,這些被拋棄的鏡子火盆、太鼓竹笛要復仇,長出手腳紛紛跑上街,就是百鬼夜行。

澀澤龍彥:他在介於真實與虛構之間的某處等著我們

日本小說家澀澤龍彥在《東西不思議物語》中,講了許多這樣煞有介事的小故事,雖說有些怪異,但絕對稱不上驚悚,反讓人覺得輕鬆和好奇,每天都能饒有興味地讀上幾篇。他說勺子變手討栗子吃的故事像童話,自己特別喜歡,“那麼惹人喜愛的小妖怪,還真想碰上一回呢。”澀澤龍彥講鬼怪卻不賦魅,最終還總是顯出他對人類本身的關懷。比如他說“骸骨之舞”,即骸骨伸手招呼大家“來吧!一起跳舞吧!”於是不管你是何種身份、何種職業,都要加入其中,一起狂舞。據說,這樣的“死亡之舞”觀念還是源於東方,不過在西方廣泛流行起來,也成為歐洲美術史上重要的主題。比起歐洲中世紀僧侶早晚凝視骸骨裝飾以思考死亡,澀澤龍彥的想法輕快多了:骸骨其實是人類的歸空之物,擺脫了負重肉身、慾望煩惱,何等喜悅!當然要起舞啦!

澀澤龍彥講志怪神力,總能道出其中的樂趣,不問真假,就能沉浸其中。有一篇講“反覆驚嚇”,說有個武士正在獨行,遇到另一位年紀相仿的武士,能夠結伴,心裡很高興,問他是否聽說這一帶有個人稱朱盤的妖怪。那人說:是長這樣的吧……就突然變了臉,把武士嚇暈過去。過了很久,武士醒來,趕緊去路邊人家討水喝,那裡的婦人問他為何要喝水,他就把剛才的遭遇說了一遍。婦人說:是長這樣的吧……也突然變了臉,和剛才那張一模一樣。武士再次嚇暈過去。雖說是個驚嚇的故事,讀的時候卻先笑了出來。讀到譯者張斌璐的譯後記才意識到,這種樂趣,來源於澀澤龍彥觸發了大多數成人業已乾枯的情感和想象力。張斌璐解讀“不可思議”的東西,偏偏是隻可思、只可議,卻無法付諸現實。“越是難言處,越要反覆言。”澀澤龍彥就是這麼一個人,也就有了這麼一本書。

“你想:尋找那些偏僻之地是值得的,它們有著豐富的記憶,卻又無比僻遠。”(亞當·扎加耶夫斯基)——這正像澀澤龍彥向我們描繪的世界。他於邊界之地,見證著人類的文化史和思想演化史。他旁徵博引,“最近剛看了這本書”“最近剛好在看一本書”。日本固然是他研究分享的重要物件,卻也作為一個分支,被納入他所展現的豐富地緣文化中,映照出被海洋隔絕的不同大陸所擁有的相同精神譜系。如今我們讀到的澀澤龍彥,是在半個世紀前寫下的,但它們身上時代的痕跡難尋,或許因為它們本就安於一隅,或許因為它們已凌駕於任何一個具體的時代,澀澤龍彥周圍,存在著一個獨立、恆定的精神世界。

澀澤龍彥:他在介於真實與虛構之間的某處等著我們

他是這樣描繪“妖異博物館”的。這座壯觀的博物館內,陳列著歐洲歷史上最顯赫、統治地域最廣的哈布斯堡王朝歷代皇帝的瘋狂收集:機關玩偶、時鐘、沙漏、護符、遠古野獸化石、異變植物、礦物標本、光學儀器、紙牌、魔法書、祈禱書、骷髏,等等等等。他將這個博物館比作孩子喜愛收集的“寶貝”,是“開啟另一個世界的通靈之物”。我們能從這座攝人的博物館中,窺見深潛在意識中的戀物癖。更重要的,正是這座妖異博物館裡結晶成形的,成為了當時巴洛克風尚中最極端的東西,博斯那樣氛圍魔幻、氣息超現實的畫家也從中誕生。在重視節制和秩序的古典主義理想得到明確和強化之前,允許獵奇嗜好與科學混合的,是巴洛克式的想象力和自由。

