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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洛|春蘭秋菊不同時

由 小樓聽雨詩詞 發表于 運動2023-02-07

簡介不過,從整體而言,唐詩宋詞的語言主要還是書面語言,是文人雅化了的語言,唐詩人宋詞人只是間用俗語,以增強作品的新鮮感和生活氣息,不像元曲家對傳統的詩詞語言進行了一次幾乎翻天覆地的“革命”,儘管元代中後期有一些作家如張可久、喬吉等人力求雅俗結合

綵線輕纏紅玉臂 小符斜掛綠雲鬟是什麼節日

李元洛|春蘭秋菊不同時

編者按:

李元洛先生系當代散文家、詩美學家、古典詩詞鑑賞家。《寫著寫著幾千年》一書,為其歷時三十年詩文化散文寫作之精華錄。唐詩作酒,宋詞當歌,元曲為夢。此書分為“《曾有少年時——穿越大唐》《風雅宋——穿越宋朝》《桃李東風蝴蝶夢——穿越元朝》三部分,收文22篇。作者以美文述說50位重要詩人和200餘首詩作,將古典詩歌與現代生活融為一爐,將讀萬巻書與行萬里路合為一事,將詩歌評論賞析與作者的經歷感悟匯為一體,將詩與散文締結同心並蒂的良緣和賞心悅目的景觀。熱讀並悅讀此書,不同年齡的讀書人和文學青年將大為受益,而時正青春的中學生、大學生作文將如有神助,想平庸都難。

《小樓聽雨》詩詞平臺經出版方授權,將陸續刊發文章6篇,以饗讀者。古羅馬詩人賀拉斯有云:“一杯在手,誰不談笑風生?”嘗一臠不若獲全鼎,讀者如一卷在手,人人當相見恨晚,個個會談笑生風。

摘自:

李元洛著《寫著寫著幾千年》,中國友誼出版公司二O二一年八月出版。

李元洛|春蘭秋菊不同時

春蘭秋菊不同時

文|李元洛

在造化所營建的四季花園中,既有春蘭秋菊,也有冬梅夏荷。蘭花被尊為國香,它是君子的化身,高潔品質的象徵,屈子在《離騷》中,早就低吟過“結幽蘭而延佇”了。夏荷人稱“絕代佳人”,不同於一般的凡花俗卉,“要看,就看荷去吧/我就喜歡看你撐著一把碧油傘/從水中升起”,臺灣名詩人洛夫也繼歷代許多詩人的後塵,以詩篇《眾荷喧譁》與散文《一朵午荷》為其傳神寫照。秋菊呢?春生夏茂秋開,多在重陽佳節前後舉行開放典禮,“待到重陽節,還來就菊花”,中國人有愛菊賞菊的傳統,名導演張藝謀電影《秋菊打官司》,其主人公的芳名就是“秋菊”。冬梅呢?在遠古的《詩經》中,早就有“山有嘉卉,侯慄侯梅”之句,至今品種已繁衍至230種之多,在“梅蘭竹菊四君子”之中,它光榮地高居榜首,為君子行之冠。且不要說百花之中其他花的家族了,僅是以上的四支與四枝,就可以驚豔驚奇驚詫我們的眼睛。

在中國詩歌的園地裡,如同造化之鐘靈毓秀,我們擁有的是無價之寶的唐詩、宋詞和元曲。作為詩,它們有許多共通之處,因為它們同屬於詩的華貴的家族,作為不同時代不同樣式的詩,它們當然也有許多相異之點,因為即使同出一源,同為一脈,時間與時代都會留下不同的深刻印記。總的風貌有別,在語言及語言運用的方式方面,何嘗不是如此呢?

李元洛|春蘭秋菊不同時

語言,是文學的載體,也是文學的本體。沒有高明華妙的語言,就沒有高品位的文學作品,何況是被視為文學中的文學之詩歌呢?我愛唐詩的語言,唐詩的語言如星漢燦爛,光華四射,如果要濃縮成一兩個詞語來形容,那就該是“莊雅高華”吧?例如唐代的詠蟬之作不少,但公認的三首名作或稱代表作,依年代順序首先是初唐虞世南的五絕《詠蟬》:“

垂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

”虞世南位高權重而品格端正博學多才,清人施補華《峴傭說詩》稱此作為“清華人語”。其次是初唐四傑之一駱賓王的五律《詠蟬》(或稱《在獄詠蟬》):“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駱賓王因多次諷諫武則天而下獄,心懷憂憤,施補華稱此作為“患難人語”。再次是晚唐李商隱的五律《蟬》:“

