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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字經是什麼型別的書,黃香本來算不得什麼名人,記載的都是真的!

由 艾尼網路建生 發表于 娛樂2021-05-24

簡介二一個聽孔融讓梨的故事長大的孩子,在他成人的過程中,難保不會出現那麼一兩次信仰危機:都說要當個懂事的好孩子,好人長大有好報,結果孔融最後讓曹操給殺了

三字經是什麼型別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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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字經是什麼型別的書,黃香本來算不得什麼名人,記載的都是真的!

黃香本來算不得什麼名人;在范曄的《後漢書》裡,他排在《文苑傳》,順位比自己的兒子和曾孫還低了十九篇。託《弟子規》《三字經》這些“蒙學”讀物的福,現如今廣大少年兒童再聽到這個名字,估計都不會感到陌生。大冷天的能給長輩暖被窩,當爹媽的即便沒有真指望孩子如此去做,但凡看到孩子表示出了這麼個意思,大抵都會從心底湧起一股暖流,感慨地說孩子沒白養,以及,報班的錢沒白花。

現在能查到的關於黃香溫席的記載,全來自於不同版本的《二十四孝》。一個版本說:

另有的版本講:

這個版本的最後還賦詩一首,以便幼兒識記:

簡要比對一下上面的文字,很容易就能發現令人啼笑皆非的疏漏。要是按照第一個版本的說法,黃香“才”九歲,“就”知道怎麼服侍父母,那也未免太晚了些。因為第二個版本說得明白:黃香九歲那年,母親就過世了。到了“子欲養而親不待”這一步,才想起來“扇父母之帷帳”,美好的願望恐怕只能化為無法實現的苦澀泡影——畢竟,“母”已經沒了,就剩下一個“父”了。

不少所謂“經典”,張嘴就來,大抵如是。

再向深裡咂摸一步:剩下的這位父親,其身子骨如何,《二十四孝》也壓根沒提。看來,暖被窩這事不是父親體弱的生理需求,而是黃香一味上趕著的付出;一付出就是一冬天,可見父親享受得也是心安理得。這就是說,這裡,“孝”的核心是子女無條件地付出,父親的需求原本就沒在考慮之列。

也對:父親需要才暖被窩,父親不需要就算了,一點兒誠意都沒有,還怎麼算是“孝”的榜樣呢?

只有把“孝”拔到了這種不但忘我、而且忘他的地步,結局的“於是”才算得上是順理成章。綜合兩個版本的說法:“於是”,江夏太守劉護就此上表,黃香的美譽傳到了京師,“天下無雙”,名垂“千古”。看誰還再說什麼“百善孝為先,論心不論跡,論跡家貧無孝子”——買不起東西,還暖不了被窩嗎?

三字經是什麼型別的書,黃香本來算不得什麼名人,記載的都是真的!

這麼一條邏輯鏈串下來,我們很難不從裡頭嗅到些程朱理學那種誇張和教條的味道。考慮到編《三字經》的王應麟是南宋末期的人,《二十四孝》最早成書則是元代的事情,我們或許可以做一個推論:黃香成為暖被窩的典型,有可能是朱熹之後的事情。

這也就同時解釋了一個有意思的事實:南朝宋范曄寫的《後漢書》,根本沒提過黃香暖被窩這件事。

劉護的確欣賞黃香的孝心,但他欣賞的也不過是黃香在為母親守喪期間,能盡心竭力,以致形容憔悴。這在當時雖然稱得上突出,可放眼歷史長河,也說不上是什麼特別出挑的表現——比起後來王戎形銷骨立的“死孝”,黃香還是太平淡了。

