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不只是歡笑

原創 蘭藉文化 紅樓夢研究

作者

雪桐

立，建始也，夏，假也，物至此時皆假大也。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

是的，立夏到了。

立夏，在天文學意義上，證明春天的結束，夏天的開始。夏，有很多別稱，也富含很多意義。《爾雅》中，夏為“朱明”“長贏”“九夏”“昊天”等。夏，在藏語和羌語中還有“偉大、強大”的意思。“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這也是我們“華夏民族”“華夏兒女”的由來。

立夏的物候為，一候螻蟈鳴，二候蚯蚓出，三候王瓜生。就是說在立夏這個節氣中，先能聽到螻蟈鳴叫，接著看得到蚯蚓翻土，然後王瓜的藤蔓開始迅速的攀爬生長起來了。所有的物候現象都在表明——春生夏長的“長”。

《紅樓夢》中並沒有關於立夏時分的明確交代。但我們透過推斷大致可以斷定，第六十二回“憨湘雲醉眠芍藥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是在立夏。芍藥花開時是初夏時分。又，這回大寫特寫寶玉過生日，周汝昌先生曾推斷，賈寶玉的生日是在陰曆四月二十六，大致也就是在立夏時分了。

這一回是特別精彩的一次紅樓女兒的群像描寫，讀來有如同影視劇蒙太奇剪輯一般的畫面感。不過，我們這回不說回目中提到的憨湘雲和呆香菱，這幾段故事大家早已熟稔了。我倒是想說幾點幽微之處。

賈府眾星捧月的賈寶玉過生辰，並不似我們想象的那麼簡單容易。從早起祭拜，一直到收各色生日禮物，再到接受下人的禮拜，忙活得團團轉。午間，又同薛蝌吃了兩杯酒，然後同寶釵寶琴姊妹倆一同回到大觀園中來。當大家從角門進來時，寶釵多了一個動作。

原文中寫道：

一進角門，寶釵便命婆子將們鎖上，把鑰匙要了自己拿著。

這個動作引起了寶玉的疑問。

寶玉忙說：“這一道門何必關，又沒多的人走。況且姨娘，姐姐，妹妹都在裡頭，倘或家去取什麼，豈不費事。”

寶玉的發問，充分證明這是個天真的富貴公子。他的生活只有琴棋書畫，沒有柴米油鹽。對於日常理家等事，寶玉的言語總有些“何不食肉糜”的無知。

寶釵笑道：“小心沒過逾的。你瞧你們那邊，這幾日七事八事，竟沒有我們這邊的人，可知是這門關的有功效了。若是開著，保不住那起人圖順腳，抄近路從這裡走，攔誰的是？不如鎖了，連媽和我也禁著些，大家別走。縱有了事，就賴不著這邊的人了。”寶玉笑道：“原來姐姐也知道我們那邊近日丟了東西？”寶釵笑道：“你只知道玫瑰露和茯苓霜兩件……殊不知還有幾件比這兩件大的呢。若以後叨登不出來，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來，不知裡頭連累多少人呢。你也是不管事的人，我才告訴你。平兒是個明白人，我前兒也告訴了他，皆因他奶奶不在外頭，所以使他明白了。若不出來，大家樂得丟開手。若犯出來，他心裡已有稿子，自有頭緒，就冤屈不著平人了。……”

曹公給寶釵的一字定評是“識”（也做“時”）。戚回本後評：

寶釵認的真，用的當，責的專，待的厚，是善知人者，故贈以“識”字。

寶釵的這兩段回答，是當家主事人的口吻，想得謹慎又周全。由於家庭的原因，寶釵雖年輕，實則卻承擔著“一家之主”的位置。她的身份，除了在母親膝下盡女兒孝心之外，其餘的，就是一個大家庭的主心骨。