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

”李商隱掙扎在牛(僧儒)、李(德裕)黨爭的旋渦中,載沉載浮,鬱郁而不得志,施補華稱此作是“牢騷人語”。然而,不論是被定性為哪種內涵有別之語,它們的共同特色卻無一不是“莊雅高華”。畢竟是大唐之音,畢竟是大唐時代的名詩人,他們即使是抒寫一己的胸襟,傾吐自我的塊壘,都有一種貴族式的雍容氣度,舉手投足均不同凡俗。

我也愛宋詞的語言。宋詞的風格,傳統的說法是分為“豪放”與“婉約”兩派的。其實,豪放派的作家也有婉約之作,如陸游與辛棄疾,婉約派的作家也有豪放之篇,如歐陽修與李清照,而且就宋詞的整體而言,可謂奼紫嫣紅,百花開遍,不是“豪放”與“婉約”這兩張大網可以兩網打盡。僅就語言而論,宋詞的語言也美不勝收,讓人目迷五色,如果要精練到用一二個詞語來描狀它的主要特徵,是否可以稱之為“典雅精工”呢?如下述三首詞牌同為“長相思”的詞:

來匆匆,去匆匆,短夢無憑春又空。難隨郎馬蹤。

山重重,水重重,飛絮流雲西復東。音書何處通?

——王灼《長相思》

紅花飛,白花飛,郎與春風同別離。春歸郎不歸。

雨霏霏,雪霏霏,又是黃昏獨掩扉。孤燈隔翠帷。

——鄧肅《長相思》

風悽悽,雨霏霏,風雨夜寒人別離。夢迴還自疑。

蛩聲悲,漏聲遲,一點青燈明更微。照人雙淚垂!

——王之道《長相思》

三首詞均是所謂“代言體”,即男性詞作者代詞中的女主人公傳情達意。三首詞的抒情主人公,均是送別情郎空閨獨守的女子,因為作品出於不同作者之手,故構思與寫法都各有不同;但相同或相似的是,它們的語言都精工典麗,與唐詩語言的基本格調有別。雖然唐詩也不乏語言精工典麗之作,但正如即使同是藍色,我們仍可指認出水的“柔藍”與天之“蔚藍”有異。

我同樣也愛元曲的語言。好像聽慣了古典的音樂之後,你的耳鼓忽然敲響當代的搖滾樂曲,如同聽久了美聲唱法之後,忽然通俗唱法破空而來,又有似從氣象宏闊的漠野或曲徑通幽的園林,忽然走進了風情頓異的里閭和人聲鼎沸的市井,元曲向我們展示的是一個大不同於唐詩宋詞的嶄新的世界,它的語言呈現的是通俗質樸之姿與活潑詼諧之趣:

青青子兒枝上結,引惹人攀折。其中全子仁,就裡滋味別,只為你酸留意兒難棄捨。

——劉婆惜〔雙調·清江引〕

我為你吃娘打罵,你為我棄業拋家。我為你胭脂不曾搽,你為我休了媳婦,我為你剪了頭髮。咱兩個一般的憔悴煞!

——無名氏〔中呂·紅繡鞋〕

全普庵撒裡,字子仁,曾任禮部尚書,贛州路達魯花赤,此人為官尚稱清廉,但喜愛尋花問柳。歌伎劉婆惜以青梅喻己,其中“全子仁”一語雙關,既指梅核之仁,也指全普庵撒裡,情意單純而又複雜,語言俚俗而又諧趣,完全是元人元曲的聲口。無名氏之曲,“你”“我”對舉成文,結尾再綰合為“咱兩個一般的憔悴煞”。從其中“你為我休了媳婦”一語來看,曲中的女主人公應該屬於現代的“第三者”,她所愛的男子的“媳婦”即使不去法院起訴,她也會被送上“道德法庭”而受到輿論的審判。但好在我們只是替古人擔憂而已,我們現在奇文共欣賞的只是:曲中之情固然真實熾烈,語言更是脫口而出,直率自然,充分顯示了元曲語言的當行本色。

鄉野間柴門中的村姑粗頭亂服,布衣荊釵,她們雖沒有城市的女子那樣敷粉塗脂,雍容華貴,但卻有一番淳樸天然的風韻。大體說來,元曲的語言就有如村姑,通俗自然,富於生活的氣息與泥土的芬芳,因為元曲大量地運用了元代的尋常口語和方言俗語。