更重要的地方在於:真正令黃香名滿京師的,也不是他日復一日地給父親暖被窩,而是他在貧困的環境裡,能夠做到“博學經典,究精道術,能文章”。

比起《三字經》後頭提到的“懸樑刺股”“囊螢映雪”,黃香的故事沒有那些寄託於具體意象的傳奇色彩,但也足以堪稱一位不遑多讓的勤學典型。

靠著自己的勤學才得以譽滿天下的黃香,從政將近四十年,兢兢業業,恪盡職守,體恤下情。他有過加班加點、住辦公室的經歷,有過出於公心、拒絕升遷的奏疏。三十多歲的時候,面對牽連千人的妖言惑眾案,黃香據實上奏,拯救了不少人的性命;生命的最後一年,他升遷為魏郡(今河北、山東、河南部分割槽域)的父母官,出於不與百姓爭利的原則,把內外的公田都出租給別人耕種。

回顧黃香的政治履歷,三十多年,乾淨,清白,沒什麼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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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香的政治生涯因為魏郡的水災而終結。被免職幾個月後,黃香死在了家中。被免職前,黃香想的、做的,是把自己的俸祿和賞賜都發放給災民,以及動員富豪大族各自提供糧食,彌補公家賑災的不足。這是真正的天災,而湖北人黃香儘自己的最大努力,避免了人禍。比起之前和之後的很多官員,他也足以堪稱一位不遑多讓的循吏典型了吧。

一個不遑多讓的勤學典型,加一個不遑多讓的循吏典型,經過上千年的光陰流傳到現在,成為了一位讓上培訓班的幼兒和陪讀的媽媽“婦孺皆知”的暖被窩典型。那些在黃香生前嚼舌頭根子、譏諷他獲得聖眷恩仇太過的同僚們,要是知道了這麼個結局,說不定得在自己的被窩裡樂得背過氣去。

很多時候,所謂呈現,所謂彰顯,不過是更為深重的陰影和遮蔽。

順便提一句:黃香死後十九年,曾孫黃琬出生。同他的曾祖類似,黃琬在小學生和初中生的心目當中,也稱得上“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因為七歲抖的一個機靈,“日食之餘如月之初”,到哪兒提起黃琬,都跳不出“巧對”的標籤。

曾祖孫倆的人生,就這樣,一個定格在了九歲,一個定格在了七歲。誰說“出名要趁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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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黃琬最傳奇的人生履歷,也跟“巧對”沒什麼關係。多的不說了,就說四十八歲那年,黃琬在豫州任上唯朝廷之命是從,以鐵腕手段鎮壓叛亂,號稱“威邁百城”,受到賞識,升遷成了三公之一的太尉;與此同時,還沒動身赴京以前,他以慣常的霹靂手段,雷厲風行地搜捕管轄地的一個重犯,重犯雖然沒抓著,好歹也捕殺了重犯的一個宗親。賞識黃琬的人,和黃琬追捕的人,歷史上的名聲,都要比黃琬大得多——

前者叫董卓,後者叫曹操。

更有意思的是,黃琬沒有弄死董卓要求追捕的曹操,反而在進了中央以後,和司徒王允合謀,扳倒了董卓;於是,也就和王允的命運一樣,李傕郭汜肆虐長安的時候,黃琬下獄身死,時年五十二。單說生命這最後四年,也足以稱得上是波瀾壯闊,跌宕起伏。

黃香死後三十五年,黃琬十六歲那年,孔融讓梨。

一個聽孔融讓梨的故事長大的孩子,在他成人的過程中,難保不會出現那麼一兩次信仰危機:

都說要當個懂事的好孩子,好人長大有好報,結果孔融最後讓曹操給殺了;

你說曹操是個壞人,壞人殺了好人會有報應的,你看赤壁之戰曹操打了個大敗仗吧,結果發現孔融之所以得罪了曹操,主要是因為自己嘴賤,還有事沒事地老去撩騷曹操……

從小老師和家長就講:好孩子不能招欠。孔融招欠,孔融不是好孩子;孔融不是好孩子,曹操把孔融殺了,曹操也就不是壞人;曹操不是壞人,為什麼赤壁之戰會打敗了呢?劉備也是好人啊,曹操和劉備為什麼會打起來呢?……

