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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防”的苦惱“收拾起”的信念

由 北青網 發表于 人文2023-01-26

簡介但袁國良的處理,尤其是在“下”這個字及後續的表演上,則沒有計鎮華的那種節奏,眼睛的處理,語調的處理,彷彿告訴觀眾臺上的演員不再是“演”朱買臣,而“是”朱買臣了

拾掇無遺什麼意思

“不提防”的苦惱“收拾起”的信念

程濟

“不提防”的苦惱“收拾起”的信念

李龜年

“不提防”的苦惱“收拾起”的信念

朱買臣

◎水滿則溢

“不提防餘年值亂離,逼拶得歧路遭窮敗。”

距離那一場崑曲的演出,已經有一個月了。

孔子聽韶樂,“三月不識肉味”,因為其盡善盡美;而那一場崑曲的演出,讓人能夠回味一個月,因為其雅正清新。一個月前,只是覺得傳統崑曲的曼妙非一言盡述,而一個月後,內心彷徨,尤感當亂彈成為“亂彈琴”的時候,當生活又如同亂彈的時候,傳統崑曲的滋味繞樑不絕。

4月21日,由北方崑曲劇院主辦的“一曲霓裳播千載”袁國良崑曲專場在梅蘭芳大劇院舉行,袁國良上演了《長生殿·彈詞》《千忠戮·搜山打車》《爛柯山·逼休》這三出經典的崑曲摺子戲。從李龜年到程濟再到朱買臣,古中國知識分子的境遇、情懷、浪漫與信念,一一展現。

《長生殿·彈詞》講述的是安祿山造反,原本宮廷的伶工李龜年流落江南以賣唱為生。在鷲峰寺大會上,李龜年為眾人彈唱,講述了李隆基與楊玉環的愛情事,也感慨了兵荒馬亂、社會動盪、國家興衰以及個人生活的衰敗。

崑曲盛行之時,曾有“家家收拾起,戶戶不提防”之說。“收拾起”指的是《千忠戮·慘睹》中那句“收拾起山河大地一擔裝”;而“不提防”便指的是“彈詞”裡這句“不提防餘年值亂離,逼拶得歧路遭窮敗”,足見這兩齣戲在當時社會的地位。

《長生殿·彈詞》裡李龜年無甚大動作,似乎只是以唱工取勝,特別是“轉調貨郎兒”,大段演唱,層層遞進,是對演唱者極大的考驗。但倘若只是聽唱,又何必“看”戲呢?倘若只是慕洪昇之詞,又何必去劇院呢?舞臺之上,如何展現李龜年精神狀態的變化,也許才真的是對演員的考驗。“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絕對不是今天為了接地氣去體驗生活,而是從“著名錶演藝術家”到“撂地賣藝”的破敗、失落、困頓、彷徨,也有著對當年虛景幻象的留戀。當然,這裡也依然有著落魄藝人的骨氣:固然不是“高漸離擊築悲歌”,那也是“伍子胥吹簫也那乞丐”。

整體上,“彈詞”中的李龜年更多時候應該是頹唐的,眼神中不應該有過多的光芒,但是他又在不經意中流露出那份堅韌。如何演出李龜年的複雜,這是袁國良不得不面臨的問題。

一位中青年演員演李龜年是不佔優勢的,因為身段可以表現衰老,但是眼睛,特別是“眼光”無法表現飽經磨難的滄桑。尤其在唱“九轉”的時候,眼睛何時睜、何時眯,何時亮、何時暗,除了配合唱詞以外,尺寸的拿捏方見演員對人物、對唱詞、對這齣戲的理解。其實,這一天的“李龜年”還是有些“緊”,過於血氣方剛了。演唱技巧無挑,但音高嗓險,失之自然,倒真有些伍子胥之“氣相”了。

對於戲來說,這可能是一種瑕疵,但對於演員本人來說,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幸事”呢?李龜年終究老了,面對盛世變衰,幻象破碎,萬事成空,唯一的念想便是“待我慢慢的傳與你這一曲霓裳播千載”;而袁國良呢?乃至於更多的中青年演員,他們的人生正行至中途,“待我慢慢的傳與你這一曲霓裳播千載”於他們而言,並非末路時的念想、窮途時的慰藉,而是困頓中的理想、彷徨中的信念。

“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作為演員來說,當然要傳作者之言,以彰顯教化,但是也要傳自己之音,才能有個性之志。“瑕疵”本身又何嘗不是藝術魅力中的一部分呢?