她本是妹妹，但實際上更像姐姐；她本是未出閣的小姐，卻要過早地擔負起全家生計的謀劃。寶釵進京，也不是為了走親戚，是為了進宮。焉說這不是為了薛家前程在奉獻著自己？

在寶玉生辰之日，在所有人都一起熱鬧祝賀的時候，寶釵並未忘乎所以，仍冷靜對待一件鎖門小事。寶釵的“冷”，是從生活境遇中磨出的繭，那是她的保護殼。

接下來，是大觀園的生日爬梯。主子丫頭，不分尊卑，大家一起吃喝行令，各得其樂。所以才有了回目中的“憨湘雲醉眠芍藥裀”的名場面。但，依照曹公寫作的脈絡和方式，是絕不會一味歡笑玩鬧的。於是乎，我們看到，在划拳行令中，有這麼一段。

探春便和寶琴下棋……只見林之孝家的和一群女人帶了一個媳婦進來。那媳婦愁眉苦臉，也不敢進廳，只到了階下，便朝上跪下了，碰頭有聲。探春因一塊棋受了敵，算來算去總得了兩個眼，便折了官著，兩眼只瞅著棋枰，一隻手卻伸在盒內，只管抓弄棋子作想，林之孝家的站了半天，因回頭要茶時才看見，問：“什麼事？”……探春道：“怎麼不回大奶奶？”林之孝家的道：“方才大奶奶都往廳上姨太太處去了，頂頭看見，我已回明白了，叫回姑娘來。”探春道：“怎麼不回二奶奶？”平兒道：“不回去也罷，我回去說一聲就是了。”探春點點頭，道：“既這麼著，就攆出他去，等太太來了，再回定奪。”說畢仍又下棋。這林之孝家的帶了那人去不提。

此處探春圍棋理事，是很精妙的一筆。探春埋頭於棋局，幽幽地只問了幾句，就將家務事處理了。這讓我想起了秦可卿喪事上，賈珍求邢、王二位夫人讓王熙鳳去寧國府理事時說過的一句話：

“從小兒大妹妹頑笑著就有殺伐決斷……”

這是在誇鳳姐兒能力不俗。而探春邊下棋邊處理事務的悠然和條理，比鳳姐兒一點兒不差。所以，才有了接下來的黛玉對探春的評價。

黛玉和寶玉二人站在花下，遙遙知意。黛玉便說道：“你家三丫頭倒是個乖人。雖然叫他管些事，倒也一步兒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來了。”寶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著時，他幹了好幾件事。這園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幾件事，單拿我和鳳姐姐作筏子禁別人。最是心裡有算計的人，豈只乖而已。”黛玉道：“要這樣才好，咱們家裡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裡每常閒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寶玉笑道：“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黛玉聽了，轉身就往廳上尋寶釵說笑去了。

從黛玉的口中，我們能知曉探春的心胸、見識是大觀園這些姊妹中絕對出挑的。探春的謹慎、自律也是特別令人尊重敬佩的。此時的探春，是個未出閣的小姐。十來歲年紀，真是優秀到讓人咂舌。

反觀黛玉對探春的評價，也能看出，我們的林妹妹也並不僅僅只是個風花雪月、吟詩作對的文藝女子，黛玉的人情世故其實一點兒不少。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也是黛玉的審慎與規矩。我甚至有理由相信，如果黛玉之後成為掌家之人，一樣是特別優秀的。

戚回本後評：

探春看得透，拿得定，說得出，辦得來，是有才幹者，故贈以“敏”字。

這一字定評，及其精準。

寶釵和探春，作為在鳳姐兒生病期間暫時代理家庭事務的人，就成為了“識”與“敏”合，結果有了1+1>2的效果。真是應和了前文書中提到的“裙釵一二可齊家”啊。這“脂粉堆裡的英雄”不僅只有鳳姐兒，寶釵探春是肯定少不了的。

大家玩得玩，吃得吃，正熱鬧著，我們生日會上的正主兒卻偷偷溜掉了……

寶玉聽說，便忙回至房中，果見芳官面向裡睡在床上。寶玉推他說道：“快別睡覺，咱們外頭頑去，一回兒好吃飯的。”芳官道：“你們吃酒不理我，教我悶了半日，可不來睡覺罷了。”寶玉拉了他起來，笑道：“咱們晚上家裡再吃，回來我叫襲人姐姐帶了你桌上吃飯，何如？”芳官道：“藕官蕊官都不上去，單我在那裡也不好。我也不慣吃那個麵條子，早起也沒好生吃。才剛餓了，我已告訴了柳嫂子，先給我做一碗湯盛半碗粳米飯送來，我這裡吃了就完事。若是晚上吃酒，不許教人管著我，我要盡力吃夠了才罷。我先在家裡，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如今學了這勞什子，他們說怕壞嗓子，這幾年也沒聞見。乘今兒我是要開齋了。”寶玉道：“這個容易。”

