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廢都流浪之包穀珍稀飯和鹹菜、油潑辣子

熬包穀珍稀飯怎麼做

老馬負傷住院，他身兼數職的崗位空缺下來，工頭，保安，宿管，後勤，採購等，最重要的廚師一職，保障十口子人一天兩頓飯菜，得馬上解決安排。煙霧繚繞，混雜莫合煙和劣質紙菸的宿舍裡，聽完小藍和二馬的簡短彙報，大家開始沉默無聲。打火機啪啪啪，火柴嚓嚓的響，又一陣煙霧像是潺潺支流，匯於剛才的那團還沒徹底消散的煙霧中。本就瓦數不大的燈泡，像冬天濃霧下升起的太陽，傷口上擦著的碘酒一樣昏暗。

捲簾門外的卡車，沉重低響著爬坡，像是地震後無力的餘波，震顫著我們宿舍的牆和地板。灰塵像是漣漪，從閘門的縫隙裡蕩進，又像是深秋的霧氣在宿舍擴散。雖然外面下雪，但長久施工，卡車往來的路上，灰塵細土一搾多厚，潑灑一盆水，只能浸透表面。剛開始的雪粒和後來的雪片，只是覆蓋表面。車輪碾過，排氣管噴出的煙氣讓灰塵重新復活，飛揚起來。車過，小四川的床板上，厚厚一層黃土，像是擀麵時撒下的麵粉。附近工地上木工的刨床尖叫如嘯，附和著西北風陣陣的嘶叫。不遠處，有警笛在響，不知是消防車還是警車。

終於有人開口，是二馬，他抽著莫合煙，菸頭快要燃盡，兩指間的火星明滅，在我心裡，如燈一盞在一閃一閃。他說，我和小藍從醫院回來時，老闆交代，由我負責領班，再選一個人負責廚師，到老馬出院為止，誰會燒火做飯。沒人迴應。二馬手裡的菸頭還在，快要燒到手指，眼看要灰飛煙滅。我著魔一般盯著他手裡的菸頭，以至於建偉在舉薦我時，還在神遊。就這麼稀裡糊塗的當上了十口子人的臨時廚師，就因建偉一句，家裡農忙時，我常幫忙燒水做飯。我是會生火，燒水，但做飯，只是幫母親打下手，看得多，理論充足，但實踐上卻沒上過手。

事情確定後，大家各自躺回床鋪，三兩個一堆，聊到關燈。我這才開始在被窩裡胡思亂想，重擔在身，不可推卻的責任感，讓我不能入眠。腦子裡全是我媽冬天做早晚兩頓飯的過程和畫面。做飯的要早起，沒有手錶和鬧鐘，我開始操起心來 。

第二天早上六點多才醒來，只比上工的人早起一個鐘頭，感謝黎明前的那泡尿憋醒了我。總算沒有太遲。穿衣起床，簡單洗嗽後，走到廚房裡，拉亮電燈，看著眼前的一切，有點發蒙。偌大一個粗獷模樣的灶臺，跟一個西北漢子一樣向你發起挑釁。空曠的廚房裡，絲絲寒氣遊走身邊。窗戶玻璃上，凝結的水氣，像蚯蚓在緩緩爬動。

天還矇矇黑。冷鍋冰灶，舀水的鋁瓢，在燈下閃著銀質的光。七八個紅藍綠紫的保溫瓶，靠灶臺底下像列隊整裝，準備接受檢閱和授勳計程車兵。薄厚不一，長短不同的劈柴，整齊的堆在灶火口，原先藍色窗框，紅色窗格的本色還在。建築隊上廢棄不用的方木，周身裹滿水泥硬塊，像是骨折的人打著厚厚一層石膏。一個樹樁，自成凳子，粗細不一的幾條鬚根，像魷魚鬚子一樣支撐著平衡。雖是工地上的臨時廚房，但老馬收拾的乾淨整潔，像是自家後廚。

掃視一週，走到水缸旁，揭開木蓋檢視有無結冰。拿了舀子，先把鍋添滿。在家犯過類似錯誤，火燒到一半，一股子濃重的鐵屑味，揭鍋才發現沒添水。鍋底燒紅，晚霞一樣的顏色。急忙添水，噗一聲，白色霧氣升起，昇仙一樣。霧氣散開，再看時，從鍋底到鍋沿，一條扭曲轉折的裂縫，像深溝險壑一般。水滿蓋好鍋蓋。我的打算是，灌完全部保溫瓶，剩下的水剛好用來煮包穀珍稀飯。