不同時代中,澀澤龍彥相信迷信怪癖與科學探索一貫的表裡關係。十六世紀,似乎全歐洲的知識分子都沉迷超自然,澀澤龍彥認為,他們對不可解釋之物的執迷,已超越了獵奇心態,含混地希望能借神秘之物拓展知識的疆界。與此相反,中世紀許多以“巫術”“魔法”給後世留下印象的人,只是因為他們在自己的時代裡,才智過於出類拔萃。比如傳說把阿拉伯數字傳到西歐的第一人、最後當上羅馬教皇的熱爾貝,著有《算術之書》,但當時的人們從未見過阿拉伯數字,只覺得密密麻麻的數字、記號、十進位制表都是魔法。熱爾貝還親手做過一個帶齒輪的報時鐘,人們被其精巧所震驚,堅信他藉助了魔鬼的力量。

中世紀布拉格猶太區中,還有一則著名的魔像傳說。拉比洛伊烏施咒為泥人注入生命,造出了類似科學怪人的魔像。每個禮拜五,洛伊烏擔心魔像冒犯安息日,都會取下其身上生命之源的符紙,魔像只是一堆黏土。但有一次洛伊烏忘了,魔像便在安息日邁開了大步。為了解除魔力,魔像不得已被分崩粉碎。“魔像的碎片就混雜在布拉格古老教會傾頹的塵屑裡。”再追溯至古希臘,也不乏雕像會動的故事。有的雕像因苦悶流汗,有的赤血橫流,傳聞最多的是雕像不安分地離開臺座,澀澤龍彥將其算作最早的機器人反叛人類。狄俄墨得斯像被丟入海里後,又自己走回原位。以至於到後來,人們不得不在夜晚來臨時,縛住能工巧匠們製作的雕像。除了亞里士多德曾描述過,建造克里特島米諾斯迷宮的工匠達羅斯,設計過一尊靠內部水銀觸發活動的維納斯木質雕像,別的人偶究竟是否真的會動、為何會動就不得而知了。《夢的宇宙誌》中,澀澤龍彥以這樣一章篇幅談論“玩具”。小到機關人偶,大到噴泉煙花等造園技術。從達芬奇為法國國王制作的、能後足站立的機械獅子,到笛卡爾為自己製作的、容貌酷似他去世的女兒的機關人偶。從文藝復興到洛可可時代,會唱歌跳舞、說話計算的裝置大量湧現,“這些不實用的遊戲性技術”有了驚人的提升。在他看來,這些精巧但無實際用途的機械,是人類反抗天然的證據,攜帶著背叛社會正常秩序的力量。創造和收集這些玩物的人,期待的不是“安心欣賞”,反而是“讓人內心鬆懈防護的快樂”。

在《夢的宇宙誌》後記中,澀澤龍彥回顧了貫穿於自己不同時期文章中的兩大主題。機關人偶,及書中另外提到的天使、怪物、雌雄雙形體等,都是超越身為人類的侷限的具象,是“人的變形”。澀澤龍彥自己喜歡動物,想成為“動物”這一概念的一部分,同時也向往精神性,想成為雙腳離開地面的天使,難怪他在描述那些看似追求遊樂的人時,總含著惺惺相惜的深情,他們都在追求更廣闊更完整的東西。另一大主題是“意象的形態學”。澀澤龍彥從小喜歡根據視覺形象進行思考,反之,抽象的觀念就要先經過類比,變為可見的具象,再表述出來。為此,澀澤龍彥說,我偏好收集某種意象的原型,快成了神經質的收集狂。圓形即是意象的典型,貝殼、宇宙、甚至末世論,也是觀念的圓形運動。“玩具”中也提到了貝殼這種“凝結成型的動物幾何學真理(加斯東·巴拉什)”。一位“充滿童真的天才人物”,貝爾納·帕利息,構想了一座貝殼城烏托邦。帕利西記載,螺旋形的殼不僅外觀美麗,毫無攻擊性的柔軟生物也可以繞啊繞縮排螺旋的最深處。它們是用這種方式抵抗外敵的。於是,他以貝類中最脆弱、防禦器官最發達的紫貝為模型,“設計出一種遁世花園”,鑽進去,就“在膨脹的小宇宙和凝縮的大宇宙之間的自由交感世界裡活下去。” 澀澤龍彥寫道,“是自律的想象力,才能讓人從現實的正當中找到一個不可思議的交感世界。”

