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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繼康|孤寂的邵山人

由 澎湃新聞 發表于 人文2022-11-30

簡介告別家鄉,邵潛是極為痛苦的,他在寫給範鳳翼的詩中說“人誰無遠別

妒什麼疾什麼

徐繼康|孤寂的邵山人

王士禎畫像

一、萬曆年間古逸民

張潮在《虞初新志》裡收錄了許多明末清初的奇人異士,偏偏沒有收錄陳維崧那篇《邵山人潛夫傳》。

對“江左鳳凰”陳維崧,張潮再熟悉不過,《虞初新志》卷十九刊登了鈕琇的一篇《吳觚》,就是專門講述陳維崧與徐紫雲的韻事,他還特地在文中加了按語,透露了陳維崧客水繪園時,每年向冒闢疆索俸三百餘金,用於伴郎一夕一金的小秘密。張潮有別業在如皋,與冒闢疆相鄰,兩人經常一起說說閒話的。而邵山人與冒家為世交,晚年又寄寓如皋,與冒闢疆時相過從,如果說張潮不知道邵山人這個人,肯定有點說不過去。

也許這個枯瘦老頭子根本就沒有引起張潮的注意,倒是他的超級偶像王士禎卻對這位老者充滿了興趣。康熙二年(1663)冬,王士禎奉命到金陵充江南武科同考官,因公來如皋,公事一句沒說,就指名道姓要去拜訪邵山人。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來到了城西委巷。這條巷子委實太狹小了,轎子不得透過,王士禎就下來步行,在冒闢疆等人的指引下,來到了三間茅屋前。茅屋簡陋至極,連個門閂都沒有,僅用一根草繩搭著,屋裡黝黑如漆,堆滿了刻字的書板,土灶與床鋪連在一起。破亂的床榻之上,坐著一位面無表情的瘦小老人,只見他白髮披肩,筋骨如鐵,雙眸炯炯如電。見來了滿屋子的人,也不說話,乜斜著眼睛看了王士禎好一會兒,用髒兮兮的水瓢舀了一碗冷酒遞給他,王士禎二話沒說,咕嘟嘟一口氣幹完。老人問:“還能喝嗎?”王士禎回答:“當然可以。”沒一會兒,一斗酒就被喝得精光。老人指了指桌子上的冷飯剩蔬,王士禎欣然入座,開口就吃。大家一直流連到日頭偏西才離去。對這次拜訪,王士禎用了“盡歡而罷”來形容,後來他在《漁洋詩話》《池北偶談》《居易錄》《香祖筆記》《漁洋感舊錄》等書中多次述及,一輩子都引以為豪。

新城畢際有,王士禎的從姑父,時任通州知州,他每次到如皋來,也一定要拜訪這位邵山人。淄西畢家可不是一般人家,號稱“四世一品”,為魯中的名門望族。有一位私塾先生,在他家坐館三十多年,受了書香墨香的濡染,後來寫了一部書風靡天下,書名叫做《聊齋志異》。

就在那次委巷拜訪之後,如皋知縣下令立即免除這位八十三歲老人的所有徭役。

老人依舊坐在黝黑如漆的茅屋裡,對一切好奇的眼睛視而不見。遷居如皋二十多年,周圍的街坊對他還是捉摸不透,覺得這老頭太過古怪,脾氣很壞,動輒罵人;雖然很窮,吃飯卻挑剔,不與人共一器,一看到有蔥薑蒜,就憤然離席;而且極小氣,一草一木,片紙隻字,從不送人。那茅屋前長滿了虞美人花,花開的時候,燦若紅霞,有人想分植幾株,他絕不同意,即使幾粒花的種子,也不肯送人,還說被螞蟻搬運走了,真讓人哭笑不得。其實早有人看見,那虞美人結下的籽,他裝了滿滿一大甕。

徐繼康|孤寂的邵山人

《漁洋詩集》有些人實在不明白,風流倜儻的揚州府王推官為什麼對這位糟老頭這麼客氣?當讀了那天他寫給老頭的詩,還說什麼“好與榮期共卜鄰”——竟然盼望著與老頭做鄰居,大家都啞然失笑。

大名鼎鼎的王漁洋怎麼了?而這個老頭到底是誰?

周圍人看他的表情變得有點複雜。

直到三年後老頭去世,大家讀了陳維崧的那篇傳記,才似乎從一大堆雜亂無章的日子中理出一根線頭來。

山人姓邵名潛,字潛夫,生於萬曆九年(1581)十一月初六日,江南通州人氏。他從小很聰明,七歲上學,就能日誦數百言,祖父邵從道喜歡得不得了,常把他抱坐在膝上,說:“大吾門者,其此兒乎!”邵潛的五世祖邵旻,是永樂二十二年的進士,曾任大理寺評事,為人極耿介,雖是個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做事卻頂真,常說“官可舍,吾法不可犯也”,任何事都爰書奏讞,一點不講情面。沒有意外,很快就得罪了權臣,他一氣之下回到老家,從此隱居不仕。

邵潛八歲那年,母親去世。十二歲時,最憐愛他的祖父也去世了。父親邵徵秀很落拓,帶幾個學生混日子,生計從來不問,導致家道越來越敗落,最終連兒子的學費也給不起了。邵潛沒事可幹,經常與市井小兒混在一起,鬥雞、走狗、蹴鞠、彈箏、弄丸、擊築,這些遊戲樣樣精通。他還有個愛好,喜歡講故事,所以常有一些年輕人圍著他,請他說些稗官小史。這一場景被一個叫王升的外鄉人看到,覺得這個少年不尋常,就勸他再去讀書。某天,邵潛出門做客,恰好那家正請乩仙,無聊的他也上前問了幾句,不料箕仙留言,竟然也以讀書為勉。邵潛的祖母李氏整天嘮叨,顛三倒四地重複著祖父當年那句話。於是,邵潛感奮下帷,理舊業,重新拿起了書本,而且很用功。他參加了州里的考試,結果出乎意料,他名落孫山。暗地裡一打聽,原來他的名額被一個頗有勢力的人擠掉了。

