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奇才黃庭堅，大宋最有趣的靈魂

提到宋朝

文人，大家一定首先想到蘇軾。蘇軾

名滿天下

，傾動四方，

弟子眾多

，其中最有名的當屬蘇門四學士。而

蘇門四學士

裡，為人熟悉的

當是

秦觀、黃庭堅，

“

秦七黃九

”

的

並稱

古已有之。

但相比而言

，秦觀

在今天

的名氣顯然

比

黃庭堅大得多，他的

細膩

、

深情

、感傷、憂鬱，他

那

感人肺腑的

詞句

，無不

令人唏噓，以至在

詩詞愛好者之間，可以說形成了聲勢不小的秦觀熱

。

而

那

自古以來就與老師蘇軾並稱，

位列

蘇門四學士之首

千載無異議

的黃庭堅

，就

被人冷落了

。

他那有趣的靈魂

，

也許久無

人

問津。

黃庭堅

是一個熱愛生活，享受人生的人。他

喜好

美食，尤其愛吃麵

湯

、喝茶水

，每

過一地，必定訪問當地美食

；

他愛好香料，

愛好

文房四寶等一切風雅之

物

，更是當時最有名的鏟屎官

；

他

愛

結交朋友，無論

在朝在野

，

在

中央在地方，他

都能

與

自己

欣賞的人

打成一片；

他熱愛藝術，喜歡題畫論畫，在書法上

更是造詣

極高，名列宋四家之一

；

他的詩歌當然不用多說，蘇黃並稱，主要

就是

針對詩歌而言。

說了

這麼

多

，可能大家會

想

，這個人怎麼與蘇軾那麼像呢？沒錯

，

黃庭堅

與

蘇軾氣味相投，

自從

兩人定

交

開始，黃庭堅就一直

崇拜

、

追隨

、學習蘇軾，甚至到了晚年，他連續被貶官，也和蘇軾如出一轍

，

而

面對仕途困境

時

他

的表現，也最像蘇軾

，

更有趣的是，在人生遇到困境後，他和蘇軾一樣

，

在詩歌方面達到了新的高峰。

當時就有人評價，黃庭堅

被貶官後的詩作，

“實天下之奇作，

宋興以來，一人而已

”，把他

拔高為

宋朝詩壇第一人

，可見當

時

人對黃庭堅的推崇到了何種地步。今天

，

我們就來

讀一首

黃庭堅晚年的

“奇作”——

《

竹枝詞

》

。

浮雲一百八盤縈，

落日四十八渡明。

鬼門關外莫言遠

，四海一家皆弟兄。

北宋

後期，黨爭激烈，

政治傾軋

比比皆是。宋哲宗

親政

後，

對

反對變法的一大批人

予以

貶斥，黃庭堅就在列

，

原因是

曾

評價宋哲宗

父親

宋神宗

的

治水大業為

“兒戲”。黃庭堅

被貶

為

涪州別駕，

黔州安置

。涪州是今天的重慶

一帶

，在當時還是半個蠻荒之地，更別說

“

別駕

”只是

一個

沒有什麼

實權的小官，

然

而

黃庭堅

根本沒有實際上

任

，

朝廷

命他在

“黔州安置”，

意思是說你只要在黔州好好

住著就行了

，不用去涪州就職。

黔州

，地域廣大，

包括了

今天湖南

、

湖北、重慶、貴州

各省諸多大河

的流域，可想而知，在宋朝，這些地方都是

氣候惡劣

、

環境險惡

的地方。

黃庭堅來到

黔州後，吸收當地的民歌

藝術

，寫下了

《竹枝詞》二首

，這首

就是其中之一

。

詩

雖小，卻值得

細細

琢磨。

第一聯

，

作者

描繪黔州的環境

。

他說

：浮雲飄渺，

縈繞在

蜿蜒險阻

的山路上

；

落日

餘暉

，照

映綿長的

川流中無數個渡頭。作者用了非常工整的對仗。