坐在木樁上，開始生火。照以往在家的經驗，麥秸稈引火，上覆幹散炭沫，鼓風機吹風，火旺，再蓋上摻水攪拌的炭沫。這裡沒有麥秸稈，不燒炭，只有煙盒大小的方木和片木。看老馬引火時，用斧子片下筷子粗細的木材，尖細處纏塑膠袋，然後打火機點燃，等燒旺時，再並上三兩根片材，放到灶底。第一次失敗，火到灶底時，已無生氣，抱存僥倖一試，果然沒著。第二次纏了厚厚一層塑膠，用打火機燒旺，黑色的點滴油火，像深夜積聚在房頂的溼氣，順房簷墜下。趁機並上三根片木，左右上下的緩緩轉動，讓火焰不斷舔抵新柴。猶如一把攥了五六根洋蠟，火焰呼呼的輕微聲響，伴著木材的噼啪脆聲，一絲木香繚繞鼻尖。

塞進鍋底灶裡，火勢見漲，愈燒愈旺，開始塞進片好的方木，小心搭在正燃的細棍上。火薪紅紅，藍焰騰躍，順著鍋底如水鋪展。鐵與火的熱戀。我的面額不再冰冷，燒得慌，趕緊脫鞋，烤一烤大舅二舅外露的腳丫子。老人說的好，熱腳涼頭，養生的關鍵。腳丫子暖和了，身體不再感覺寒冷。火焰像一面彩旗，藍色，橘黃，緋紅，深紫的焰火扭結一起，順著鍋底平鋪，延展，竄出灶口，黑色的煙升至房頂，順著牆角攀爬，直到視窗處的縫隙，像是被外力吸走，被饕餮大餐。

火已燒的大旺，烤暖了身子，起身開始淘洗鹹菜。早飯標準，一盆鹹菜和一盆紅蘿蔔絲。鍋裡舀點熱水，摻成溫乎的，開始淘洗醃製的鹹菜。母親說過，醃製的蘿蔔，大頭菜，豆角等等，都要清水淘洗一遍，減輕鹽分含量。兩遍過水，撈起，在案板上先切片，後切絲。刀功丟人，鹹菜絲愣是切成了鹹菜棍，筷尖粗細，被自己氣的無語。建偉舉薦，原本想露一手，給富平人長長臉，怎奈手藝確實潮了點。切完菜絲時，才想起案板沒洗。按照我媽做飯的順序，得先抹洗灶臺和案板。笑笑，自我安慰一下。開始淘洗紅蘿蔔。

我根據小學課文裡華羅庚大師有關時間的合理利用以及我媽做飯時的安排，邊切菜，邊照看灶火。時不時的停刀添柴，燒火棍捅弄捅弄灶火。紅蘿蔔切的更不像話，與我媽刀下掛麵般粗細均勻的紅蘿蔔絲天壤之別，雲泥之差。媽的，媽哎，一頓嘀咕，正在氣悶時，突然靈機一動，索性開水煮熟，來個涼拌蔥絲蘿蔔片。這一想法激動的我手握菜刀，直顫抖。恰好被走進廚房準備打熱水洗臉的建偉看見，還以為我想吃肉了。

水早已燒開，在鍋裡翻滾，因為木製鍋蓋沉重，沒有鋁質鍋蓋被蒸汽掀動，磕碰鍋沿的聲響，一直不知道。等起床準備上工的人打完熱水，我開始灌保溫瓶。灌完發現，水不夠煮粥的，添水時，心裡默數著出工的人數。其實根本不知道要加多少，像是入戲了的演員。大概目測好，蓋了鍋蓋，加好柴，繼續剝蔥，溼抹布捋著蔥身來回一擦。放到案板上，刀尖將蔥白一劃，兩半剖開，蔥葉也是。橫放斜切，絲長，輕柔成團，綠白相間，撒在咖啡色的鹹菜絲上，好看。留一半給蘿蔔片。開始熟油，油煎，筷身搭在瓢沿兒，順著筷子往下倒，刺啦一聲，熱油遇上蔥絲，熾烈的香味飄至鼻尖。刺刺拉拉的聲音直到油盡。抓起醋瓶，倒進炒瓢，又滋滋啦啦的聲聲脆響，倒至菜盆。老馬和老闆同鄉，調菜時，為老闆著想省錢。我無所謂，臨時廚師，還想不到那層，只管味道，不計成本，第一炮一定得打響。醬油咕咚咕咚的往下整。拿起鹽盒，舀了一勺，剛要倒時，趕緊收手，在菜盆上空劃過一道弧線，差點釀成大錯。哪有鹹菜裡還放鹽的道理，瞎整。自我批評一下，趕緊收好鹽盒。兩雙筷子在手，左右開弓，攪拌著鹹菜絲。只聞調料和鹹菜相互之間熱烈愛戀後，油香味緩緩滲出。