非黑即白的二分法,翻過來翻過去,最後只能把歷史這塊烙餅,兩面都燒糊。

更何況上面說的這些條,沒有一條禁得起推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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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說大家貌似熟悉得緊的“孔融讓梨”。現在講這個故事去教育孩子,核心的落腳點,是“謙讓”。為了講明白這個道理,不惜添枝加葉,說孔融先把大的讓給了哥哥,說自己是弟弟,要吃小的;又把另一個大的讓給了弟弟,說自己是哥哥,該讓弟弟吃大的。這麼一個精神分裂、打自己臉打得啪啪響的邏輯,能讓家長和老師講得津津有味,實在是傳統美德的悲哀:就為了讓自己吃個虧,連帶著把本來是件好事的“禮讓”也拽到了“近偽”的泥潭。我要是孔融的哥哥或弟弟,會覺得孔文舉這麼說,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臊我;若是在孔融的帶動下,全家少長群起而讓之,恐怕不管大梨還是小梨,最後都得爛在盤子裡了。

最早的文字其實說得很簡單:

出自章懷太子李賢組織註釋《後漢書》時引的材料《融家傳》。原文很清楚:孔融沒有“讓”大梨給哥哥,更沒有“讓”給弟弟,只是直接論資排輩,拿了個符合自己身份地位大小的梨而已。

更重要的地方在於,這可比一般性的、對兄弟的“友愛”強多了——這是真正符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理念的“悌”。這種對於倫理地位的自我認識以及精準操作,境界與鄉村學究教條僵化的《弟子規》比,相去不可以道里計。孔融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好孩子,而是儒家倫理要求下的好孩子,何況只有區區四歲。宗族“奇”,“奇”的也是這個。

換句話說,孔融讓梨,讓得未必比我們想象得更美德,而是比我們想象得更儒家。

這有可能是讀懂孔融的關鍵。

回過頭去看大家同樣非常熟悉的《小時了了》,可能會產生一點不一樣的想法:

孔融十歲那年(繆荃孫《孔北海年譜》說是七歲,備參,我後面的文字還是按《後漢書》來),跟著父親去拜訪李膺,孔融說自己的祖上孔子和李膺的祖上老子有交情,於是進了門;之後來了個不知趣的陳韙,說孔融“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孔融馬上反唇相譏,“想君小時,必當了了”。

很多人對孔融忠厚老實的想象,就是從這裡開始破碎的:這嘴,也忒毒了。

三字經是什麼型別的書,黃香本來算不得什麼名人,記載的都是真的!

然而,“嘴毒”並非這則八卦的關鍵。如果把所有關鍵詞摭取全,然後做一個概括性的串聯,那應該是:

孔門之後孔融,以“儒家”正牌後裔的身份,登了當時“儒家”頂級“清流”的龍門,並在旁人對“清流”質疑“儒家”招牌只是個小聰明的時候,毫不留情地懟了回去。

“儒家”,“清流”:前者是孔文舉的底色和本色,後者是時勢造就的風口浪尖。

而對這兩者的標榜和投誠,才是孔融所作所為的真正要義。

於是,史書上就有了孔融後來的事蹟:

十二歲那年,第二次黨錮之禍爆發,同樣是頂級清流的張儉望門投止,這一天來到了孔家。孔融的哥哥孔褒不在,張儉覺得孔融年紀小當不了事,尷尬得張不開嘴。孔融說:“我哥不在,難道我就不能做主?”就把張儉留下了。等到事情敗露(多半也是遭人舉發)那天,張儉繼續逃亡,孔融兄弟下獄。一時間,當哥哥的,當弟弟的,還有個當媽媽的,一門爭死。儒家的“義”,“悌”,還有與“清流”的關係,都在裡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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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歲那年,孔融喪父,“哀悴過毀,扶而後起”。州里歸其“孝”;