徐繼康|孤寂的邵山人

《東皋詩存》邵潛的詩寫得很好,一準諸古,恥作今人語,很有漢魏的風味,特別是五言古體,更是清秀絕倫。有一首《移家南溪》,後來被《東皋詩存》放在他詩選的第一首,應該是很年輕時的作品:

卜居遠人境,頗覺塵事稀。

山水漾清影,嘉樹暖餘暉。

皮褐苛自完,藜藿聊止飢。

朝聘六藝圃,夕宿詩書帷。

豈謂世我遺,我與世相違。

寄謝雲臺客,吾志甘漁磯。

人們很奇怪,一個窮得只能靠撿果子和鍘草來維持生計的年輕人,怎麼能夠寫出這麼幹淨的文字?塞進古人集子裡,根本分辨不出來。多年後,邵潛向陳維崧表露了他與生俱來的寫詩天分:“顧授以經生家言,則恚甚,不肯讀。或投詩賦古文辭,則大喜,晝夜疾讀不輟。間操筆為之,則大工。”我天生神力,實在沒有辦法。

除了寫詩,邵潛還刻印。在他看來,篆刻以兩漢為盛,自唐始衰,宋元而下,就不能看了。到了大明,也只有文彭和何震這兩人還不錯,有點新氣象,一切都源於他們“運自心靈,不由蹈襲”的創作理念。至於他們之後的印人,都是些泥古不化之輩,根本不值得一提。

邵潛窮得要死,卻娶了一個好老婆。妻子成無暇溫柔賢惠,每天操勞不停。結婚兩年後的一天夜裡,妻子夢見有大星墜懷,不久就懷孕了,十月懷胎,生下一子,取名長庚。邵潛的詩裡,開始雜花生樹,開始鶯飛草長,有了花開拔節的聲響,有了溪水奔流的輕快。

來找他的人也逐漸多了起來。他們是本郡的湯有光、朱當世、範鳳翼、包壯行,也有如皋的冒夢齡、冒愈昌、張玉成、佘充美、冒日乾、冒起宗、李之椿、許直、黃應徵等等,都是當地有名的讀書人。他們不是來請邵潛刻幾方圖章,就是寫幾張扇面或者冊頁,常常為某首詩裡一兩個字爭得面紅耳赤。

也有公人來他的家,執禮甚恭,不為別的,是來抄錄他的詩稿,求一些印拓的,原來知州大人也知道了邵潛的大名。

然而,這水流花開的日子,很快就被不期而至的暴風雨摧落成滿地碎片。首先是妻子成無暇的死,那時兒子未滿週歲,尚還嗷嗷?待哺。誰知《悼亡》詩墨痕未乾,兒子也隨母親而去。兩個至親的人離世,讓邵潛覺得胸口壓著一座山,老是喘不過氣來。他本來脾氣就很急躁,和人說話,稍有牴忤,就開口罵人。與大家一起吃飯,沒有他的菜,就喝叱著叫人端走,根本不在乎別人憤怒的眼神。鄉里人早就看不慣他,在背後攻訐詆譭,爭匿笑之。如今,邵潛變得更加乖戾,動不動就大發雷霆,在別人眼中,他簡直就是一個瘋子。

二、五嶽外臣的詩印史

邵潛哪裡受得了這樣的白眼,拂衣大叫:“不復歸事鄉里小兒矣!”提一劍囊,囊其詩走四方,而作五嶽之遊。這五嶽之遊,其實是邵旻一輩子的夢想,他曾經在一首詩裡記下“束髮慕五嶽,幽尋竟莫展”的遺憾,時間把那聲輕微的嘆息搓成一根長繩,一直緊緊地纏繞著邵潛。今天,邵潛就要替這位五世祖一推愁懷了。喝了送別的酒,留下《將遊五嶽留別裡中諸君子》,高唱著“生還苟無因,死當從此辭”,邵潛上路了。

關於五嶽之遊,毛應翔說他“燕齊吳越無不歷也”,邵潛自己也有“五嶽外臣”之號。但從現存的詩文看,邵潛除了一首《望泰山》外,其他四嶽皆未見於詩。對泰山,也是“登臨吾未得,空負遠遊情”,估計是遠遠地望了幾眼,感受一下泰山“遙連諸郡迥,高壓萬峰平”那雄偉的氣勢罷了。邵潛之遊,倒是以江南之地為主,他頻頻現身於吳中、無錫、南京、松江、杭州。一路上,他是“縉紳布衣無弗交也”,三教九流,閒雜人等,經常擠在一張桌子上喝酒吃飯。

在世人的眼中,邵潛就是一根筋,就是偏執狂,就是一個行走的笑話。如果換一個角度,或許另當別論。在邵潛眼中,也許這世界就是一間漆黑的屋子,濃稠的黑無邊無際,周圍的人都死一樣地沉睡,而他卻睜著眼睛什麼也幹不了,這痛苦的滋味卻不知道找誰去訴說。他曾經刻過一方“我獨清”的朱文印,三字並排,絕不穿插倚讓,線條挺拔細勁,一眼看去,就像一個孤傲的君子遺世而獨立。在一展藝術天分的同時,隱約可見他個性的冷峻與剛毅。確實,這次“五嶽之遊”,邵潛有著他自己的思考。時值晚明之際,北方早已是金戈鐵馬,風雨欲來,而南方依舊是鶯鶯燕燕紙醉金迷,到處瀰漫著濃濃的脂粉香氣,每一個曲徑通幽的角落,都響徹著檀板與崑腔相互交纏的聲音。就在這燈光明滅觥籌交錯中,邵潛有如一尾冷靜的魚,穿梭於名公巨卿的園林與書齋之間。他的敲門磚,就是他的三板斧——詩、印、史。

詩,不用說,多年的積累,已經足夠厚了。如今他在自己的名字前加了“山人”兩個字,形象一下子冷逸逼人。每當他把用鐵線篆題署封面、小楷抄錄的《邵山人詩集》遞過去的時候,整部詩集就像一塊熟透的古玉,散發著溫潤的光澤,別人都會很恭敬地接過去,然後認真地拜讀。