看見蘿蔔片的時候，才想起沒煮。趕緊起鍋，將蘿蔔片倒進鍋內滾水。兩滾之後，撈起一片嘗，熟了。四處找笊籬，才發現根本沒有。媽的，媽哎，手腳忙亂中，不斷自責。只好一手盆子，一手筷子，像是抓蠍子，油鍋裡撿皂片一般，眨眼之間出手，在滾水裡夾，像小魚兒一樣沉浮游竄的蘿蔔片。近視眼鏡遇到熱氣，白茫茫一片，入墜十里霧。拿掉眼鏡，等於半瞎。只好撈一片，歪頭斜腦，遠離蒸騰而上的熱氣，鏡片遇冷恢復原樣，唰一下轉頭下手，在眼鏡片再次模糊之前，得手一次。早知如此，幹嘛蘿蔔絲變蘿蔔片呀！

這一艱鉅任務浪費了太長時間，八點多的時候，包穀珍才下鍋。拌好蔥絲蘿蔔片，片刻不敢耽誤，將柴火往裡推推，關上灶門，拔腿往外跑，趕去蒸饃店搶購饅頭。人均兩個饅頭，不管夠。一半無味的，一半巧克力味的。簽名掛賬，提了饅頭趕緊往回趕。

緊趕慢趕，捲簾門拉起時，一股子淡淡的焦糊味，充斥整個宿舍房間。跑到廚房，掀開鍋蓋，焦糊味沖鼻而來，剛才還清亮的稀湯，此時一鍋漿糊，攪團樣兒。拋下饃袋子，拿了飯勺，趕緊攪拌。飯糰黏在飯勺上，像人泥路上行走，黃泥黏在鞋底，甩都甩不掉。想想，提起一個保溫瓶，拿掉軟木塞，直接朝鍋裡倒開水。飯糰泡在水裡，分離狀，像沙子沉在水底。勺子戳進飯糰，壓平在鍋底，再向鍋肚子平抹。總之，要讓飯和水再次人力之下溶和一次。操持半天，終於挽回殘局。新粥重回稀稠得當。只是味兒無法改變，一股子煙燻味摻雜粥裡，像病入膏肓，無法診治。

此一時，再無氣悶之感，只是洩氣，羞愧和無語。想著想著，倒笑了。想重做顯然來不及，只能硬著頭皮上了。再說，我沒有毛遂自薦，強趕的鴨子上架而已。好壞就此一回，不行換人。這活兒想著簡單，做起來難，還是不要濫竽充數了。雖然戶外上班，受冷被風吹，但吃的是到手的現成飯。廚房裡倒是暖和，但並不輕鬆自在。太多操心的事兒，不合我簡單直爽的頭腦。想著想著，鍋裡又飄出一絲糊味，媽的，媽哎，趕緊起鍋檢視，又他媽糊了一次，雖然不嚴重。這他媽又不是打麻將，糊了再糊。

坐到樹樁上，開啟灶門檢視，火薪紅紅，藍焰飄忽，問題終於找到。在家時燒玉米芯，玉米杆，再好就是蘋果樹修剪下來的樹枝。這麼粗硬的木柴，從來沒燒過。西安城中村的老房子拆下丟掉的大多都是松木，榆木，槐木，甚至還有更好的柏木。都是耐燒的硬木。工地上的廢棄方木，也大多是泡桐木。其實火薪比起木柴燃起的火焰更有勁兒。這早已不是文火熬煮，算得上大火猛烹了。

出師不捷，低頭認命。等他們回來，我打定主意，如實陳情，尥蹶子不幹了。

一群人衝進廚房時，我才知道下班了。帶頭的是小藍和小超，建偉等，緊跟其後的是二馬，老東北等人。沒人理我，只管各自拿碗，你推我搡的排隊各自舀飯。魚貫向前之菜盆處，每人兩大筷子菜，連夾帶抄的入碗，蓋在稀粥上，一手四指夾倆饃，邊吃邊走邊找有利位置。圪蹴的，半蹲的，坐凳的，站立的。小超端著碗，走到灶火前，一腳踢開我，讓我騰座兒。一片呼啦啦，吸溜吸溜的吃喝聲。不是自我作踐，那聲音唯有養豬場才會發出。大冬天的戶外，天寒地凍，北風呼嘯，不吃早餐就出工，重體力活兒連續趕上四個小時左右，又大多是青壯年，就是不幹活，也早已飢腸轆轆，肚子扁扁。人人狼吞虎嚥，只顧果腹，不論味道。品味，那是有錢有閒人的事。