“浮雲”“落日”，

是兩個名詞物象

；

“

一百八盤

”“四十八渡”，

一方面應該是當

地險峻

山路

和

諸多渡口的總稱，

另一方面

也可以泛指山路艱險、水流蜿蜒

、

地勢險要

，

更可以進一步引申為世路

坎坷；

“縈”“明”，

是兩個動詞作謂語。

整聯詩的

意思非常簡單，作者純用白描

勾勒黔州

景緻

，

似乎沒什麼特別。但

反覆吟詠此

句，其

狀景

卻

有種

說不出來的美感。這到底是

怎麼回事

呢？

此聯

的妙處，

要

從音韻上探求。本來

，

七言絕句的標準句式應該是

2/2/3

或者

4/3

，

如杜甫《

絕句

》

“兩個黃鸝鳴翠柳

，一行白鷺上青天

”、

《

江畔獨步尋花

》

“黃四孃家花滿蹊

，千朵萬朵壓枝低

”，

但是黃庭堅這

聯

詩，

卻

是

2/4/1

的

結構

，

如我們上面分析

語詞

時所言

：

“浮雲

/

一百八盤

/

縈

，落日

/

四十八渡

/

明

”，

這就導致

句子

兩頭松而中間緊，自然形成了抑揚頓挫之感。

結合詩中

意象，

這一點

尤為明顯。

由於

句子中間的

地名

包含了數字詞，所以它一定要緊湊地讀，那麼詩句開頭的兩個字，

就

自然需要舒緩

，

這樣才能為後面

一下子

迸出的四字地名蓄力。所以

“浮雲”二字

，就自帶了一種悠揚淡遠

的

味道

，

而浮雲本身又是輕盈

縹緲

的意象，

意蘊

與音韻非常

統一，

一下子就把浮雲

高高

漂浮，環繞在盤旋山路上的景緻描寫出來了。

“一百八盤”四個字

，

快速讀過

，

與

山路

之盤曲錯節也

相得益彰，而最後點綴一個動詞

“縈”，

語音

再次拉長

，彷彿是浮雲隨著時間的流逝，

遠遠飛去

，繞過一座又一座山

，

一條又一條路

，

堪稱點睛之筆。把

動詞

放在最後，是

倒裝句式

，這是為了造成音韻上的起伏之美，

也同樣是

為了突出

浮雲縈繞

這一

意象

，描寫景物更具畫面感。同理

，

“落日”緩緩西下

，與

悠長

的音調相符，

“四十八渡”急

讀而過，

代表水路

迴環，

渡口眾多

，最後一個

“明”字

，形象地

表現隨著

落日越來越

靠近地平線

，散射的餘光越來越寬廣，最終瀰漫

連片

的水面，

粼粼波光

，金

赤

閃爍。

整聯詩

烘托出的，是

黔州

無垠的高山深水，

人煙稀少

。

一種偏僻險峻

、寂寞荒涼

的

感覺油然而生。

那麼作者

來到這樣的蠻荒之地，心中作何感想呢？

在第二聯

，他只用四個字

“鬼門關外”來

評價黔州。

原來過了黔州

，就像是到了

陰曹地府

啊。這四個字

總結了

上面一聯所寫景物，

是強有力

的收束、承接和照應，在此突出環境的惡劣。

而且

，這四個字還配合上

4/3

句式

的

音韻，

前四個字

正好是一個

完整的音節

，

隨著

音節的停頓

，作者

也

恰好對黔州做出了

“鬼門關外”的

評價

，

這其中的沉痛心情可想而知。

作者

在

其他詩詞中也曾用過鬼門關來形容

黔州

。他

在

一首

《定風波》詞

中寫道：

“萬里黔中一漏天

，屋居終日似乘船。

及至重陽天也霽。催醉。

鬼門關外蜀江前。

”這首詞整體

風格和思想很接近蘇軾《

定風波

·

莫聽穿林打葉聲》

，作者

同樣用

“

鬼門關外

”