這幾年,邵潛一直在做一件事,他蒐羅二百多年來的朝野掌故,想寫一部《明史》,以補國朝無史之恨。可惜家無藏書,人非太史,這段波瀾壯闊的歷史只能演繹於自己的腦海之中。他退而求其次,寓史於印,把自開國以來的名臣、碩輔、墨客、騷人,凡是崇拜喜歡的全部挑選出來,給每人都刻了一方或者幾方印章,結為一集,叫做《皇明印史》。他的挑選帶有強烈的個人色彩,比如蹇義、夏言、張居正、楊士奇、楊榮、楊溥這些名臣,雖然功業燦爛,但他不喜歡,對不起,一刀未下,隻字不提。而喜歡的如王世貞,邵潛為他一個人就了五方印,連“小祗林”“弇山園圖書印”這樣的閒章都刻了,而且刻得精美絕倫。用邵潛自己的話說:“此其微意所鍾,不欲盡言也。”對這一切,他總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天下有必傳,有不必傳,一切功業文章,運自心靈,不由蹈襲者,此必傳也;其布已陳之芻狗,掇拾前人者,此必不傳也。”在他的眼中,這部《皇明印史》,以吾刀刻吾心,必傳千古無疑。

徐繼康|孤寂的邵山人

徐繼康|孤寂的邵山人

徐繼康|孤寂的邵山人

《皇明印史》書影除了《皇明印史》,邵潛還在寫一部關於家鄉的志書。以一人之力撰寫郡志,其難度可想而知。僅資料的收集,就讓許多人束手無策,因為年代久遠,文獻湮沒無多。他父親就曾著有一卷《災祥記》,記載通州萬曆五年(1577)至萬曆四十五年(1617)之間的事最為詳核,結果被族人攫去,連一張紙片也沒留存。所以自二十歲起,邵潛就留心地方史料,遠求於史籍簡冊,近徵於耆舊諸老,有所見聞,就隨手記錄下來,特別是從萬曆五年以來的一切歷史,收錄得尤其詳盡。最讓邵潛傷腦筋的,是採取怎樣一個態度去寫。寫史的最大難題,就是能否秉筆直書。自古以來,許多歷史多因順應權貴而失真變形,每部史書的背後,都有說不出的苦衷。通州不少世家子弟聽說邵潛要寫郡志,紛紛找上門來,非要把自己的先世列入“名賢錄”不可,即使有穢行也不依不饒。如果邵潛不答應,先是行賄,接著找人說項,最後是挾勢威嚇。可惜,他們碰到的是一個犟牛筋,邵潛與邵旻一樣——從不肯向世俗低頭。“此乃不佞私家之書,是以無中制,無旁撓。予奪稱情,褒貶當意,無所隱,亦無所貸,文直事核,是非一秉於至公,公則直,直則公,即犯人之忌,遑恤哉!”這就是我私人的一本書,想怎麼寫就怎麼寫,唯一原則,就是以事實說話。邵潛把書分為四卷三十八個類別,什麼秩官、人物、風俗、災祥、建置、徭役、藝文,靡不具備。在取書名的時候,他反而謙遜起來,叫做《州乘資》——為將來編寫州志提供一些資料而已。所以,這本《州乘資》還沒寫完,名氣就極響,大家都被吊足了胃口。

憑藉這幾本不古不今的著作,邵潛敲開了一扇又一扇朱漆大門。

徐繼康|孤寂的邵山人

《州乘資》

三、布衣不讓公卿

吳門王穉登,繼文徵明之後主盟詞翰近四十年,名滿吳會。邵潛慕名而至,談詩一晝夜而去。

他來松江東佘山,拜訪“山中宰相”陳繼儒,二話沒說,先請一代宗師給他寫一篇《生墓誌》,把這位閱人無數的陳眉公嚇了一跳。接著說,我想學漢朝的向子平去作五嶽之遊,又把陳老先生嚇了一跳,急忙打住:“五嶽且置腦後,不有鬖鬖白髮來人在乎?孝子不登高,不臨深,此其時也。”邵潛不置可否,拿出詩集來,陳眉公翻了翻,說了一句“苦吟特甚”。邵潛又拿出《皇明印史》,陳眉公這次看得特別仔細,良久才抬起頭來長嘆一聲:“昔韓昌黎以作史多陰禍,宜史而不史;蘇子瞻以言語文字得罪,不敢史而不史;潛夫有史才、史識,欲史而不能史,而以印史。噫!可悲也。”然後對邵潛說:“我給你寫一篇序文吧。”邵潛乘機請老先生為本書校對,沒想到,陳眉公竟一口答應。從此,邵潛布衣草履,經常出入於“東佘山居”,醉飲山齋,放浪自得。

為《皇明印史》校對的,還有趙宦光。趙宦光與王穉登隔河而居,邵潛來到他的寒山別業,松古石峭、煙散霧含、泉流入耳,泠泠清遠,他流連於雲中廬、彈冠室、驚虹渡、綠雲樓、飛魚峽、馳煙驛、澄懷堂、清暉樓之間,覺得整個人都是溼漉漉的。當來到趙宦光“千尺雪”這些摩崖石刻前,一直頗為矜持的他也不由大叫起來:“滿崖鐫鳥篆,宛見古人心。”趙宦光是宋太宗的後人,妻子陸卿子是陸師道的女兒,兒媳文俶為文徵明玄孫女,一門風雅,書畫滿庭。面對這樣的前輩高士,邵潛收起了全身的光焰,姿態低到塵埃裡,畢恭畢敬地刻上幾方印石敬請斧正。