詩詞是雅文化,詩詞的語言是雅語言。然而,唐宋兩代的詩人與詞人,也總是努力提煉生活中的口語入詩,從而使自己的作品活色生香,如同花苞上飽含著黎明的露水,綠葉上閃耀著春日的陽光。“詩聖”杜甫群書萬卷常闇誦,其作品被人譽為“無一字無來歷”,具有深厚的文化歷史底蘊,但他也注意博採口語,吸收不少唐代的民間語言進入詩的殿堂,如“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絕句》)、“

百年渾得醉,一月不梳頭

”(《屏跡》)之類。白居易的詩風更是平易通俗,所謂“

元輕白俗郊寒島瘦

”,就是對他和元稹以及孟郊、賈島詩風的形容之辭。據說白居易寫詩力求“老嫗能解”,宋人陳輔(字輔之)在《陳輔之詩話》中曾引述王安石的意見,說“世間俗言語,已被樂天道盡”。李後主雖貴為帝王,但他的詩詞多用白描,好為口語,如《一斛珠》中的“

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

”,其中的“破”字本來很俗,但李後主用來描狀大周后清歌一曲,小巧的朱唇如櫻桃乍破,卻去俗生新,形象宛然如見。其《浣溪沙》中有“

酒惡時拈花蕊嗅,別殿遙聞簫鼓奏

”之句,宋人趙德麟在《侯鯖錄》中說:“金陵人謂中酒曰‘酒惡’,則知李後主詞雲‘酒惡時拈花蕊嗅’,用鄉人語也。”李清照雖然出身書香門第,腹笥深厚,但她也很喜歡用白話入詞,如“肥”字本是日常的口語,但她的《如夢令》中的“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卻傳情摹景,妙手拈來。《聲聲慢》的開篇連用“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

”14個疊字,雖是家常言語,卻如珠走玉盤,而結句的“

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更是搖曳著民間語言與謠諺的風韻,表現了她內心深處的怨緒哀思。對她頗為欣賞的辛棄疾後來寫《醜奴兒近》一詞,自注“效李易安體”,也是效法她用歌謠式的白話。南宋的楊萬里,他作詩講究“活法”,也被稱為“白話詩人”,就是因為他的作品大量地運用淺俗之語,發清新之思。不過,從整體而言,唐詩宋詞的語言主要還是書面語言,是文人雅化了的語言,唐詩人宋詞人只是間用俗語,以增強作品的新鮮感和生活氣息,不像元曲家對傳統的詩詞語言進行了一次幾乎翻天覆地的“革命”,儘管元代中後期有一些作家如張可久、喬吉等人力求雅俗結合,語言趨向書面與典雅,成為企圖以詞繩曲的“清麗派”,然而,在元曲的語言的國土上,飄揚的旗幟上大書的畢竟還是一個“俗”字。

元曲家的作品真是如魯迅所說的,“

將活人的唇舌作為源泉

”,他們的作品多用口語、俚語、市語、方語、家常語,甚至是蠻語、嗑語、譏誚語乃至粗言俗語和謔言浪語,新鮮潑辣,一派天機雲錦,一派活法奇情,使得詩壇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奇異的審美風尚,也迎合與培養了新時代的讀者新異的審美趣味。因為詩歌從廟堂從庭院從舞榭歌臺從文人學士,走向了江湖走向了草根走向了平民走向了市民大眾,而大多數曲家也已經黃金榜上早失龍頭望,他們早已淪落於市井勾欄,既已經沒有中國人素所看重的“面子”,潛意識裡也自以為是市民的代言人。於是,相對於唐詩宋詞的語言而論,元曲的語言等於是重新“洗牌”;如果另行比喻,那麼,方言俗語如洪水般湧至,使得詩歌固有的河床都變向改道了。古人說窺一斑而知全豹,那麼,我也可以說觀一浪而知全流,我且擷取幾朵浪花,以觀測整條河流的水文與流向:

害的是相思病,靈丹藥怎地醫?害的是珊瑚枕上丁香寐,害的是鸞凰被裡鴛鴦會,害的是鮫綃帳裡成憔悴,害的是敲才相見又別離,害的是神前共設山盟誓。

——無名氏〔仙呂·寄生草〕

相思病,怎地醫?只除是有情人調理。相偎相抱診脈息,不服藥自然圓備。

——馬致遠〔雙調·壽陽曲〕

風調雨順民安樂,都不似俺莊家快活。桑蠶五穀十分收,官司無甚差科。當村許下還心願,來到城中買些紙火。正打街頭過,見吊個花碌碌紙榜,不似那答兒鬧穰穰人多。

〔六煞〕見一個人手撐著椽做的門,高聲的叫“請請”,道“遲來的滿了無處停坐”。說道“前截兒院本《調風月》,背後麼末敷演《劉耍和》”。高聲叫“趕散易得,難得的妝哈”。

〔五〕要了二百錢放過咱,入得門上個木坡,見層層疊疊團坐。抬頭覷是個鐘樓模樣,往下覷卻是人旋窩。見幾個婦女向臺兒上坐。又不是迎神賽社,不住的擂鼓篩鑼。

〔四〕一個女孩兒轉了幾遭,不多時引出一夥。中間裡一個央人貨,裹著枚皂頭巾頂門上插一管筆,滿臉石灰更著些黑道兒抹。知他待是如何過?渾身上下,則穿領花布直裰。

〔三〕唸了會詩共詞,說了會賦與歌,無差錯。唇天口地無高下,巧語花言記許多。臨絕末,道了低頭撮腳,爨罷將麼撥。

〔二〕一個妝做張太公,他改做小二哥,行行行說向城中過。見個年少的婦女向簾兒下立,那老子用意鋪謀待取做老婆。教小二哥相說合,但要的豆穀米麥,問甚布絹紗羅。

〔一〕教太公往前那不敢往後那,抬左腳不敢抬右腳,翻來覆去由他一個。太公心下實焦躁,把一個皮棒槌則一下打做兩半個。我則道腦袋天靈破,則道興詞告狀,剗地大笑呵呵。

〔尾〕則被一胞尿,爆的我沒奈何。剛挨剛忍更待看些兒個,枉被這驢頹笑殺我。

——杜仁杰〔般涉調·耍孩兒〕《莊家不識構闌》

世上有一種病,不屬於生理而屬於心理,病患深重時當然也有害於身體健康,但此病即使是高明的心理醫生也大都無能為力,病入膏肓時更是任何名醫也無力迴天,這種病的大名就叫作“相思”。唐詩宋詞中寫相思的作品不少,但語言像上述兩支曲子這樣直率通俗而直抉肺腑,恐怕也絕難一見。無名氏之曲提出了病名,在以疑問句否定了“靈丹藥”之後,以五個排比句申述了具體病情。如此的病症如此的病情,即使是扁鵲華佗來望聞問切,大約也只能宣告不治吧?馬致遠之曲開篇兩句,是無名氏之曲開篇的異口同心的縮略,但他不僅診斷出了病情,而且也開出了“最高明”的處方:“只除是有情人調理。”果真這樣,自然不藥而癒。這種處方,任何此類病症的患者都會一看即明,樂於以身試“方”,不像現在有些醫生在病歷與處方箋上龍飛鳳舞,有如莫測高深的天書。至於杜仁杰之作,不僅所寫的莊稼漢進城看戲的題材為唐詩宋詞所無,而且語言之極度生活化與平民化,在唐詩宋詞中也無由得見。作者博學多才而不求聞達,隱居山林而朝廷屢徵不就,他應該對鄉村農民的生活與城市劇場的情況知之甚詳,才能創作出這一別開生面生動搞笑的作品,不僅留下了研究中國戲曲史的珍貴資料,即使置諸今日的舞臺去參加全國小品大獎賽,也定會拿到可觀的名次。我應該向杜仁杰致以隔代而又隔代的敬意,因為他的這一作品富於原創性,即使在元曲中也是獨一無二的,同時,還因為他對後世的影響。我私心以為,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寫到劉姥姥三進大觀園特別是一進大觀園,潛意識中肯定有前賢的這一作品的影響。劉姥姥形象的神態心理與喜劇效果,與這位數百年前的莊稼漢何其相似乃爾?當然,真相如何,實情怎樣,權威答案就只能啟曹公於地下而問之了。

武士的利器是刀劍,木匠的利器是繩墨,漁人的利器是網罟,作家的利器是語言。珠玉要玲瓏剔透,瑩光照人,需要工匠如切如磋;語言要精光四射,生動感人,就有賴於作者如琢如磨。琢磨的重要方式與手段就是修辭。元曲的修辭自有一些特殊的習用的手段,而鼎足對與重疊則是元曲常見的修辭方式,它們雖非元曲的首創,卻為元曲所發揚光大,是元曲語言通俗而翻新、自然而出奇的催化劑。