形容

黔州，但

如果

結合詞的下闋，會發現

頗有清狂

豪放的精神，並不是單純的沉痛悲哀。所以

，

作者對黔州惡劣環境的態度，應該不完全是消極的。其實

，用

“

鬼門關外

”來

形容黔州，並不是黃庭堅的獨創，他的老師蘇軾就曾寫道

“自過鬼門關外天”。

事實上，

“

鬼門關

”就是

當時

廣西

的

一處

險要山水

，

黃庭堅

是

從蘇軾這裡獲得靈感，借用到黔州山水上

，

表現其險峻。

但是

如上面所說，

作者不會因為

被貶到這蠻荒之地，而

變成只會

訴苦的怯懦之人。他

在

本

句詩

的下一個音節

，

也即

4/3

句式

的

3

開始

時，

用了

“莫言遠”三個字

，

意思是說

不要怕鬼門關

外地

僻路遠

。意思

的轉變，恰好和

語音上

的

節奏同時

轉折，這就

使

情感的突轉有了雙倍效果，非常強烈。那麼

作者

為何在

面對

如此險惡環境之時

，

仍能不憂不懼呢？

在

最後一聯，

黃庭堅

道出了原因。他說

“四海一家皆弟兄”，無論身在何處

，

周圍都是

我們大宋王朝的人，都是

炎黃子孫，華夏弟兄

，又何必因為山水險阻而苦惱呢。

他

在另一首

《竹枝詞》中

，還給出另一個原因，

說

“鬼門關外莫言遠，

五十三

驛是皇

州

”，

意思是說

，這裡

離京師只有五十三個驛站

的

距離，沒那麼遠，不必擔憂。但實際上

，

宋代六十里設一個正式的驛站，五十三

驛就是

三千多

裡

路，在古代這絕對是

漫長的距離

。

同樣

，四海一家的說法，在自私自利、講究物質的今天，聽起來

很

冠冕

堂皇

，缺乏說服力。

平心而論

，這兩個理由都

帶著

苦澀的自慰

之感，

其中或多或少透露著作者的無奈自嘲。

但是不可否認

，苦澀

是小部分的

，

開朗樂觀

、堅定不移、隨遇而安，才是

作者

思想的主流。

這裡我們

不討論

“五十三驛”的

話題，

單就

“

四海一家

”來

說。

我們

今天有

“四海之內皆兄弟”的

成語，

大家可能會覺得出處

就是黃庭堅這首詩

，

其實不然，黃庭堅也是化用了古語。在

《論語》中

記載

，

子夏曾

指出

：

“

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

君子不必擔心

沒有兄弟，只要他能保持恭敬有禮

，

不做錯事，那麼四海之內，都是他的兄弟。

如果我們結合

這句古語，再去思考黃庭堅

的

詩句，就能分析出他的

三重思想

：首先，當然是對自己的慰藉；其次，是他

沒有喪失

理想，

會

堅持提升道德修養，做真正的君子，那麼就算

在

黔州，

也

可以安然度日，可以隨遇而安，入鄉隨俗，與當地人打成一片，結識朋友。這種心態和蘇軾在海南時很像

；

最後，他的信仰始終沒有磨滅，

他

還是那個

堅持信念

，充滿個性，儲存真我的名士。

作者

在這首詩中流露的情感，總體上說是

相當樂觀

的

，

這與他

的

天性、他的思想境界、他的豐富學識、他的

深刻而冷靜的

思考、

以及他老師

蘇軾的影響，都

有

密切關係。

最後

，我想

順帶提一點

。唐代

的

高適曾有一首

名作

《

別董大

》

，

末句

道

：

“

莫愁前路無知己

，天下誰人不識君。

”

這句

詩從意思上看，似乎與黃庭堅的

“

四海一家皆弟兄

”

有些相似，但是

它們的背景不一樣，高適是送別

時

勉勵友人，而黃庭堅是被貶時

寬慰自己

，

表現手法自然

有所不同

。

更重要的是

，

同樣在說

“

莫愁

”“

莫言

”

，同樣在

說

四海天下

不缺朋友，

兩位詩人

的精神氣質是大不相同的。唐人

高適

，

更為豪邁

，而宋人黃庭堅，更

顯豁達

。

一個用

飽滿的情感

痛飲美酒

，

擊劍

坐嘯；一個

用

有哲理的思辨

演奏清音

，

體悟

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