在鄒迪光的記憶裡,邵潛瘦得有點弱不禁風,但遇事很慷慨。平時不開口,一開口就能讓人醍醐灌頂。如果說起他屣跡所到的名山大川、風土人情、文壇掌故來,就滔滔不絕,妙語連珠。邵潛不善飲,每次喝酒,就是沾沾嘴唇做做樣子,但高起興來,一飲而盡。鄒迪光很喜歡他的詩,說他的詩就和他的為人一樣,亢朗凌厲,只可惜悠悠世路,誰為子期?有一次,邵潛寫了十九首詩,用了十種詩體,有人跑過來對鄒迪光說,邵潛這是在炫技,為了表現自己,已經使盡了全部才華。鄒迪光笑了笑,沒說話,轉身寫了一篇《邵潛夫十體詩序》。在序文結尾處,他寫了一句有點繞口的話:“邵潛夫自盡,而人亦安能盡潛夫之盡?”——邵潛夫還能夠把自己的才華使出來,而你呢?邵潛有一本詩集,取名《眉如草》,說自己的詩就像眉毛一樣沒有用。鄒迪光知道了,又寫了一篇《眉如草序》。“眉非真無用者,孫壽之愁眉、文君之遠山,能使人醉心惑志,如昭華鼉採,夢寐而不可必得,孰謂其無用耶?”最後,他不無興奮地說:“潛夫之詩,亦一遠山愁眉,何所不傾豔。第恐《眉如草》出,而人且妒君,如妒娥眉耳。”邵潛夫,你就等著別人來嫉妒你吧!

自萬曆十七年(1589)從湖廣提學副使辭官歸來後,鄒迪光在惠山之下築愚公谷,日與文士觴詠其間。邵潛有事沒事就往這裡跑,和朱簡、陳晉卿等人一起詩酒聯吟。萬曆四十二年(1614)過年前夕,邵潛再一次光臨,恰好朱、陳二位也在。他們先是在鎮溪庵聽序上人說《法華經》,又到一指堂觀演《王逸少傳奇》。除夕那天一起去椒盤泛舟,晚上又一起在調象庵守歲。過了年,正月初五,鄒迪光帶著他們去爬山,只有邵潛與信兒兩個人一口氣直上最高峰。初七人日,他們到沈淵淵宅去春飲,其後訪妓不值。這些天,他們非常開心,寫了許多詩。朱簡與邵潛是老相識,他們曾在陳繼儒家見過面,由此定交。朱簡比他大十一歲,以篆刻名揚天下,印風澀滯蒼莽。他看了邵潛的印後說,此乃何震風格——從此,江湖就把邵潛歸為“雪漁派”。正月還沒有過完,邵潛起身告辭,他要到南京訪友,六十六歲的鄒迪光為他寫了一首《送邵潛夫遊白下》。邵潛看起來很忙。

在邵潛交往的前輩中,鄒迪光可說是對他最好的一個人。他不僅自己拼了命地提攜,還到處寫信舉薦他。年近八十的南京禮部尚書李維楨就曾接到這樣一封信,說邵潛為詩直吐胸臆,不作浮誇語,為人亦直吐胸臆,不作浮誇態,人和詩皆一流,就是混得很不好,有人勸改行,邵潛不願意,我也不同意,就請李老先生您幫他抉擇一下吧。李維楨縱橫政壇近六十年,又是繼王世貞、李攀龍之後的文壇領袖,一切真偽幻象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看看書案上那首《乞序詩》與《邵山人詩集》,再望望面前兀然而坐的邵潛本人,他彷彿看見了門前那塊被風雨沖刷得又堅又硬的青條石。他明白老友的目的,無非想給年輕人一個機會。但是他比誰都清楚,帝國不缺少風雨,也不缺少青條石,更不缺少踩在青條石上的那些腳。到底有多少青條石被陷在泥濘中,被埋進土地裡,被碎為齏粉,只有天知道。李維楨對邵潛很客氣,他應為他寫兩篇文章,一篇是《邵潛夫詩序》,一篇是《題邵潛夫窀穸志》。

邵潛自妻兒死後,又患上了消渴病,自認為會與王勃、李賀一樣短命。棄家遠遊後,常說身體比早晨的露水消失還快。他曾經往杭州雲棲山拜謁蓮池大師,他合掌如來前,願見淨名身,修頭陀行。蓮池大師只是豎起拂塵看著他,不著一言。這是一個怎樣的隱喻?誰也不知道。按照李維楨與毛應翔的記載,邵潛也是相對無言,恍然似有所悟,人好像一下子豁達起來。他很認真地寫了一篇自敘生平的《窀穸志》,一旦遭遇不測,就和自己所著的《金蘭劵》《眉如草》以及金石印章一併瘞埋,大有“名山空洞藏吾骸”的瀟灑,如果有個知己能寫一行“明詩人邵潛墓”,那就太滿足了。此後,他經常拿著這篇《窀穸志》,遍請名家題詞。邵潛急切地想看到別人對他的評價,他請鄒迪光外甥毛應翔為他寫傳記。為一個大活人寫傳?毛應翔沒法下筆,邵潛才不管,隔三差五催促個不停,毛應翔只好寫了篇《廣陵邵山人傳》交差,這是邵潛生平第一篇傳記,那年他才四十歲。其實在他過世之後,陳維崧與範方又分別給他寫了傳,不過那兩篇他本人沒有看過,尤其是範方那一篇,採用就是邵氏據事直書的風格,沒有一點隱諱,逼真得不忍直視,如果邵潛讀了,不知作何感想。

在那篇《邵山人傳》裡,範方就記載了一個鮮為人知的秘密。他說山人“耽情聲妓,每客金陵,迷戀北里,所得四方贈金,悉費其間,蓋如是者,數數也”。平日一錢如命的邵潛,在風月場上居然揮金如土,而且一次又一次,這頗具無厘頭風格的畫面,實在讓人覺得荒誕無比。

縱情聲色,看淡生死,難道這就是邵潛的有所悟嗎?李維楨在《題邵潛夫窀穸志》的結尾處,毫不客氣地說:“生死猶晝夜,長夜而必欲志之,昭昭乎若揭。白日而行天,將謂死,可生耶?是聞也,非達也。請更參之蓮池。”年齡這麼輕,就在談論死亡,這不是所謂的達觀,你對蓮池大師的那個隱喻,應該再好好去琢磨琢磨。