澀澤龍彥:他在介於真實與虛構之間的某處等著我們

《思考的紋章學》開篇,澀澤龍彥再次為螺旋狀的意象著迷,將之統一為旋轉運動離不開中心軸的運動,陀螺、炭鬥、洋燈,或者迷宮都源於此。進入迷宮是為了到達迷宮中心的房間,一探房間裡究竟有什麼。而一旦到達,必然要再次逃脫。等到重回外部世界,也就獲得了全新的自我。另一方面,巡迴的旅途越艱難,進迷宮的人從這個儀式中得到的變化就越大。那麼,如果無法從迷宮中脫身呢?大多數人就被困在了迷宮裡,只能永無止境地彷徨。澀澤龍彥找到唯一一種在迷宮裡打轉也不會痛苦的方法,就是一生中至少有一次,抵達過中心的房間。既已瞭然房間裡有什麼,阿里阿德涅的線團就成了一個遊戲,反覆拿起線團再放下,只是無盡重複同樣的事,即廢棄了時間。這座迷宮成了無時間的宜居之地,一種卡夫卡在《地洞》中描繪的、不想擺脫的迷宮體驗。迷宮與貝殼城烏托邦一樣,也成為保障自我孤獨的隱居地。而抵達過一次房間,即是“擁有一個無法被任何事物動搖的確信”。

作者自己會選擇留在迷宮中嗎?可以肯定的是,他擁有不止一個無法被任何事物動搖的確信,同樣在《思考的紋章學》中,他先後提到了撰寫《室町小說集》的花田清輝和7世紀德國埃及學者基歇爾,捍衛了他們的立場,也以此表達了自己理解世界的方式。後者從未離開歐洲,卻著有影響深遠的《中國圖說》,認為中國人在習得象形基本文字後,發明了截然不同的表意文字,還發表了觀音與伊西斯女神同源的學說。當然,澀澤龍彥稱之為“隨意而獨斷的理論”,但也非常珍視這位今天已被遺忘的思想家。他缺乏客觀資料價值的理論,卻是記錄人類想象力的奇妙文獻。“將封閉在狹窄特殊性中的宗教與文化的歷史,開放給遼闊的普遍性之地平”。前者被日本評論界貼上了“轉型期小說家”的標籤,認為他將創作的目光投向了室町時代,挖掘其中題材。澀澤龍彥認為這種說法本末倒置。“花田作品中頻頻出現動物的名字,帶給我某種感動。”“花田對動物的喜愛,已化作他思想的血肉。”作為這種對具體形象極為特別的感受力的結果,花田才把目光投向了這些形象橫溢的室町時代。驅使人們提筆創作的,首先是他們感受到的具體形象,這也是《思考的紋章學》的題目由來,著迷意象的澀澤龍彥期待自己能在 “抽象的虛空中描繪出一個形體”,期待這形體有如無益、無責任感又美麗的紋章,於是效仿自己喜愛的、名為blason(紋章)的法文詩,為自己思考的軌跡命名。

澀澤龍彥:他在介於真實與虛構之間的某處等著我們

以“用感性表達知性”為道德準則的澀澤龍彥,是怎樣一個具體的人?比起影響三島由紀夫、寺山修司的“暗黑美學大師”的頭銜和致力引入西方文化與思想暗流的功績,《花逍遙》這本由他數數自家種的花花草草寫下的隨筆集,竟拼湊出一點“用肉體表達精神性”的、真實可感的澀澤龍彥。他喜歡剪下枯萎後天然變成乾花的紫陽花,一枚枚投在廣口瓶裡。格外喜歡作為下酒菜的百合根,越硬越有嚼勁。去伊朗時,一個四周安靜的正午,抬眼看到賓館中庭裡開滿了薔薇花,一旁神學院的綠色穹頂宛如漂浮在半空,他真希望能在那裡安然生活一年。沿高低起伏的托斯卡納平原一路開,在歐洲被算作雜草的鮮紅雛罌粟遍佈平原,令他眼花繚亂。颱風過去後突然放晴的秋日,被雨打得溼透的大波斯菊紛紛倒在地上開著花,這是常常浮現在他眼前的景象……這本以花為名的集子與植物圖鑑僅有幾分相似,更像一本由花草搭建起來,由私人體驗、記憶、感官賦予其體溫的回憶錄,澀澤龍彥說是隨機收錄了二十五種對他而言意味深長的花,此言不假。還有一些從觀念上就征服他的花草——常出現在《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裡的接骨木,莎士比亞《暴風雨》裡小妖精愛麗兒唱的驢蹄草,歌德《威廉·邁斯特》中看到的桃金娘,這些在文學作品裡愛上的植物,現實裡他可是一次也沒見過。而以球根種植的番紅花,且不論花,單是其球根(拉丁語bulbous)語源“膨脹之物”的意思,就足以讓他喜愛了。而我們為何喜愛讀澀澤龍彥,現在想來也不僅為樂趣,為他在介於真實與虛構之間的某處等著我們。(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

Tags:澀澤龍彥迷宮紋章人偶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