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景仁感舊兩首：別後相思空一水，舊逐空香百遍行

“從此音塵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煙。

淚添吳苑三更雨，恨惹郵亭一夜眠。

詎有青鳥緘別句，聊將錦瑟記流年。

他時脫便微之過，百轉千回只自憐。

”清朝黃景仁《感舊》

是不是這首詩讀出了李商隱的味道？而且比李商隱明曉？從某種角度，黃景仁的這種情詩趕不上李商隱華麗晦澀意象紛呈，但是換個角度講，黃景仁的情感詩是對李商隱最好的破解，是對自己情感的真摯表達，是對李商隱情詩的延伸和再創。因為天才懂得天才，也更加懂得情感中的悲情和輾轉。

黃景仁和李商隱一樣，少年喪父，他比李商隱更慘，因為李商隱十歲喪父，他四歲就沒有了父親。兩個人的經歷也很相似，李商隱擔負養家餬口的重任，又不願意淹沒自己的才華，十幾歲就外出去各大幕府輾轉求職，最後終於考中進士。但是黃景仁的時代遠比唐朝的機會更少，他短暫的35年的生涯裡，不斷為考試，生活奔波，雖然在27歲這年，應乾隆帝東巡召試，取二等，被賜予二匹緞，任武英殿書籤官，任主薄，但是這是一個薪水微薄的職位，並不足以養家餬口，其後幾年，在自己和家人的艱辛生存中顛簸，等到有一個去做縣令的機會時，他已經在這個機會之前倉促病故了，時年35歲。

貧苦，艱辛，貫穿了這位乾隆時期天才的一生，而關於他的感情，也分外有著和生活息息相關的深度吧。

李商隱是十幾歲在人生茫然期遇見的在玉陽山修行的道姑姐姐，那是他一生寒苦期最大的燃燒和幸福的痛苦，也因此誕生了千年流傳的《無題》系列。

那麼黃景仁呢？

由於失去了父親，後來祖父祖母哥哥也相繼病故，黃景仁被舅父接到家中，這個少年不可避免地認識了表妹，讀書很好的黃景仁在這個家中也頗受重視，他本身童子試第一名，開始教幾個弟妹讀書。但這樣的過程中，和他年齡相當的表妹，產生了天然的親密和戀情。

他手把手教表妹描紅寫字，他聽見小表妹浪漫的擊鼓聲。他們一起在過年的時候，燈火闌珊之時，看著天上的星星。敏感的黃景仁大約是此時就忽然讀懂了李商隱，星沉海底當窗座，雨過河源隔座看的真正含義。他寫下“共搴珠箔數春星”。

表妹和他的約會是在後花園。是誰的邀約？但是可以知道女孩子是主動的，她或者更關心他，這位寒苦的哥哥。

少年知己，情深而繾綣，他們自然發展到戀人和定情。引用的魏晉繁欽 的《定情詩》，已經表現了他們是真正的戀人，互相將自己送給對方。

這也成了黃景仁上進的動力。

但是現實不以人的願望為轉移，黃景仁必須讀書考取功名，養家餬口，而他的表妹，也無法對家人說起這段心事。在必須出嫁的年齡，她出嫁了。

黃景仁用昭君出塞，來表達自己的傷感和惋惜。

兩個人並沒有現實中太多的交集。黃景仁顛沛外地，尋找工作機會，他心中牽掛著她，但是又能對誰說起。

但是家族總會有親戚間的宴會，時隔幾年的重逢是在表妹孩子的週歲酒宴上。

表妹看起來春風滿面，但是手上的戒指暴露了她的心情，那是黃景仁送給她的，她一直戴著，在敬酒的時候，被黃景仁看到，兩個人在此時忽然都緋紅了臉。黃景仁百感交集。

他們或者在此期間，有過短暫的閒聊，或者還有淚吧。

她從來就沒有忘記過他，如同他一樣。只是男人對知己愛人的渴望，更加深重，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但是也只能遠遠的守望和沒有結果的等待。

這兩首懷舊，就是寫在和表妹重逢後，又即將踏上自己渺茫的未來之時。

從此之後，各自的音訊都不再能順利得到，這離別的季節，春山如你的眉毛，春草如煙。

你是吳王苑中花，我是天涯行路人。我知道你昨夜哭了，我昨天是喝醉了。

再也沒有青鳥傳遞你我的情誼，我只能在歲月裡，回憶從前的美好。

我知道你不會怨恨我，你會用種種方式替我開脫，就像崔鶯鶯為薄情的元稹找千萬個理由，只是因為她愛他，而你愛我。

而我更加的惆悵，因為我知道你一個人的時候，必定和我一樣，思念往事，百轉千回，傷感不已。

是，這裡有著最知心愛人的同情寬恕和理解。

她從來就沒有真正恨過他，說他薄情。她知道自己的命運，大約也從來沒有後悔少女時候的真心和真情。

只是作為男人的黃景仁，何以面對這樣的情景？他以西廂記打比方，說自己如元稹，辜負鶯鶯。

但這種辜負，在緣起時，已經註定，而化解它的，只有無窮無盡的相思，元稹如此，李商隱如此，他亦如此。

“喚起窗前尚宿醒，啼鵑催去又聲聲。

丹青舊誓相如札，禪棍經時杜牧情。

別後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

雲階月地依然在，舊逐空香百遍行。”

清 朝 黃景仁《感舊》

是，在這樣的酒宴上，他喝多了。他為什麼來參加？除了是親戚，他也必須來看看她，他魂牽夢繞多年的心中戀人和愛人，但是相見又能如何。

他不想走，但是無立足之地。那樹上的鳥，都在說，不如歸去。

黃景仁說自己是辜負文君的司馬相如，說自己是輕薄的杜牧，這都是傷感，他放不下這份感情是真的。

他們不是成年後的朋友，有著利害權衡，那起於純真年代的相愛，給了他多少寒苦顛沛中的勇氣。她的笑，她的溫柔，她對他無條件的愛和理解。

但是他能給什麼呢？給不了穩定的生活，甚至無法對別人說起。

雖然傳統的社會，父母同意，中表開親是正常，但是如果沒有父母的成全，他們的戀情純屬不道。

他無力解決這些問題。

他只知道他失去了她，就算是她永遠在他心裡，但是現實中，他永遠不再和她有交集。

然而那天然的喜歡，如同梅花的香氣，是她給他最寒苦少年時代的芬芳和安慰。

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徘徊在月光下，在故鄉，在他鄉，去回憶。

我不知道黃景仁的表妹聽到黃景仁死去的訊息，是何種情形。

她能夠將黃景仁送給她的銀戒指保留在婚後，已經證明了她的心。

她願望他有個幸福和安穩，然而最終這個少年，像白色的鳥兒一樣飛過她的生命裡，還有來生嗎？還有來生，她會怎麼做？

雖然他們的愛情最終無解，但是這兩首詩仍舊深深打動了我。這一生短暫，唯有相思，百轉千回，都是為你。

初衣勝雪為你解讀詩詞中的愛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