邵潛沒有生氣,但對其他一些名士,他可沒有這麼客氣了。

萬曆四十三年(1615)秋天,他持鄒迪光的信去虞山拜訪錢謙益,錢府的門房通報慢了些,邵潛當場發飆,把門房大罵一通,然後揚長而去,搞得錢謙益很尷尬,連忙“以書招,且引罪”,邵潛根本沒有理會。直到四十五年之後,邵潛附書渡江,以詩集見貽,錢謙益這才鬆了一口氣:“白頭新知,撫今道故,舉杯相勞”,釋懷之情,溢於言表。

可譚元春沒有這樣的運氣,因為他活得不足夠長。他二十歲就出了名,其詩重性靈,反對摹古,深得幽深孤峭之趣,在與同鄉鍾惺合編《唐詩歸》《古詩歸》幾本集子後,聲名大噪,世以“竟陵派”目之,人稱“鍾譚”,以至於“士以不談竟陵為俗,王李之幟幾為盡撥”。他本人又是“天啟間鄉試第一”,意氣風華,一時無兩。誰也沒想到,他那“法不前定”“詞不準古”的藝術主張深深激怒了邵潛。有一次,邵潛來到鍾惺的舟上,劈頭蓋臉對譚元春就是一通指責,然後歷數其詩學之謬,這讓素來孤傲的譚元春很下不來臺,只能苦笑“絕勝山中樹,遊人或未知”,不久就灰沉夢斷,與世長辭了。

湖州沈,天啟元年(1621)被拜為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人稱“沈相國”。他的父親沈節甫曾任右副都御史,弟弟沈演任南京刑部尚書,可謂滿門簪纓。他以詞臣教習內書堂時,有個學生叫李進忠,也就是那位“九千歲”魏忠賢,兩人動不動就眉來眼去的,結果弄得沈相國在朝廷裡很吃香。邵潛曾投《子夜歌》去拜見他,被沈叱以為怪,後來打聽沈相國好養生之術,常會見一些仙客和擅寫“青詞”的人,他便以學習修煉訣竅為理由混進府來。進來後才發現,客人西向坐,主人東向坐,賓主雙方對話極是彆扭,而且座位離得很遠。於是邵潛大聲說,初次拜見,很想與您暢談,但這樣極不方便,您能否把座位移動一下?沈那天心情很不錯,說了句“從山人命”。就在移座的時候,邵潛與他耳語了幾句修煉導引之術,沈如服了春藥一樣立馬興奮起來。那天邵潛起身告辭,沈一直送到門外,還意猶未盡。從那之後,邵潛不再去沈府。別人很奇怪,他反問,難道還會有“相國親送門外”的待遇嗎?範方在講述這一故事時,說“誘至門外而別”,一個“誘”字,凸顯了這是一場在權力籠罩下膽識與智慧的較量。有時,邵潛也是一隻充滿野性的大白鵝。

在後人的印象中,邵潛對達官貴人是敬而遠之的。事實並非如此,出乎很多人的意料,邵潛與許多朝廷官員關係親密,比如與狼山總兵王揚德、王鳴鶴,通州知州周長應、陳祖訓,山東按察使副使冒起宗,浙江右布政使王象晉,四川巡撫吳用先等等。周長應曾經捐俸幫他刻印《循吏志》《友誼錄》,王象晉撰寫《州乘志》序文,冒起宗為之刻《邵山人詩集》,吳用先在任浙江布政使時,兩人的詩文曾像雪片一樣飛去飛來。

徐繼康|孤寂的邵山人

徐繼康|孤寂的邵山人

《州乘志》王象晉序邵潛還拜訪了董其昌、黃汝亨、曹學佺、朱之蕃、林古度等一些名流。從青年到中年,邵潛一直在進行著他的“五嶽之遊”計劃,他心中的五嶽,其實就是這些文化史上的泰山北斗。時間以同樣的方式流經每個人,而每個人卻以不同的方式度過時間。誰也沒有想到,就在水送山迎之間,一介布衣邵潛夫,竟然成為一部晚明文化史的親歷者與見證者、一部活著的十六世紀後期江浙藝文志、一個非主流詩人以及一個印派的開創祖師。

整個江南就完整地活在他的文字裡。

四、流寓如皋的細碎流年

在外邊飄蕩太久了,除了詩囊一鼓而外,其他還是一無所有。想起自己年近五十,還沒有子嗣,實在沒有臉面去見列祖列宗。他又娶了一位妻子,也姓成,叫成嫻,他想重新開始一段充滿詩意花香的日子。可是,生活並沒有按照他的預設那樣絢麗開放,而是結了一個又幹又癟的苦果,這位新婚妻子一天也不想與他過下去。據陳維崧記述:“婦,裡中小家子也,庸奴其夫,日求去。”至於離開的原因,是“憎其貧且老”。邵潛是又窮又老,但內心卻柔軟得有如少年的長髮,朋友送給他一本手抄的湯顯祖《紫釵記》,他讀了無數遍,他嚮往故事裡男人與女人在愛的狂喜中忘記時間的日子,他幻想著愛情帶來的那種煙雨迷離與雲端縹緲,他相信愛能讓時間逆轉讓他重返少年。可是成氏頭也不回地走了,他覺得無比失敗。他失去的不只是一個女人,還有一段本可重來的青春。他寫《失儷志》來排遣心中的悲憤。他不由想起了前妻成無暇,經常做夢見到她,夢中的她是大雪山的弟子,依然是那麼溫柔善良。他也經常與朋友說起她,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他為她寫了許多詩,他把這些由文字組成的記憶,做成一本《淑媛流芳冊》,他要讓妻子的美德永遠流傳下去。