董卓弄權那幾年,虎賁中郎將孔融因為與董卓對答時每有“匡正之言”,最終被打發到了北海對付黃巾軍。劉備感慨說“孔北海乃復知天下有劉備邪”,就是這時候的事。可謂“忠”。

“忠”,“義”,“孝”,“悌”,“清流”。這才是建安元年被曹操徵召當工程部部長的時候,四十三歲的孔融,真正的面目。

“嘴毒”是後來的事。建安九年,曹操攻破鄴城,曹丕娶了甄宓,孔融諷刺“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的時候,自己已經五十二歲了;距離禰衡被黃祖怒殺,也已經六年了。

在這九年的時間裡,沒有孔融近身挑釁、羞辱曹操的記載;換句話說,孔融真正開始與曹操正面對抗,是在曹操徹底擊破袁紹家族,眼看著就要一統北方,興許還要一統天下、最終取而代之的歷史節點上——畢竟,孔融早在為政北海的時候,就看出了曹操(還有袁紹)的狼子野心。為了表態自己絕不站隊,他當時還殺了建議自己結納曹操和袁紹的下屬。

再不“剛”,就真來不及了。

在曹操一門心思對外的那九年裡,孔融以一己之力,承擔了清流眾多的期許與責任。很多事情,孔融當仁不讓,自己直接拍板,其他同僚只是跟在後面署名而已。他力主不給辱節於袁術的太傅加禮,反對恢復肉刑,建議對於屢屢僭越禮制的劉表採取隱忍態度,不同意祭祀早夭的宗室親王。

有禮,有力,有節,不迂。

甚至在孔融推薦禰衡、禰衡擊鼓罵曹之後,孔融還專門找到禰衡,數落這個小自己二十歲的年輕人說:“你這是幹嘛呢?!”並特意求曹操給禰衡一個道歉自新的機會。看到《禰衡傳》裡“退而數之”這幾個字的時候,我凜然一驚:給曹操推薦禰衡的孔融,決不是單純為了找不痛快的,他應該有著更大的政治謀略,只可惜都讓那個真正不識時務的“顏回復生”給耽誤了。

三字經是什麼型別的書,黃香本來算不得什麼名人,記載的都是真的!

當然,也有人說孔融“才疏意廣”。什麼年頭,都不缺這種會說話的人。你說有沒有道理呢,有,看跟誰比。比劉備是不如,比那些後頭聯名的呢?

而現在,袁術,張繡,呂布,袁紹,都不能再阻擋曹操了。曹操騰出手來了。我不犯人,人也要犯我。

那就別客氣了。

曹操遠征烏桓,孔融說他:乾脆,把早年間胡虜不進貢箭簇、蘇武牧羊結果羊讓人偷了那些案子,一併了了吧;

曹操要禁酒,說酒會亡國,孔融說他:女人也會亡國,怎麼不禁女人?曹操的愛美之心,由於張繡的嬸嬸鄒氏,以及死去的長子曹昂和猛將典韋,可謂盡人皆知。

筆桿子是幹不過槍桿子的,何況嘴皮子。雖是長槍桿子,也幹不過。

但每一次抗爭,都是一次沉甸甸的表態。

曹操讓孔融幹了太中大夫的閒職。孔融就乾脆把所有時間都花在了獎掖賢達上。

“海內英俊皆信服之”。

是時候動手了。

當刀子使的人,叫郗慮。他和孔融當年在獻帝面前,互相揭短,毫不相讓。曹操還為這件事,專門給孔融寫過信,讓孔融注意團結,要和同事搞好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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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慮也沒有親自下場。出頭的人叫路粹,曹丕的朋友。孔融的罪名有:

一,在北海的時候,圖謀不軌,說自己是孔聖人的後代,怎麼一定就得姓劉的擁有天下呢?

