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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恭達抱雲堂藝評】讀書札記之五十九:“痛快”容易,“沉著”難

由 澎湃新聞客戶端 發表于 人文2023-01-10

簡介”米芾《蜀素帖》區域性言先生說:“痛快中寓以沉著是草書創作中的一個難點”,是因為沉著與痛快本是對立制約的矛盾體,只有善書者能夠將二者互藏互用、消長轉化、自和平衡,形成“和而不同,違而不犯”的對立而又統一的關係,創造出一種既有“果敢之力(骨力

痛快的痛字是什麼意思

言先生沉浸於草書創作與研究數十年,自是洞諳於草書的“技”與“道”,他曾以親身實踐談到草書創作,說:

“通常對於草書有各種解釋,但是我總覺得寫草書要有快有慢,調整好氣息。從容感就是要沉著、鎮定,在草書的創作當中,痛快容易,沉著艱難。因此,在創作過程中,必須自己把握好快慢。”(《抱雲堂藝評》)

言先生說“痛快容易,沉著艱難”,這在書法史上是有淵源的。讓人想起蘇軾對米芾書法的經典評價:“海嶽平生篆、隸、真、行、草書,風檣陣馬,沉著痛快,當與鍾、王並行,非但不愧而已!”“風檣陣馬,沉著痛快”之評,與宋高宗趙構對米書的評價“沉著痛快,如乘駿馬,不煩鞭勒,無不當人意。”有異曲同工之妙。皆充分肯定了米芾的書法造詣,並精煉深刻地概括了其書法藝術的風貌和品格。

作為藝術品評賞鑑之語,“沉著痛快”最早出現在南朝宋羊欣的《採古來能書人名》一文中,雲:“吳人皇象能草,世稱沉著痛快。”在後世諸多的書論中也都使用了這一概念:

學書以沉著頓挫為體,以變化牽掣為用,二者不可缺一,若專事一偏,便非至論,如魯公之沉著,何嘗不嘉?懷素之飛動,多有意趣。(解縉《春雨雜述》)

自此用力到沉著痛快處方能取古人之神,若一味仿摹古法,又覺刻畫太甚,必須脫去摹擬蹊徑,自出機杼,漸老漸熟,乃造平淡,遂使古法遊筆端,然後傳神。(宋曹《書法約言》)

聖賢學問,始於有恆,可知絕跡飛空,必先腳踏實地,故論書首重沉著。(清王宗爽《論書法》)

筆墨二字,時人都不講究。要知畫法、字法本於筆成於墨,筆實則墨沉,筆浮則墨漂。筆墨不能沉著,施之金石,尤弱態畢露矣。(朱和羹《臨池心解》)

【言恭達抱雲堂藝評】讀書札記之五十九:“痛快”容易,“沉著”難

米芾《蜀素帖》區域性

至宋代,“沉著痛快”這一藝術理論被廣泛運用到詩詞文學評論中,如姜夔《白石道人詩說》中就有“沉著痛快,天也。自然與學到,其為天一也”一說。其後的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論詩稱“大概有二:曰優遊不迫,曰沉著痛快。”正是“沉著痛快”理論在文學方面得以充實和發展,也使之在書法藝術方面得到了更多的重視和運用,如朱履貞《書學捷要》就認為“沉著痛快,書之本也。”

從歷代書家關於“沉著痛快”的體悟來看,書者多在行草書的技法和審美方面對二者進行相互融合的使用。言先生何以說“痛快容易,沉著艱難”?書者又如何在痛快中進行沉著呢?言先生闡釋道:

“‘痛快’容易,‘沉著’難。所謂‘痛快’,就是舒暢、直率、爽利。痛快中寓以沉著是草書創作中的一個難點。往往是痛快而缺少沉著,致使線條油滑、浮淺,筆意貧乏。運筆一味快速就會出現這種神情不實的弊病。草書創作中運筆不強調快,與其他書體相比當然顯得自然而然地快,關鍵在於能快中有慢,急中顯緩。在快中用筆其特點是顯現書寫者的激情,富有‘情緒化’的意味。而緩中運筆,其特點是沉著穩實。所以,草書運筆,緩急遞出,使緩與急一對矛盾達到對立統一、和諧相安。既具功力,又顯性情,沉著與痛快相生相發。”(《抱雲堂藝評》)

晚清詞人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卷六中說:“吾所謂沉著痛快者,必先能沉鬱頓挫,而後可以沉著痛快。若以奇警豁露為沉著痛快,則病在淺顯,何有於沉,病在輕浮,何有於著?病在鹵莽滅裂,何有於痛與快也?”推及於書法,亦是如此。痛快有流利暢快之義,但絕不是那種所謂的一筆拖到底,或曰一瀉千里的拉線條,也不是左右開弓、上下翻騰的繞圈圈。這種“痛快”可能是書者一時的痛快,但不是書法意義上的“痛快”,哪怕是在落款中瀟灑地題上“酒後一揮”,也是膚淺的、病態的痛快,其因誠如言先生所說:“往往是痛快而缺少沉著,致使線條油滑、浮淺,筆意貧乏。運筆一味快速就會出現這種神情不實的弊病。”所以說,“‘痛快’容易,‘沉著’難。”