在外浪遊的時候,裡中有人造謠說他已經死了,他寫了一首詩,“生未有婦父無孫,天欲死餘無死理”,一笑了之。他寫《州乘資》,詆譭的聲音一直不絕於耳,他也沒有放在心上。一天,他看到這樣一首詩:“高士胡為傳循吏,期悅當年守公意。百計謀將入憲綱,一心惟欲修州志。五遊名嶽未識一,三出令妻已到二。篆刻周秦曷恥為,詩宗漢魏能如未。引年何必祈年至,與君共作蜉蝣寄。”詩寫得極為拙劣,但每個字卻有如帶有倒刺的利箭,讓他萬箭穿心。令他更不能接受的,寫這詩的人姓湯,是他同社詩友,平日裡兩人關係還甚好,誰想到會在私底下寫這樣一首詩來諷刺他!在他離家的那段時間裡,先人留下的房子也被族人佔了,後來在好友範鳳翼的幫助下才重新拿了回來。鄉里人不喜歡他,常為一些小事發生爭吵,甚至歃血為盟群起而攻之,不管他說什麼,都會遭到鄉鄰無情的嘲諷與鬨笑。家鄉肯定是待不下去了,“此身何處得安居”——天地雖大,可哪裡還容得下我一個邵潛夫呢?

就在這時,有一個叫王生的山東人找上門來,問他願不願意寓居如皋,如果同意,極願意幫忙。這王生就是《聊齋志異·放蝶》裡的那位王進士,時任如皋知縣,他非常看重邵潛的才華,很同情他的遭遇,不忍心他被社會的泥石流所吞沒。邵潛在如皋有一大堆朋友,特別是黃應徵,還許諾割送一塊地給他作墓地,他一直記在心上,雖然黃應徵已經去世十五年,但他的長子黃輔拍著胸脯讓他放心。對如皋,邵潛一直有種莫名的親近感,如今如皋向他敞開了懷抱,他有什麼理由拒絕呢!於是,王生“式其廬、署其門,為寓公廬”——迎邵山人寓居於東皋。是為崇禎十四年(1641),歲次辛巳,那一年邵潛六十一歲。

告別家鄉,邵潛是極為痛苦的,他在寫給範鳳翼的詩中說“人誰無遠別?此別最酸辛”,但這種錐子挖心的感覺除了自己之外誰也看不見,更沒人在乎。夕陽西下,一葉小舟,駛向如皋。“百年棹移惟片石,半生囊貯只新詩”,朋友這句詩,倒不是故作風雅,確是他搬家時的真實寫照。“扁舟所載,圖書、花石而外無長物”,邵潛就這樣孑然一身地踏上了東皋的土地。令他沒想到的是,一大群如皋的朋友早就等在那裡,還不到四十歲的黃輔特別熱情,當場就吟了一首《喜邵潛夫先生來居》,“若叫先子在,三徑日相迎”,假如我父親還在,不知道要高興成什麼樣子。年未弱冠的範方也跟在長輩後面,偷偷地打量著這位傳說中的怪人。寓公廬(又名寄公廬)位於城東,這裡與離垢園很近,邵潛能夠逃離這滿是汙垢的世界嗎?

邵山人開始了新的生活,他找來一個姓劉的老太幫他燒飯,讓劉老太的兒子作了一名應門童子,還收養了一個名叫燈兒的小女孩為婢女。王縣令隔三差五就來看他,時不時送些銀兩。朋友們經常過訪,談談新詩,喝喝新茶。範鳳翼也從通州來,每次都會留下一些錢,還勸他回居故里。每逢元旦,黃輔都會把邵潛邀請到自己的恕齋去盤桓三兩日,看看梅花,整點小酒,讓老人感受一下節日的氣氛,或者把他叫到劉士曠的茶庵裡一起去吟詩。黃輔的弟弟黃經,還有同裡的許容、童昌齡頻頻來向山人請教篆刻,邵潛拿出《皇明印史》《字學考誤》給他們講解,還親自操刀為之示範。徐徐清風,吹開了邵潛久鎖的愁眉。他在房屋周圍栽上一叢叢碧綠的竹子,壘起了太湖石,還種上了虞美人花,他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

小日子澄靜如練,而時局卻急轉直下,火焰般升騰而起的巨大陰影已經掠過每個人頭頂。小道訊息滿天飛,一會兒是思宗皇帝在煤山賓天,一會兒是皇太子與定王、永王失蹤,一會兒是許直自盡殉節,一會兒是福王在南京即皇帝位,一會兒是吳將軍大破賊軍。邵山人一會哭,一會兒笑。他掛念著大明江山,對那些痛恨的人,只能在文字裡血肉相見。漁陽鼙鼓,塵煙散漫,他越來越覺得生命的不可控,他害怕多年歸攏起來的文字有一天會變成滿地逃竄的難民。《皇明印史》《邵山人詩集》《失儷志》都已經刻印,只有《州乘資》還在篋笥之中,邵潛覺得不能再等了,必須儘快雕版印行。

1645年二月,也就大清順治二年,一切準備完畢,他要寫一篇序文來結束這部已經寫了四十年的書。該說的話都說了,在序文的結尾,他很認真地寫下“弘光乙酉二月芳春節五嶽外臣邵潛書於如皋寓公廬之蜉蝣寄”,他用了“弘光”這個非常敏感的詞,來致敬那個漸行漸遠的年代。他寫下的不只是對一個王朝的眷戀,他想用生命的詠歎來對抗人生的虛無。其實他不知道,他這個感性的衝動是多麼的可怕,如果他得知十幾年後湖州莊廷鑨因在《明史》中使用南明年號,從而引發清初最大的文字獄案,殺得江南文士人頭滾滾哀嚎遍地時,他應該慶幸自己是多麼的幸運,感謝這世上還沒有一雙陰險的眼睛盯上自己。