二,孔融跟禰衡胡說八道,說父母對孩子沒有愛意,只有彼此間的情慾,當媽媽的都是裝孩子的一個容器;

三,……

路粹上書那年,距離孔融擔任北海相,已經十七年;距離禰衡被曹操打發給劉表,也已經十二年。那個年頭沒有微博,但真整起人來,群眾的“記性”也是好得很的。

這種大逆不道的口吻,倒是特別像後來的竹林七賢。孔融要是真幹出過這等事來,也不知道為什麼,居然沒有被嵇康視為精神偶像。嵇康總不能沒聽說過孔融吧。

細究起來,史書裡記載孔融幹過的最過火的事情,是袁譚攻打孔融,從春天打到夏天,“流矢雨集,戈矛內接”,孔融躲在几案後面讀書,談笑自若,結果半夜城池被攻陷,倉皇而逃,老婆、孩子都讓袁譚給俘虜了……

要數落孔融不成器,真輪不到路粹。

公元208年,孔融在鬧市被斬,專有名詞叫“棄市”,享年五十六歲。

孔融棄市同年,曹操廢三公,自立為丞相,年底大敗於赤壁;

兩年後,曹操不管什麼忠孝節義,逆不逆道,發《求賢令》,唯才是舉;

又三年後,郗慮收伏皇后印信,軟禁皇后,獻帝大喊:“天下寧有是邪!”

又一年後,路粹因為違反禁令,請求低價賣掉毛驢,被依法處死,被稱為三國最無厘頭的死亡;

孔融棄市十三年後,郗慮圖謀曹操,事洩被殺;

同年,曹操病逝;

同年,曹丕篡漢,稱帝;

孔融棄市十五年後,嵇康出生;

又三十八年後,司馬昭部下賈充指使成濟兄弟殺高貴鄉公曹髦;

同年,嵇康作《與山巨源絕交書》;

又兩年後,嵇康棄市,死前三千人上書情願司馬昭,不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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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兩年後,司馬炎篡魏,稱帝;

再往後,八王之亂,五胡亂華,衣冠東渡,十六國,南北朝,動盪三百年。

考慮到孔融活著的時候,趕上了兩次黨錮,黃巾起事,董卓擅權,還有曹操,說孔融迎面撞上了時代崩壞的開始,大致不錯。

孔融應該很想一以貫之地去實踐他的理想,然而到了曹操這裡,終於走不通了。

而後世,大多隻記住了一個“讓梨”,還有“嘴賤”。一個是毫無原則的謙讓,一個是毒舌嘴炮。

如果他死後有知,知道千百年後自己留給世人的印象是這麼個德性,不曉得會有怎樣的感想。

但孔融的兒子、尤其是女兒,應該不會在乎。不到十歲就能說出“安有巢毀而卵不破乎”,年方七歲就能明白“今日之禍豈得久活”,死到臨頭的時候能顏色不變,延頸就刑,還甚為快慰地表示:“若死者有知,得見父母,豈非至願!”

有了這樣的孩子,管其他孩子(還有大人)說自己什麼呢!

披蒲編的叫路溫舒,削竹簡的叫公孫弘,頭懸樑的據說叫孫敬,錐刺股的叫蘇秦。這裡頭真正有名的,也就蘇秦一個;不熟悉司馬遷、《史記》或者漢武一朝的,對公孫弘應該會很陌生,更不用講路溫舒和孫敬了。

按《三字經》的說法,蘇秦拿錐子扎大腿,屬於沒人督促、特別自覺的典型,這多少有點兒欺負小朋友缺乏古書常識。但凡接觸過一點原典,總該知道,蘇秦當時的處境,根本不需要別人督促,別人早就把他給放棄了。按《史記》的說法——

