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一詩｜李商隱《夕陽樓》

夕陽樓

【唐】李商隱

花明柳暗繞天愁，上盡重城更上樓。

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

寫這首詩的時候，正是唐文宗大和九年（835）秋天，作者二十二歲。夕陽樓在今鄭州，是曾任鄭州刺史的蕭浣所建。鄭州，也就是唐代的滎陽，是李商隱的第二故鄉。當時，蕭浣因為“牛李黨爭”被貶到遠州，詩人重登夕陽樓，觸景傷懷，無限感慨發乎胸中。當年蕭浣對自己有知遇之恩，如今被貶，自身難保，更無法兼顧李商隱。失去了要好的朋友，李商隱自感身世浮萍，仕途難測，人生的百般滋味俱上心頭，於是提筆寫下這首寄寓深遠的作品，來抒發無法排遣的人生愁緒。雖然只有二十二歲，雖然寫的是春景，卻能讀出一股秋涼之氣，不禁讓人扼腕嘆息。

寫景詩重在一個“情”字，景中自有真情，此詩堪為典範。

首句“花明柳暗繞天愁”，自然讓人想起杜甫“花近高樓傷客心”來。不同的是，李商隱點染一個“愁”字，杜甫點染一個“傷”字，皆是統領全篇之眼。比較而言，寫花，李商隱重在以“柳暗”襯托“花明”，突出花之美豔；杜甫運筆於“高樓”，隱寫花盛開的姿態。兩個人同時用花開正好反襯心緒傷悲，同樣筆法，俱見真情，起筆便抓住了讀者。最為不同的是，杜甫只著一個“傷”字，而李商隱卻能寫出自己那種“淚眼望花”的漫天愁苦。這些愁緒正如柳絮漫天一樣無處不在，互相纏繞，飛盡天涯，彷彿整個世界裡沒有一處是喜悅。李商隱家道中落，又是長子，自然知道那份無人相助的孤愁，所以也特別看重知己，這是支撐他人生信念的基礎。一年前，一向賞識他又對他進行過長期培養的崔戎在兗海觀察使任上溘然離世；如今，另一個生命中的知己蕭浣又遠謫荒州，剩下他自己，煢煢孑立，形影相弔，“怎麼一個愁字了得”！更何況自己有過兩次應試不第的經歷，人生一波三折，懷才既遇，又高山別了流水，怎不自悼孤獨無依？尤其是朋黨之爭，朝廷裡小人當道，真正有才華的人得不到重用，真是前途無望，望洋興嘆。強烈的時代悲劇生髮出個人悲劇，而眼前偏偏正是大好春光，真叫人心有慼慼焉。所以，回頭來看“繞天愁”三字，字字是實，不僅寫出了愁緒之多之亂，更寫出了愁緒的無法排解，一上來就滿紙皆憂愁，何處覓行舟，愁之深之廣可見一斑。

按照常理，一、二句應該調換句序，先說登上城樓，再說放眼望去一片孤愁才好，而這正是作者匠心所在，與杜子美詩異曲同工，無非是一上來即以憂愁籠攝全篇，使得詩歌中每一個字都浸染了難解的愁緒，如同影視作品中背景及格調的鋪陳，可謂之“先聲奪人”手法，突出詩人愁緒之濃之深，亦可見跌宕筆法，比起平鋪直敘更別有韻致。不但如此，作者重筆巧設“盡”“更”二字，一句之中兩處波折，層次頓挫之感全出。古人登高遠望常抒悲懷，大概是高處望去，天地悠悠，無限廣闊之天地中，人是如此渺小，故常言悲。此處，登上高城已經愁緒滿懷，再登更高的夕陽樓，豈不是上到了憂愁的最高點，怎不讓人愁上加愁？其不堪愁傷、欲說還休的心理躍然紙上。如此說來，這一打破常規的句序的調換，起到了意外的表達效果，可謂構思獨到。

三、四兩句與第一句一脈相承，皆為眼中所見：仰望蒼天，天地寥廓，夕陽之下，孤鴻哀鳴，漸行漸遠，不知要奔向何處，將來命運又會如何。第一句中的柳暗花明是近景，此句的孤鴻是遠景。比較而言，第一句只能算作一個背景，中心之景卻是“孤鴻”。孤鴻遠飛，字面上當然可以看作是比喻遠謫的蕭浣，一向要好的朋友一朝別離，天南地北不知命運如何，又何時可以重逢；更何況，沒有了蕭浣的支援，李商隱又將走向何方？這裡表達了李商隱對蕭浣不幸遭遇和前途命運的擔憂關切。這是一解。眾所周知，李商隱的詩歌常常可以有多重用意，此處也不例外。那一點孤鴻，孑然無助，身世飄蓬一般，不正像前途叵測的自己嗎？這種三者類比的手法在古詩中還是很少見的，不但顯出詩歌的跌宕之姿，更將一、二句所言之孤愁推到極致，讓人三嘆。除此之外，“欲問”與“不知”“悠悠”的配合，也能見出曲折來：欲問而不能問、不得問，欲知而不能知、不得知，更增進一層命運叵測之感，可謂一波三折，曲盡其致。這兩句詩，其中蘊含著關切、擔憂，也生髮出對人生命運的傷感，彷彿不單指孤雁、朋友的前路，也不僅僅指向作者自己的命運，從更深的層次理解，也正是人生的共同感傷。以此言之，李商隱的詩歌包含了人生悲情的典型因子，這就不是小家之愁可與比競的。

李商隱的詩歌重在味道不單一，構思不單一，匠心獨運之外，又別添李氏風致。這首寫景詩，寫景有主有次，主次相輔相成；歷代詩人以“孤鴻”入詩的不少，能將此意象用到厚重的不多。這首詩也可以看作是懷遠詩或表達思念之詩。思念之外，又自傷命途；自傷之外，又別有人生悲情的大主題，整首詩走向了更深沉的悲哀，更深刻的悲劇，所以味道才深厚。全詩雖僅有四句，卻能設定六處以上的波折，典型地表現出了李商隱七絕“寄託深而措辭婉”（葉燮《原詩》）的特點，在歷代詩歌中也屬罕見。這些，都提高了此詩的藝術品質，可謂之唐詩中的精品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