【言恭達抱雲堂藝評】讀書札記之五十九:“痛快”容易,“沉著”難

米芾《蜀素帖》區域性

單從用筆上來說,沉著是指筆力渾厚沉雄而不輕浮,有恢弘的浩然之氣;痛快則指用筆爽直利落而不滯澀,就是言先生所說的“舒暢、直率、爽利”,具有瀟散空靈之風。可以說,沉著是用筆有力,痛快則是行筆要疾,二者相反而相成。“痛快”要出於“沉著”,否則就會流於形式成為病態;而“沉著”要參以“痛快”,否則就會流於枯澀而傷神。黃庭堅《書十棕心扇因自評之》雲:“數十年來,士大夫作字尚華藻而筆不實,以風檣陣馬為痛快,以插花舞女為姿媚,殊不知古人用筆也。客有惠棕心扇者,念其太樸,與之藻飾,書老杜‘巴中’十詩。頗覺驅筆成字,都不為筆所使,亦是心不知手,手不知筆,恨不及二父時耳。下筆痛快沉著,最是古人妙處,試以語今世能書人,便十年分疏不下。頓覺驅筆成字,都不由筆。”他認為形容行筆之疾的“風檣陣馬”是痛快,但還要出於沉著,因為“下筆痛快沉著,最是古人妙處。”黃庭堅又說:“餘在黔南,未甚覺書字棉弱,及移戎州,見舊書多可憎,大概十字中有三四差可耳。今方悟古人沉著痛快之語,但難為知音爾。”他自謙地認為舊書“字棉弱”,綿弱者無力,偏於陰柔而不剛健,故認為還難為“沉著痛快”之知音。

米芾自謂“善書者只有一筆,我獨有四面。”“臣書刷字”。“四面”說明他深得用筆之法,鋒勢備全,八面出鋒,書寫起來,痛快!而一個“刷”字表明他迅捷便利的書寫很有趣味性,也是一種痛快。痛快中有沉著,他以集古字的學書方法掌握了豐富的筆法,故在書寫中能“獨有四面”,大量使用提按頓挫之筆法來強化行筆方向的多維性,追求筆觸的豐富表現力,從而能夠“沉著”,創造出一種遒勁有力且自然流暢的筆力、筆勢表現。

【言恭達抱雲堂藝評】讀書札記之五十九:“痛快”容易,“沉著”難

米芾《蜀素帖》區域性

姜夔所言的“沉著痛快,天也。”是從性情方面強調“沉著痛快”是天然的。晁補之說:“學書在法,而其妙在人。法,可以人人而傳;而妙,必在胸中之所獨得。”從技法層面來看,“沉著痛快”是可學的,畢竟“法,可以人人而傳”。但從書者性情的表達來看,也就是言先生所說的:“在快中用筆其特點是顯現書寫者的激情,富有‘情緒化’的意味。”性情上的“沉著痛快”是學不來的,只能靠“養”,以多做書外功來涵養自己性情,以透過攝情達意來表現“沉著痛快”之妙。古人云:“書者,心之跡也。”“書,心畫也。”書法線條承載著書者的思想情感和精神面貌,而人的內在精神有無限的潛能,可以在書法創作中發揮巨大的創造力。因此,要想在書法藝術中有真正的“痛快沉著”,於錘鍊技法、加強功力之外,還要注重“心”的修煉。

豐坊《書訣》雲:“古人論書之妙,必曰沉著痛快。惟書亦然,沉著而不痛快,則肥濁而風韻不足;痛快而不沉著,則潦草而法度蕩然。”草書之妙就在於能沉著痛快,能將二者巧妙不悖的結合在一起,也就達到了一任自然、心手雙暢的自由境界。蕭衍《答陶隱居論書》雲:“任意所之,自然之理也。若抑揚得所,趣舍無違”。言先生說:“草書運筆,緩急遞出,使緩與急一對矛盾達到對立統一、和諧相安。”觀其大草作品,正驗證了“沉著痛快”之說,其用筆簡練明快,既有線條的“一拓而下”又有字組的連綿起伏,既有字勢的的險絕多姿又有章法的節奏跌宕,一切來的那麼痛快。痛快中又不失沉著,一是行筆上的急中有緩、快中有慢、疾中有澀、縱中有擒、放中有收、提中有按、行中有留、虛中有實,等等。正是這些陰陽對比關係合理、協調的運用,讓他的草書沉實靈動,神完氣足。二是言先生能夠“以篆法入草”,善用絞鋒使轉、渴墨澀筆等筆法和墨法,並且“在‘末筆為下筆之始’的大草字法的基礎上,創造性地使用字中斷筆,筆斷意連、筆斷勢續,既保留了大草點畫連貫的最大特點,又增加了字與字之間的透氣,增強了字法的多變性。”如此以來,便“形成了圓健、凝練、沉澀,入木三分的立體感和生命感,表現出氣息純正、古雅,清逸,給人以縱橫奇逸、張弛有度、大氣充沛、風神外躍、卓犖高邁之審美感受。”(衡正安《言恭達書法藝術簡論》),這就是痛快中有沉著,誠如言先生自我總結:“既具功力,又顯性情,沉著與痛快相生相發。”

【言恭達抱雲堂藝評】讀書札記之五十九:“痛快”容易,“沉著”難

米芾《蜀素帖》區域性

言先生說:“痛快中寓以沉著是草書創作中的一個難點”,是因為沉著與痛快本是對立制約的矛盾體,只有善書者能夠將二者互藏互用、消長轉化、自和平衡,形成“和而不同,違而不犯”的對立而又統一的關係,創造出一種既有“果敢之力(骨力)”又有“含忍之力(筋力)”、既有金石氣又有書卷氣、既有陽剛的壯美又有陰柔的優美之筆墨表現。欲通“沉著痛快”之法,書者須技道雙修,不光要具備圓熟的筆墨技巧和深厚的傳統功力,還要有“道”的精神,進行人格的積澱、素養的提升,以追求精神的深化。

(文/彭慶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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