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意之美丨猜不透、悟不盡的高階東方美

如果說，要從東西方的藝術形式裡各選一樣，來代表東西方的審美特徵，那麼這位代表選手一定是“國畫”與“油畫”。

在油畫漫長的發展史中，“寫實”始終佔據主流，追求的是照片一般的真實感。

而在中國畫的世界裡，“寫意”才是亙古不變的要旨，無論是大開大合的筆鋒，還是工筆細描，追求的永遠是那一抹畫外之音，是山外山，花外花。

可見，以形寫神，氣韻生動，讓觀者由寥寥數筆浮想聯翩，達成情感共振，這是中國古典審美所追求的境界。

神似勝於形似

在古老的東方審美中，我們描繪一樣事物，造出一樣物件，所追求的“像”，往往不是外形上的還原。不是在畫人物的時候數著臉上的皺紋一條都不能少，不是講究透視、比例、光影逼真，我們不求工細形似，只求以精練之筆勾勒景物的神態，抒發作者的情趣，也就是達到所謂的“神似”。

在《中國美》中，著名視覺藝術家葉錦添為舞臺背景設計一條水墨畫效果的飛龍，在與國外特效團隊溝通的過程中，他一再告訴對方，你這條龍太真了，太實了，我要的是像霧像雲一樣縹緲的形態，它沒有龍的身子、面容，但它是龍，那才是中國的龍。國外的特效師叫苦連天，因為他不懂這份寫意之美。

所以，水墨效果呈現的龍不過是載體，葉錦添希望透過這一意象表達的是“風住虛空”“人生如朝露如夢幻”這樣融匯了老莊與佛家思想的精神境界。

片中的另一位藝術家徐冰也是如此，他的代表作品是“天書”系列。在他的展覽上，你會被端正的中國字所包圍，結果每一個字都是假的，甚至是英文組合，他寫了成千上萬個字，又彷彿一個字都沒寫，徐冰以此追問文字、文化與人的關係。

其實他們的追求與古人一脈相承。

夏文彥在《圖畫寶鑑》中評價仲仁的畫作，說“以墨暈作梅，如花影然，別成一家，所謂寫意者也。”

孔尚任在《桃花扇》中寫“櫻唇上調朱，蓮腮上臨稿，寫意兒幾筆紅桃……薄命人寫了一幅桃花照。

魯迅也說，“我們的繪畫，從宋以來就盛行‘寫意’。”

披露心意，抒寫心意，意境的表達勝於一切，這是大雅。

其實，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也可以追求這樣的寫意之美。

比如，在選擇裝飾畫時，可以選擇更為情緒流的畫作，不一定要寫實某樣物品、某處風景，但最好能寫照你的情緒與情感，甚至表達出你是怎樣的一個人。

比如，桌上鋪條藍色桌旗，便可想象是臨水而座，曲水流觴，營造獨屬於自己的意象詞典，不也是一份生活情趣？

留白的藝術

寫意講究留白，要空，不要滿。

留白是什麼呢，是欲訴還休，是點到為止，是讓渡出想象的空間，無論是畫作、文章，還是好山好水，都是邀請看客一同參與到創作之中，用看客的想象與感受填補那份空白，最終一份作品、一片山水才能獲得美學意義上的完整。

南宋馬遠的《寒江獨釣圖》，畫中只見一葉扁舟，漁翁獨自垂釣，整幅畫中沒有一絲水紋，卻能讓人感到煙波浩渺，彷彿滿目皆是流水湯湯。予人以想象之餘地，如此以無勝有的留白藝術，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正所謂不著一字，而形神俱備，此處無物勝有物，無聲勝有聲。

將創作者與觀賞者巧妙地納入了一個圓之中，多麼有哲學意味，又多麼接地氣。

而對於觀賞者來說，於空白之中，去猜，去悟，去感受，每一個人最終都會得到獨立於他人的審美體驗，這個過程又是多麼有趣。

在《中國美》中，葉錦添無論走到哪裡，做什麼，都要帶著他的假人模特Lily。這是他的行為藝術，但他從不解釋，也不定義。很多人說能在Lily身上看到自己，很多人在世界各地偶遇Lily並與她合照，也有人說，Lily代表了“人”……也許，怎樣解讀都不是葉錦添的初心，但怎樣解讀都不會出錯。正因為人們不斷地解讀，不斷地重塑，葉錦添的這一行為藝術才有了真正成立的可能。

徐冰亦然，他用當代塑膠垃圾袋還原古典山水畫。當你走進展廳，看到的是宋畫山水，看不到背後藝術家撿回來的千瘡百孔的塑膠袋……藝術家想表達什麼呢？環保？裝飾畫的新可能？對古典的解構？

留白真的是一種生活中的大智慧，月滿則虧，留下餘地，不露怯，還有滿月的希望。

在日常生活中也是一樣，不一定非要將房子填充得滿滿當當才是富足，無論是傢俱，擺件，還是生活物品，精簡，留白，留下餘地，反而是給與了自己更大的空間與餘裕。

以意造境

在紀錄片中，葉錦添反覆強調他要營造另一重時空。他試圖以各種各樣的藝術形式，將舞臺上或者電影中的人物送入另一重虛構的時空之中。

其中最為典型的便是電影《臥虎藏龍》。葉錦添解釋說，周潤發與章子怡在竹海之中上下翻飛、刀光劍影的那一幕，完全可以理解為，一念心動，兩人進入了一個虛構的宇宙，所有的動作與交流都發生在外人看不到的那個宇宙之中。

因此，古往今來的中國藝術家，其實都是藉由藝術之路，通往另一片更廣闊的天地，在那片時空之中，無垠無涯，無限制，無止境，沒有塵世雜念，也無車馬喧囂，是用精神念力為自己構建的結界。

所以葉錦添才說，中國的美學很獨特，古老的東方韻味是最高階的美。

我想，對於我們這些普通人來說，獨屬於我們的那一片淨土或許就是家了，關上家門的一瞬間，世間風浪便都與我們無關。

當你點起喜歡的香薰，播放舒緩的音樂，擰開角落的檯燈，翻開一本書，喝一口熱茶，或觀望窗外的萬家燈火，這一刻，你也是暫時脫離了日常世界，浸入了屬於自己的時序之中。在這一刻，你可以什麼都不想，也可以放任思緒壯遊天地，你可以做任何事，也可以什麼都不做。

即便斗室，即便我們不能舞文弄墨，我們也可以在家中為自己留下這樣一個小小的精神角落。

寫意之美，是撥開一切外在堆砌，將全部的力道用於追求內在美。

我們審美，不止審眼前美，更要審內在美。

我們體驗美，不止求得舒心愉悅，更能在精神上登高望遠。

如此說來，看似寫意隨性的東方美，其實有著世界所無法企及的美學野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