被自己最為親近的人——哥哥,弟弟,嫂子,妹妹,媳婦,居然還有侍妾——看不起,說“你活該啊”,相當於被整個家族給嫌棄了。這樣的人發個憤,你還教育孩子說這叫“不用揚鞭自奮蹄”,這不是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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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策》講這段就更傳神了——

穿著黑貂、帶著百斤黃金的蘇秦,基本上相當於全村的希望了;畢竟,按當時整個“東周”的“國力”,能不能搞出更多的黃金,也是一個很大的未知數。結果呢?全讓蘇秦給敗光了。從秦返回東周雒陽,灰頭土臉,面黃肌瘦,到家後直接成了被無視的空氣。妻子不停下手裡的活兒,嫂子不給做飯,爹媽不跟他說一句話,哥哥弟弟妹妹乾脆影子都不見。這麼個待遇,你跟孩子講,“不自教,自勤苦”?誰家能趁黑貂大氅和百斤黃金給孩子敗呢?

這麼個大大的破綻,卻依然擋不住蘇秦被選為自覺勤學的典型,原因大概就在拿錐子扎大腿這個“刺股”上。語文老師也很喜歡這個故事,因為可以順便講一講什麼叫古今異義,談一談蘇秦並沒有拿錐子扎自己的屁股,古代要跪坐,紮了屁股還怎麼讀書?更有甚者,會把“引錐自刺其股,血流至足”這個場面描述得鮮血淋漓;在那樣一個年代,蘇秦居然沒有破傷風,實在是千里挑一的僥倖。蘇秦的成名,跟當今那些叱吒風雲的企業家一樣:實力固然重要,但最關鍵的,還是運氣。

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況且,這樣的讀書,也就談不上任何單純的目的了。《史記》裡,蘇秦的感慨是“夫士業已屈首受書,而不能以取尊榮,雖多亦奚以為!”《戰國策》裡就更露骨了:“安有說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尊者乎?”簡單點兒說,讀書的目的,是為了榮華富貴;更具體些,就是有錢,還要有權。在如此目的的驅使下,《史記》說蘇秦“遍觀其書”,未免還比較客氣;《戰國策》裡講得就很直接:“得太公《陰符》之謀”,功利性強得很。放到現在,大抵就是什麼成功學啊,職場雞湯啊,管理者的七大根性啊,小趨勢啊……千枝萬條一句話:知識付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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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孩子啟蒙的時候就給講這個,算不算培養韭菜得從娃娃抓起?

而但凡講勤學,講勵志,最後總該講個結果。這樣來看,《史記》就不太適合,因為蘇秦雖然當上了六國的縱約長,但最後左支右絀,一直走在刀尖上,死都沒有落個全屍,道德和私生活上也頗有不檢點的地方:“被反間以死,天下共笑之,諱學其術。”

《戰國策》裡就解氣多了:

這是被語文老師講濫了的對比手法,還連帶出了個成語叫“前倨後恭”。蘇秦唯一的客氣,在於只逼著自己的嫂子說了句大實話,給父母妻子多少還留了一點臉面。嫂子說:“我為啥前後反差那麼大,還不是因為你有權又有錢。”蘇秦就坡下驢,一吐怨氣,成功地當上了人生導師:“人活一輩子,怎麼能不追求權勢和金錢呢!”注意裡面的邏輯關係:先有權,再有錢。

給孩子講這個?

給孩子講這個?

公孫弘笑而不語。

公孫弘開始學習《春秋》,是在四十不惑以後。在此之前,他短暫地當過獄卒,又因違法而免職,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養豬。至少在與豬生活的這若干年裡,公孫弘沒想過讀書,更不會因為學習而自己製造原材料。他並沒有這個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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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與公孫弘同齡的賈誼,勸導漢文帝任用一些儒學之士,並開始設立經學博士。景帝時,《春秋》也設立為博士。