等到《千鍾戮·搜山打車》,袁國良的特長便盡顯無遺了。

這齣戲講述了大臣程濟保護剃髮的建文帝隱居深山16年,被永樂帝的大臣嚴鎮直拿獲。嚴鎮直曾經做過建文帝的工部尚書。程濟以口才說服嚴鎮直放了建文帝,嚴也因羞愧難當終自刎而死。

這齣戲被列入了《崑曲身段譜》,而在崑曲的傳承過程中,這齣戲的表演路數又以南昆、北昆分為兩種。而現在上演的則是南昆演法。南昆演法又分為兩個路數,一脈為徐凌雲留下並記載於《崑曲表演一得》,一脈為鄭傳鑑留下並記載於《鄭傳鑑及其表演藝術》。後者又為計鎮華所習。而袁國良學藝於計鎮華,想來他的表演便是遵循於鄭傳鑑這一路了。

“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一位帝王身邊的文人,本當拘謹,恪守禮度,更何況孤忠至此,怎麼能如此“舞之蹈之”呢?然而,在這繁複的身段裡,我們看到的不止戲中演員塑造人物之美,更是一種規矩之中的鮮活之美。這種鮮活,既有著提煉於生活的會意與指示,又有編劇者與演劇者對人物精神的理解和評判。

我無法說出袁國良每一個動作的名稱,只覺得他是讀懂了程濟的。繁複、細膩的動作構成了一個人物形象的幻境。忠義,本不應該獲得“草詔”中方孝孺的“慘象”,反而應該是輕靈的、超脫的、優美的。中國人總是講究“氣”的,不管那些具體的動作是展現程濟喜怒悲樂憂恐驚的哪一“相”,但終究對於忠臣的“氣”,便應是超凡脫俗且雅緻歸真的。這也是古中國知識分子對道德守護者最高的致敬吧。

今人或許認為程濟等人對建文帝乃是“愚忠”,當然更無法理解已經是永樂帝臣子的嚴鎮直就因為一個文人寥寥幾語的刺激自殺而亡,也許是因為今天的人實在過於“精緻利己”了吧,許多人已經不能理解那種把忠孝節義視為不可喪失的精神家園,而揹負者又將面對怎樣的良心拷問。

程濟說嚴鎮直“你也曾立朝端,首領鵷行,食祿千鍾,紫綬金章,頓忘了聖德汪洋,到如今反顏事敵,轉眼恩忘”,這無異於對知識分子最高羞辱。

與之前李龜年的“著相”相比,袁國良的程濟則自然順暢了許多,也許因為某種角度而言,他也是一位堅守者吧。如今,原本就是花部的京劇已經花得不能再花,在這個傳統藝術“順俗而下”的日子裡,雅部的崑曲又能堅持多久?這樣的堅持有意義嗎?或許,袁國良對程濟的演繹便是他內心的答案。

“彈詞”給予人在絕望之中以希望,“搜山打車”展現了人在絕境之中的信念,那麼《爛柯山·逼休》呢?

朱買臣,一介窮儒,手無縛雞之力,除了讀書考取功名,其他生活之事一概不通。結果,其妻子忍不住窮困,逼著朱買臣寫休書。

這一折戲屬於“感情戲”。朱買臣的情緒可以歸結為“三笑三哭”:在被崔氏逼迫寫休書之初半信半疑的尬笑、逐漸察覺到崔氏並非玩笑的苦笑、看到崔氏拿出銀子的強顏歡笑;崔氏走後朱買臣昏倒醒來頓覺悲傷酸楚的哭、看到休書而心生恥辱的哭、物是人非感慨自己空讀詩書卻落魄至此的嚎啕大哭。

無論是表現朱買臣雪天上山打柴的艱難,還是展現朱買臣勸阻崔氏,袁國良的表演不著痕跡,自然而生,雪地滑倒的動作,出其不意恰到好處。唯有到最後,妻子離開,朱買臣一人在痛苦獨白,此時的表演,袁國良痕跡明顯,給人以“聲嘶力竭”之感。

原以為是火候不夠,又複查了他之前的演出影片以及計鎮華的演出影片。二人的演出差異很明顯,其中一個例子是計鎮華在處理“男子漢,大丈夫,提得起,撇得下”這句話時,“提得起”手指向上,眼睛圓睜,“起”字用假音,剛到山頂便急轉直下,到“撇得下”的“下”字時,復又圓睜雙目,右手指地,挺胸嘴裡似乎鼓著一口氣,繼而一陣“放大”的抽泣,再咬著牙根說“不要哭”,此時引起了觀眾的一陣笑聲。

這陣笑聲說明一個問題,演員對朱買臣的距離始終在“是”與“非是”之間徘徊,這便讓觀眾始終與舞臺或者劇目本身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這樣觀眾才能去思考和判定朱買臣。觀眾的“笑”實際上是一種具有理性認識的感性表達。

但袁國良的處理,尤其是在“下”這個字及後續的表演上,則沒有計鎮華的那種節奏,眼睛的處理,語調的處理,彷彿告訴觀眾臺上的演員不再是“演”朱買臣,而“是”朱買臣了。

坦率地說,此時的舞臺上,我看不出舊時知識分子在生活沒有出路的情況下的自卑自憐,只是看到了現實中不在少數的一些人在生活窘迫下的吶喊,他們除了知道“不要哭”的自警自勸,已經無法解決眼前的困苦,也沒有人告訴他們出路在哪裡。

此時的朱買臣,不再是迂腐的古代人,而是一位至情至性、無以為計的現代人。一出傳統的崑曲,也便在舞臺上具有了現代性的思考。

從李龜年到程濟到朱買臣,三出摺子戲,似乎也隱喻了當下中國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況:希望,信念,生活,一言難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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