芳官，是十二個小戲子中戲份很重的一個。唱戲時，她是正旦，是鶯鶯小姐，是眾星捧月的角兒。被分到寶玉房中後，從主子寶玉到下面的大丫鬟襲人、晴雯、麝月等等，大家都疼她。由著她胡鬧，由著她撒嬌，甚至也沒見這個小丫頭做過什麼活計。

如果說寶玉是大觀園的團寵，那麼芳官就是團寵的團寵。試問，如果你是芳官，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你會怎樣？這是一個值得反思甚至反省的問題。

被捧得那麼高的芳官，接下來的所作所為，並不那麼妥當合適。和乾媽對嘴哭鬧，夥同其她小夥伴們和趙姨娘打仗，在小廚房趾高氣昂地和蟬姐因為一塊糕拌嘴……

小小的芳官，口舌鋒芒，沒有分寸和節制，不懂收斂與謙卑，她最終被王夫人“清理”，趕出大觀園，結局慘淡淒涼。我們縱然會覺得心疼和惋惜，但我也仍能覺得芳官自身存在的問題愈演愈烈，不斷僭越，也是她不好結局的前兆。

大家先別急著說我無情。我們且來看看寶玉生日這天，因身份地位“上不去”，窩在怡紅院的芳官，都做了點兒什麼吧。

她一直睡著，或者說就是躺著，啥也沒幹。先是說自己吃不慣麵條，又說讓廚房柳嫂子給另做了飯菜，最後又半要挾半撒嬌地讓寶玉當晚由著她喝酒，不許管她。

寶玉是個有平等觀念的主子。他對晴雯的驕縱，在芳官身上又多了十倍。芳官是美豔的，這點在前後文描寫中都有明確交代。而且，在戲臺上能當女主角的演員，必是美人。芳官在戲中經歷了很多人生，因為角色大多都是千金小姐的原因，連帶著演員芳官本人身上也帶上了嬌驕二氣。

寶玉愛她美、愛她嬌、也愛她真、愛她靈。主子的寵愛成了芳官的保護傘，本來沒有那麼顯現的那麼突出的問題，在她來到寶玉房中後，如同種子找到了生根發芽的土壤，一下子蔓延開來，一發不可收拾了。

說著，只見柳家的果遣了人送了一個盒子來。小燕接著揭開，裡面是一碗蝦丸雞皮湯，又是一碗酒釀清蒸鴨子，一碟醃的胭脂鵝脯，還有一碟四個奶油松瓤卷酥，並一大碗熱騰騰碧熒熒蒸的綠畦香稻粳米飯。小燕放在案上，走去拿了小菜並碗箸過來，撥了一碗飯。芳官便說：“油膩膩的，誰吃這些東西。”只將湯泡飯吃了一碗，揀了兩塊醃鵝就不吃了。寶玉聞著，倒覺比往常之味有勝些似的，遂吃了一個卷酥，又命小燕也撥了半碗飯，泡湯一吃，十分香甜可口。小燕和芳官都笑了。

芳官不是主子，甚至也不是廚房柳嫂子口中的“副小姐”“二層主子”，可她的一餐之豐富，就如同一位小姐。這裡除了柳嫂子對她的巴結之外，也有她自己嬌奢不懂規矩的原因。

“德不配位”，這四個字用在芳官身上或許不那麼準確，但卻又是一個我們會輕輕點頭的評價。記得家中老人們偶爾會講，小孩子不要給他太多的恩寵和關注，太小了，擔不起，反倒害了他。每當我看到芳官吃飯的這個橋段時，我總會想起這句話。

寶玉生日的整個白天都是歡聲笑語的，但寶釵和探春的小心謹慎，芳官的乖覺囂張，仍是歡樂之餘讓人嚴肅面對的段落。

人情小說，寫盡人情，全在於此，禁得住細看和琢磨。

原標題：《立夏｜不只是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