徐繼康|孤寂的邵山人

徐繼康|孤寂的邵山人

《州乘資》邵潛自序

五、此生就是蜉蝣寄

確實沒有眼睛顧得上這一切了,接下來的日子,都是在惶惶不安中度過的。就在四月十八日那天,邵潛得知“四鎮”之一的“翻山鷂”高傑已經被許定國誘殺,史閣部下令將他的家眷安置到如皋來,他內心的恐慌再也掩飾不住。此時全城都是驚弓之鳥,彷彿萬千鐵騎的轟鳴聲已經由遠而近,整個如皋城都顫抖起來,人人如熱鍋上的螞蟻焦灼萬分。慌亂中,邵潛帶著劉嫗、劉嫗的兒子,還有燈兒,向東狂竄。剛到吉家稜,經不住辛勞與驚嚇,未諳世事的劉嫗兒子就首先倒下了,再也沒有站起來。來不及悲傷,他們一路向東,向何彭莊,向洋莊,向黃家莊。“賓士無日定,何地可藏身”,“力倦頻思憩,心驚不禁跳”。一路上,他們驚魂不定,備嘗艱辛。直到大半年後,他接到皋城朋友的一封信,說寓公廬的大門日夜敞開,“簞瓢皆羽化,卷帙半塵侵”,“飢鼠穿垣走,垂蛛網戶低”,桌椅全是厚厚的灰塵,火爐爬滿了苔蘚,那一部《皇明印史》早已不翼而飛,邵潛才決定不再躲藏,必須馬上回去,他不想失掉這個坎壈一生孤半世以來唯一可寄身心的安所。

總算結束了1645年那段顛沛流離的日子,邵潛帶著劉嫗與燈兒回到了寓公廬,希望日子從此安頓下來。誰知就在回城的第四天,劉嫗忽然患急症去世,這讓邵潛重新體會到親人去世時的撕裂與絕望。亂世之中,這個不識字的鄉下老嫗讓他有了深深的依賴感,成為這世上最為親近的人。邵潛盡最大能量找來棺木,把她安葬在黃應徵送他的那塊墓地上。晚上,他坐在茅屋裡,往事時事身後事有如潮水漫過。

讓邵潛再一次遭受打擊的是燈兒的離開。自從劉嫗去世後,王縣令也離任而去,他的生活越發貧苦。他存有幾十兩銀子,平時靠放貸取息度日,一天晚上,被一個小偷一鍋端了去。他只好把相隨三十餘年的那幾十卷藏書拿出來典賣,“縹緲雖雲富,可閱不可餐”,再豐厚的精神食糧也敵不過現實中的一碗薄稀飯,邵潛只能苦笑。但日子有如一隻餓虎,總是緊緊相逼。為了讓燈兒和自己活下去,實在沒有辦法的邵山人,把聊以寄身的寓公廬給賣了,搬到城西委巷偏僻的三間茅屋裡去住。然而,生活總有許多意外等著他,最意外的,莫過於養育七年的燈兒要舍他而去。七年的相依為命,他早把燈兒看成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根本無法割捨。關於燈兒離開的原因,大家都說是“為豪勢擄去”,範方在《邵山人傳》道出這一事件最真實的原因:“年近八十,猶因溺一女奴,賣其舊居,僦舍於城西偏,而女奴又溺一年少者,山人嘗夜起聽之,恚甚,為作《決絕詞》《遷居詩》以自悔。”誰曾想到,山人《燈兒為某所奪》中的那個“某”,根本不是什麼豪強,而是一個充滿青春活力的少年。——老人再一次被歲月打敗了,並且毫無還手之力。他有點手足無措,多次寫信給那少年,請他歸還他的燈兒,但誰還會在乎他一個又窮又醜的老頭呢?

他大病了一場。病癒之後,山人越來越古怪。他每天只在早晨做一頓飯,中午就到朋友家打秋風,稍微晚一點,就是閉門羹。在朋友家裡,只要看到有他不喜歡的蔥和蒜,就開始罵罵咧咧,導致朋友家的僮婢都很厭煩他。他自己做飯,米都是要數數的,柴火買回來後,要分成小捆,每燒一飯,米三小盒,柴七小捆,多一點也不行,別人都笑這是“米珠薪桂”。他有一個記賬的簿子,家裡什麼東西都登記,有人看了一下,無非是些竹頭木屑而已,一張破紙,一支壞筆,也認認真真記錄著,見者無不捧腹。他還有個習慣,凡物皆有定處,不能相雜,拿任何東西都先到記賬簿上查一查。範方曾親眼看到這一幕:邵山人用了一把錐子,沒有放回原來的地方,出門時想起這件事,必須開啟門重新放好才肯罷休。他經常看見老人為了一件東西,一會兒啟,一會兒閉,一會兒封。

他開始逢人就說前朝的事,說六十年前那些文壇掌故,說傳說中那些老前輩對他的款款情誼,說天下名園裡的剪剪輕風,說著說著就開始流眼淚,然後一個人沉默。有人說,他懷念的不是那個漸漸遠去的朝代,而是那個情竇初開的自己。

他總是往水繪園裡跑。水繪園來了一個年輕人,喜歡聽他說這些老話。天不亮,老人就來了,年輕人還在睡覺,他就坐在那裡等,有時一直到太陽西斜也沒有一句怨言。有人提醒年輕人,要他保持距離。令人奇怪的是,這位年輕人在如皋的這七八年裡,老人從來沒有罵過他,總是輕聲細語,一說就是一整天,而且無話不談。這個年輕人,就是宜興的陳維崧。順治十五年(1658)十一月,他來如皋拜訪父執冒闢疆,就一直留在水繪園的深翠山房裡讀書。

徐繼康|孤寂的邵山人

陳維崧畫像天下皆知陳維崧喜歡伴讀的徐紫雲,其實山人與他同有“斷袖之癖”。昔日在鄒迪光的惠錫園,邵潛也喜歡上了那裡的一個歌童,很想把他帶出來,最終羞澀的錢袋讓他斷絕了這個念想。透露這秘密的還是範方,這位年輕人與晚年的邵山人也是不離不棄。