沒人覺出不對，倒是有人彈嫌饅頭髮酵粉用的太重，用力一握，一個饅頭變成核桃大小。十來分鐘，就餐結束。大家開始洗碗，抽菸，閒諞。依舊沒有人對飯菜發表意見。我早已做好被批的準備，再次環顧四周，這才發現杞人憂天，庸人自擾之呀！為此，我連飯都沒敢吃。肚子抗議，拿起碗舀飯時，才發現鍋裡空空如也，只有一層鍋巴，轉頭看菜盆，如也空空。雖然飢腸轆轆，但我卻徹底安心。

等大家再次出工，我馬上洗鍋刷碗，準備午飯。午飯好做，老闆體諒，知道我不會和麵，擀麵，就安排我去麵食店裡買現成的面片。三角形，圓形花邊的面片買了七斤，依舊掛賬。現成的只有大蔥，一袋子白蘿蔔，半袋子紅蘿蔔，還有一些差勁的一搾長的小半袋粉條，老馬私藏的十幾根地瓜也被我翻了出來。趁著早上的火還在，我趕緊密制烘烤了幾個地瓜果腹。當廚師的好處就是怎麼都餓不著。

為了彌補早上的不堪，我特意熟了一次油，倒進乾巴巴的裝油潑辣子的大老碗裡，筷子插底，使勁攪拌，再造正兒八經的陝西名菜油潑辣子。

中午飯汲取早飯時的經驗，沒敢離開鍋邊。水燒開，攤開在案的面片，用刀身裹了，反覆幾次倒進鍋裡。熱水一滾後，扔粉條，二滾，扔紅白蘿蔔條，三滾，倒進蔥花。鐵質飯勺，緩緩不停的攪動，保證鍋底不糊。面片很薄，三滾一捂，基本熟了。蓋好鍋蓋，坐在樹樁上，開啟灶門，檢視火勢，撤掉還未燃盡的大根木柴。塞進炭窩，澆水滅掉。估摸著湯麵還稀，還需熬煮一會兒。小炭鏟塞進灶底，把紅紅的火薪，攤勻在鍋底四周，拍一拍，滅滅囂張氣焰。餘下時間，開始下料。先倒醬油，沒有按勺度量，全憑感覺。苦啦吧唧的重活兒幹一天，大家都喜歡重口味。褐色醬油在咕咚冒泡的白色麵湯裡，先是點染，再是洇成一片，最後千里江山一片褐。飯勺擦著鍋底再次攪拌。老陳醋不敢任性，隨意亂倒，飯勺裡度量，倒下，攪一攪，勺尖撇一點湯，吹吹涼，倒在舌尖，咂摸咂摸味道。欠一點，再小倒一些。反覆幾次，憑我的口感，揣測大家的喜好，取個大概齊。鹽巴倒在掌心，三次嘗味後，確定剛好。齊活兒，繼續慢攪。順時針，逆時針，拉鋸一般前後攪拌。只為鍋底不糊。

一頓飯下來，大冬天的廚房裡，我額頭竟然汗滲滲的。比起外面出工，這活兒不見得輕鬆。纏磨人，消磨大把時間的細緻活兒，讓幹慣粗活的我，第一次體會到了廚房如戰場，鍋灶如陣地，廚師的不易。尺有所長，寸有所短，不見得人前事兒才算事兒，人前活人才算活人。默默付出，認真對待自己工作，甘於幕後的也算英雄。去他媽的讚歌。

中午飯完美收官。就餐效果比早飯更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消滅一空。讚美之詞不斷響起，比起早上的擔心，下午的我開始感受著庖廚之美，食客之幸。就在我獨樂樂，如沐春風得意之時，小超走到我身邊，小聲對我說，早飯後我上工幹活時打嗝，怎麼一股子烤糊的饅頭味，今早的飯是不是糊了？我心裡咯噔一下，立馬反駁說，你腸胃有火，上火所致，趕緊吃清新寧片。說完，轉頭就走，準備添水刷鍋。

我的廚師生涯，僅僅維持半月有餘，剛剛梳理總結完訣竅，計劃待來日大展拳腳，實踐論證一番，結果老馬出院回來了。我的庖廚之職，當天被交接。下午就被趕出室內，戶外寒風呼嘯裡開始了鋪路的活計。有點不捨，畢竟大冬天裡曠日持久的體力活兒，一點都不好受。

這一小段日子，讓我從此沾染上了烹調的愛好，無形中靠攏了家庭主男一角兒。

人以食為天，會做飯的人，嘴上吃不了虧。悠著點來，酸甜苦辣鹹，生活的美味，得拉長了時間，各自斟酌著慢慢烹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