由於漢語是由單音節所構成,所以較之世界上其他民族的語言,“對偶”是漢語言獨具的美質與專利。文中的對偶之語,詩中的對偶之句,乃至自五代以來源遠流長的對聯,都是對偶這一株合歡樹上開放的繽紛的花朵。猶憶某年秋日遠遊位於湖南郴州的“南洞庭”,水波浩闊,連山如環,岸邊新建的“揖石軒”臨水而立,山頭古老的“兜率寺”居高望遠,我作聯一副,請家父李伏波先生書寫,由當地主管部門鐫刻而懸於軒之兩側:“

揖石軒軒窗揖千環翠碧,兜率寺寺門兜一捧汪洋。

”對聯,可說是詩詞中對偶句的放大擴容,是對偶的一支偏師或奇兵;那些名宗正派的對偶,還是要到詩詞曲中去尋覓,例如元曲中的“鼎足對”。

“鼎足對”又稱“救尾對”,顧名思義,它不是兩兩成對而是三個片語或短語三三成對。在五律與七律中,頷聯與頸聯上下句作對成雙,“第三者”的鼎足對沒有插足之地,只有在散言體的詞中,鼎足對才應運而生,特別是在《行香子》《訴衷情》《柳梢青》《水龍吟》這些詞牌中。如辛棄疾《水龍吟》中的“綠野風煙,平泉草木,東山歌酒”,如葛長庚《行香子》中的“晉時人,唐時洞,漢時仙”,陸游《訴衷情》中的“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劉辰翁《柳梢青·春感》中的“輦下風光,山中歲月,海上心情”,等等。不過,詞中的鼎足對還只是在少數詞牌中出現,而且大都是三字句或四字句,有如梅花雖然報春,但卻是在冰雪早寒之中,春天畢竟要到陽春三月才會繁紅豔紫盛裝登場,鼎足對也要到元曲之中,才蔚為壯觀與大觀:

對一縷綠楊煙,看一彎梨花月,臥一枕海棠風。似這般閒受用,再誰想丞相府帝王宮。

——張養浩〔中呂·最高歌兼喜春來〕《詠玉簪》

伴的是銀箏女銀臺前理銀箏笑倚銀屏,伴的是玉天仙攜玉手並玉肩同登玉樓,伴的是金釵客歌《金縷》捧金樽滿泛金甌。

——關漢卿〔南呂·一枝花〕《不伏老》

看看的挨不過如年長夜,好姻緣惡間諜。七條絃斷數十截,九曲腸拴千萬結,六幅裙攙三四折。

——蘭楚芳〔黃鐘·願成雙〕《春思》

〔撥不斷〕利名竭,是非絕。紅塵不向門前惹,綠樹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補牆頭缺。更那堪竹籬茅舍。

〔離亭宴煞〕蛩吟罷一覺才寧貼,雞鳴時萬事無休歇,何年是徹?看密匝匝蟻排兵,亂紛紛蜂釀蜜,急攘攘蠅爭血。裴公綠野堂,陶令白蓮社。愛秋來時那些:和露摘黃花,帶霜分紫蟹,煮酒燒紅葉。想人生有限杯,渾幾個重陽節?人問我頑童記者:便北海探吾來,道東籬醉了也!

——馬致遠〔雙調·夜行船〕《秋思》

或寫退休林泉的悠閒,或寫歌舞生涯的愉悅,或寫有情人不得終成眷屬的痛苦,或寫爭名逐利與優遊林下的對照,行文已都不是成雙的對偶而是成三的對偶,如同溪水之與河流,雖然同是流水,而且各有可觀之處,但它們的河床、流量與氣派,也畢竟各有不同了。

詩歌是時間藝術,它不僅要有“可視性”,而且要有“可聽性”,不僅要“美視”,而且要“美聽”。美國當代詩人費林格蒂曾說:“印刷已使詩變得冷寂無聲,我們遂忘記詩曾是口頭傳訊的那種力量了。”詩的音樂美,是詩通向讀者的橋樑,是詩可以振羽而飛的翅膀;而回環復沓的重疊,就是橋樑的重要支柱,是翅膀的值得珍惜的羽毛。元曲的語言之美,在“重疊”這一修辭格上也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它甚至“鋌而走險”,形成了所謂“疊字型”,如喬吉的〔越調·天淨沙〕《即事》:“鶯鶯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風風韻韻,嬌嬌嫩嫩,停停當當人人。”但更多的則是曲中用韻:

呀,愁的是雨聲兒淅零零落滴滴點點碧碧卜卜灑芭蕉,則見那梧葉兒滴溜溜飄悠悠盪盪紛紛揚揚下溪橋,見一個宿鳥兒忒楞楞騰出出律律忽忽閃閃串過花梢。不覺的淚珠兒浸淋淋漉漉撲撲簌簌搵溼鮫綃。今宵,今宵睡不著,輾轉傷懷抱。

——王廷秀〔中呂·粉蝶兒〕《怨別》

側著耳朵兒聽,躡著腳步兒行,悄悄冥冥,潛潛等等,等待那齊齊整整,嫋嫋婷婷,姐姐鶯鶯。

——王實甫《西廂記》第一本第三折

我只見黑黯黯天涯雲布,更那堪溼淋淋傾盆驟雨。早是那窄窄狹狹溝溝塹塹路崎嶇,知奔向何方所?猶喜的瀟瀟灑灑斷斷續續出出律律忽忽嚕嚕陰雲開處,我只見霍霍閃閃電光星炷。怎禁那蕭蕭瑟瑟風,點點滴滴雨,送的來高高下下凹凹凸凸一搭模糊,早做了撲撲簌簌溼溼淥淥疏林人物。倒與他妝就了一幅昏昏慘慘瀟湘水墨圖。

——無名氏《貨郎擔》第四折

王廷秀抒寫閨中少女或少婦對戀人的殷切思念之情,王實甫描狀張生躲在太湖石後偷看鶯鶯的緊張小心之態,都得益於疊字不少。無名氏寫雨驟風狂雲暗天低之景,一氣而下用了30雙疊字,那大珠小珠走玉盤的音韻有如交響曲,即使不能說情味遠勝,也可說音響遠過於唐詩宋詞,“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它們怎麼有元曲這種盛大的音樂景觀呢?

春蘭秋菊不同時。如果要在當代文學中舉出疊字運用的範例去和元曲媲美,那就應該首推臺灣名詩人、散文家余光中的《聽聽那冷雨》。此文題目中的“聽聽”即是疊字,而文中形容不同情境之下的雨聲,其疊字運用之妙,也絕不讓元代的曲家專美於前,如開篇和其中的片段:

驚蟄一過,春寒加劇。先是料料峭峭,繼而雨季開始,時而淋淋漓漓,時而淅淅瀝瀝,天潮潮地溼溼,即連在夢裡,也似乎把傘撐著。而就憑一把傘,躲過一陣瀟瀟的冷雨,也躲不過整個雨季,連思想也都是潮潤潤的。每天回家,曲折穿過金門街到廈門街迷宮式的長街短巷,雨裡風裡,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

在日式的古屋裡聽雨,從春雨綿綿聽到秋雨瀟瀟,從少年聽到中年,聽聽那冷雨。雨是一種單調而耐聽的音樂,是室內樂是室外樂,戶內聽聽,戶外聽聽,冷冷,那音樂。雨是一種回憶的音樂,聽聽那冷雨,回憶江南的雨下得滿地是江湖下在橋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溼布穀咕咕的啼聲。雨是潮潮潤潤的音樂下在渴望的唇上舐舐吧那冷雨。

疊詞如雨,文章的開始就已經滴滴答答敲叩我們的聽覺神經了,全文抒寫數十年來在不同環境與心境下聽到的雨聲,真是有如一闋由疊詞所構成的淅淅瀝瀝滂滂沛沛鏗鏗鏘鏘的交響樂,讓我們讀來行邁靡靡啊中心搖搖,恍恍惚惚回到了元曲啊走進了元朝。

李元洛|春蘭秋菊不同時

李元洛:

當代著名詩評家、散文家、學者、研究員,湖南省作家協會名譽主席,多所大學兼職、客座、名譽教授,中華詩學研究會顧問,《小樓聽雨》詩詞平臺顧問。出版《詩美學》《詩國神遊一一古典詩詞現代讀本》《唐詩之旅》《宋詞之旅》《元曲之旅》等詩學著作與詩文化散文著作約三十種。

編輯/章雪芳 稽核/默 默 校對/馮 曉

Tags:元曲語言詩詞唐詩宋詞鼎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