老人八十歲時,陳維崧為他寫了一篇《邵潛夫先生八十壽序》。陳維崧驚奇地發現,這老人於周秦兩漢六朝的文章,無所不習,尤其精通《文選》;五言古詩,古雅絕倫;篆書和八分書更是沒話說;最厲害的當數文字學,千筆萬畫,沒有半點差錯;生平著書不下數十萬言,多被人拿走,真是太可惜了。陳維崧感慨萬分:“古今文人才士窮愁者為多,然未有窮愁如邵先生者。”

收去刀光劍影的如皋城,恢復了往日的平靜,高低徐疾的吟哦聲與軟糯綿長的唸白聲此起彼伏。這裡計程車子們又多了一份雅好,他們磨石起稿,掃屑拓款,沉醉於刀鋒遊走在石頭上的艱澀與痛快。篆風之盛,幾乎家家秦漢,戶戶斯籀。就在刀起刀落纖塵飛舞之間,一個篆刻流派悄然誕生。黃經、許容、童昌齡就如正午的陽光,溫暖而明亮,他們被後世尊為“東皋印派”的開宗三祖。而那位邵山人,整個世界差不多都遺忘了他,還會有誰想起他呢?

或許有一人,就是那位揚州府推官王士禎,自從那一次城西委巷拜訪之後,每次寫信給冒闢疆,他都要順帶問候一下邵老前輩。兩年後的康熙四年(1665)二月底,風華絕代的王士禎又一次來到如皋,冒闢疆出郊迎之,並於三月初三在水繪庵舉行修禊雅集。那一天,晴絲飄蕩,繁英偶落,空氣中漂浮著春天才有的那種淡淡淺淺的味道,陳維崧、毛師柱、許嗣隆、冒禾書、冒丹書都在,大家先是在寒碧堂中品茗,茗罷折入枕煙亭,觀賞文徵明的《蘭亭修禊圖》,然後泛舟洗缽池。就在剛剛要解纜登舟的時候,王士禎突然說:“茲集也,可無潛夫乎?”於是有人飛快地奔向城西。八十五歲的邵潛已經抱疾好幾個月,當聽說王士禎有請,他強支病軀乘著一輛小轎子來了。山人的到來,讓王士禎十分開心,當場提議“詩不限韻,人不一體”。那天他興致極高,只見他坐在湘中閣中,隱囊側帽,望之若神仙中人,一揮手就是《上巳闢疆招同邵潛夫陳其年修禊水繪園》十首。其詩如大海迴風,神龍不測,眾人皆驚為天人。邵山人也受到感染,已經很久沒有賦詩的他,也顫巍巍地吟出一首:

山園曲曲恣尋幽,不減蘭亭昔日遊。

年似永和繞麗景,客同大令自名流。

歌聲宛轉雲間出,酒氣絪縕水上浮。

卻怪諸君太無賴,詩成頃刻傲前修。

詩名《上巳水繪庵同王阮亭》,就是專門寫給王士禎的。雖然沒了早年的遠山含翠,但畢竟是從萬曆年間就養起的那一份煙霞氣,字裡行間總有一股說不出的大雅不雕。王士禎由衷讚歎:“好詩還是邵潛夫!”多年後,他在《池北偶談》中說起這件事,還感慨“尚能與予輩賦詩”。他對山人的尊敬,完全發自肺腑。

徐繼康|孤寂的邵山人

冒闢疆畫像

徐繼康|孤寂的邵山人

《水繪庵雅集圖》,(清)戴洵 繪接下來是觀看冒氏家班的演劇,那天演的就是老人最喜歡的《紫釵記》與《牡丹亭》,但老人不得不先回去了,他早已體力不支。

王士禎向老人借了一本《州乘資》帶回揚州。二十七年前的崇禎十年(1637)三月,他祖父王象晉為《州乘資》寫序時,對這部書讚不絕口:“美而不溢,諷而不阿,誠信而足徵,質而可傳也,殆志中之南董哉!”王士禎很想抄錄一部,但令他沒想到,他再也沒有機會歸還給老人了,就在回揚州的次年,那位滄桑閱盡的“萬曆年中古逸民”就與世長辭了。這本書,他一直帶著身邊,親筆校對,後來他做到刑部尚書,還在書上鈐了一方“總憲尚書”的印,珍重收藏在他的池北書庫。每當他看到這部書,記憶的湖泊裡就波光粼粼。

水繪園修禊是山人留給世人最後的亮相。這之後,很少有人看到他了。據陳維崧記載,山人患滯下已經一年多了,雖然冒闢疆不停地給他送醫問藥,但他還是明顯感覺到老人的身體越來越差。一次閒話中,一輩子沒有說過洩氣話的老人突然不加掩飾地長嘆一聲:“顧千秋萬歲後,誰知有邵山人者?”

鏽跡斑斑的鏡子裡,山人看到一棵蒼老的樹,青春與才華樹葉一樣紛紛飄落,剩下發朽的樹幹和枯萎的樹枝,只能孤獨地站著卻又無可奈何。望著滿地的故事,多麼希望這些故事能夠被風吹走。然而他痛苦地發現,故事卻像落葉一樣越堆越高,直至淹沒他的頭頂。

誰也不知道老人離開時的場景。在他去世後,通州來了一叫邵茂遠的人,自稱是山人的侄輩,黃輔把他打發走了。他把山人安葬在縣東十里湯家灣黃氏祖塋的西南方,距離他父親黃應徵的墓只有二十步,劉嫗的墓緊緊依靠著他。山人在人世間太孤獨了,他不想讓他在另一個世界裡再孤單。黃輔的心底隱隱作痛,他不知道是那個凌亂的時代辜負了山人,還是不諧俗的山人辜負了那個時代。

一百三十多年後,如皋有一個叫徐觀政的名士,從兩浙鹽運副使離任後,尋到湯家灣,他出錢重新修葺了邵山人的墓。範鳳翼的六世孫範崇簡聽說後,頗有感慨,寫了一首詩:“天譴徐司馬,搜奇至古墳。再添三尺碣,常護百年雲。佳侶分人鬼,高情絕見聞。夜臺應自慰,終不喪斯文。”

假如陳維崧還在,肯定會說,那個叫邵潛的山人只是走遠了,其實他並沒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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