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年華·寒假（十五）之 棉鞋

年底的時候，母親給我們每人做一雙新棉鞋，過年。

找一個大晴天，火爐子上坐上鐵鍋，放水和白麵，熬，母親開始打糨子［jiàng zǐ］，我們小孩管它叫白麵粥。

破布頭，母親叫它鋪陳［pū chen］，我們的舊衣服，秋衣秋褲襪子甚至小時候的尿布，展平，鋪在舊門板上。

母親像個揮毫潑墨的藝術大師，一層布一層糨［jiàng］子，再一層布一層糨子，粘［zhān］好壓平，在日頭底下晾曬。

到了下午就曬成了挺括的厚布板，不同顏色不同大小的布塊拼接在一起，像極了畢加索的油畫。這揭下來嘎巴嘎巴響的東西，本地叫“夾紙［jiā zhi］”，外地有叫它“袼褙［gē bei］”的。

母親領了我，手裡還拿了舊報紙和我們的舊本子，到后街找手巧的大娘“開樣子”。

我站在當屋，大娘只瞅了眼我的腳，一笑，你家小子的腳又大了。順手接過舊報紙，幾剪子就成了鞋樣子，每個鞋樣子中間還特意鉸［jiǎo］了錢眼大小的一個方形。

母親說，這叫“提樣子不提手藝”，你把鞋樣子提走了，人家的手藝不能讓你提走，那是標記。

用針線將鞋樣子固定在夾紙上，母親剪出了鞋底和鞋幫，就是“開鞋底”和“開鞋幫”。

剪完之後，鞋樣子再小心翼翼拆下來，摺疊好，夾在毛選裡。和紅寶書放在一起，母親的確是格外珍惜的。

沿著鞋底邊緣用白布條包裹起來，使糨［jiàng］子粘好。五六層鞋底的夾紙摞［luò］在一起，粘好，再用新白布包緊一面，粘好，這就是“千層底”的雛形。

下面就是最繁瑣的，衲［nà］底子。

我的姥姥家臨水，地裡種了一大片苘［qǐng］。秋天收穫後，姥爺把苘個子浸泡在大清河裡，漚［òu］麻。

長期浸泡在水裡，姥爺的雙腿也由此落［lào］下了病。不過，母親說，大清河裡漚麻也有樂趣，苘個子一翻，全是螃蟹。

麻皮兒［pī er］和麻桿兒分離後曬乾，上冬的時候，姥爺讓大舅給母親送來一口袋。

我家有個大馬骨頭，常年的磨合已使它光滑如玉，中間有眼兒，穿了個大鐵鉤子。衲［nà］底子的麻繩就用它。

到母親這個時代很多東西已經開始簡化，無需紡車，若是少量的麻繩，這個大骨頭就可以了。

母親站在高處，麻批兒系在鉤子上，我和弟弟在下面轉動大骨頭。然後在腿上反覆搓，搓麻繩。

熱乎乎的火炕，我和弟弟在外面圍爐烤火。一年的勞作，針線活就是難得的閒暇。冬日的暖陽慵懶地透過窗欞紙，炕頭上一片金黃。母親便坐在金黃裡，衲底子。這也是母親最幸福的時刻，兒女繞膝［rào xī］，小門小戶，雖不富而溫飽有餘，安逸祥和，無災無病，難得的好日子。金黃裡的母親像尊菩薩，用她慈愛而又柔弱的心腸呵護著我們，我們這個家。

像英文字母裡大寫的“A”，夾板夾住鞋底子，長長的針線，在鞋底反覆穿梭。夾板是用來“跑圈”的，就是用麻繩把粘合後的鞋底沿四邊縫合，縫上兩圈後，從夾板上取下，才開始在裡圈衲底子。

長錐子先扎透厚厚的千層底，針線才能穿過。哧——，穿過鞋底，針線在空氣中繞一個優美的弧，母親手上的頂針，在暖融融的日光裡偶爾一閃，溢位亮光。

哧——，靜靜地，又一聲。

針尖在髮髻上蹭兩下，接著，哧——，悠然，嫻靜。

母親手上戴著一個棉手套樣的東西，前面沒有手指，後面也不到手腕，像今天的無指手套。母親說，這是她的母親給縫製的，衲底子的時候可以不勒［lēi］手。

鞋幫就相對簡單了，一層夾紙，黑條絨布作面，裡面縫個棉花簍，新鮮的棉花均勻地鋪在裡面，然後砸鞋眼，按鞋眼扣。

比較麻煩的是拾鞋口，一針一針的拾，現在簡單了，縫紉機一跑就得，但那個時候卻要純手工。

最後一道工序，鞋幫和鞋底縫合在一起，鞝鞋［shàng xié］。

五六天的時間，一雙新棉鞋做鞝［shàng］好了。

新棉鞋，用錘子敲敲，打打，舒展開，方便穿。

講究的人家，用鞋楦［xuàn］，又叫楦頭。新鞝的鞋，要用楦頭填緊或撐大鞋的中空部分，使新鞋外觀好看，穿上又合腳。

新棉鞋穿在腳上，舒坦，因為是親孃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