不需要具體考據設立《春秋》為博士的年份,或者公孫弘開始研習《春秋》的年份,哪個在前哪個在後,並不影響對事實的基本判斷。立《春秋》博士肯定不是一兩天的事情,比起之前設立為博士的《書》和《詩經》來,《春秋》肯定不會更難,但是更新鮮,先前研究的人少,特別適合半路出家者。

另外的旁證是:公孫弘作為一個養豬的,能搭上胡毋生這個《公羊傳》的專家,幾次三番地上門討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當時認頭學《春秋》尤其是《公羊傳》的人,數量一定不會很多。否則哪兒能輪上公孫弘呢。

直說了吧,公孫弘學《春秋》,其核心的目的,就是投機。難怪後來六十歲的公孫弘以“賢良”之名被舉薦到長安後,還要被九十歲的轅固教育:“公孫先生,您務必要按照儒家思想來事君,不要歪曲自己的學術,來投世人之所好!”

換句話說,是個人就明白,公孫弘究竟揣著怎樣的心思。

就這樣,六十歲的公孫弘也沒能馬上得到漢武帝的寵幸,因為出使匈奴回來說錯了話,最後灰溜溜地告病還鄉了。

但對於想翻身的公孫弘而言,這不能是結束。為了再次得到起用,他開始了漫長的行為藝術:蓋簡陋的布被,最多隻吃一種肉菜,一個六十多歲的人,老老實實地孝敬自己的後媽,並在後媽過世之後,守孝三年。終於,七十歲的時候,公孫弘再次被推舉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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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子牙釣到周文王的時候,也就七十二歲,跟公孫弘差不了多少。按照《戰國策》的說法,蘇秦閉門苦讀,研究的,也是姜太公的著作。

所有讀書為了出人頭地的學子,都該把姜子牙供為祖師爺。

行為藝術之外,公孫弘也參透了所謂的為官之道。或者說,七十多歲的公孫弘,憑藉著人生的波瀾跌宕,看穿了二十多歲的雄主劉徹的心。他搭上了漢武帝尊崇儒學的車,以平平無奇的對策被劉徹親自拔擢為第一;他從不在朝廷產生爭論時站隊力爭,每次都讓漢武帝自己拿主意;他跟著名的“一根筋”汲黯本來商量好了什麼事,到了朝堂上就變卦,開始事事都遂著武帝的心意說;他會靈活運用儒學的觀點為文書法令加以包裝,樣樣都合武帝的心意。

公孫弘唯一反對的,是漢武帝窮盡人力財力在西南、朔方和五原開疆拓土;反對的結果,是被武帝找來的朱買臣一頓詰問,自己一個問題也答不上來。

公孫弘敏感地意識到了:這就是自己身為人臣的邊界。接下來,他選擇做一個誠實的“老實”人。

他大大方方地跟武帝說:“我啥也不懂,真沒想到修建朔方郡有這麼些好處。那能不能這樣:通往西南夷的路咱不修了,就好好鼓搗朔方郡,行不?”武帝準。

汲黯跟武帝打小報告,說公孫弘現在掙那麼多錢,還搞行為藝術,蓋布被啊,少吃肉啊,是沽名釣譽。公孫弘不但把汲黯誇了一頓,還說自己要向勤儉的晏子學習。漢武帝一看,真是個肚裡能撐船的人。就這樣,公孫弘當上了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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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丞相是要有侯爵的。公孫弘沒有侯爵,照理說當不了丞相。對於漢武帝來說,這算什麼,不就是侯爵嘛,封一個就是了。

公孫弘於是開啟了西漢丞相封侯的先例。李廣戎馬倥傯了一輩子,到死也沒能封侯。

然而,如果我們真以為公孫弘是個有容人之量的人,可就大錯特錯了。七十多歲才品嚐到權力滋味的人,是不可能甘心身邊潛伏著虎狼的。

當丞相之前,公孫弘任御史大夫,相當於現在人民檢察院院長,一樣也是三公。武帝要起用曾把皇族豪強整得惶惶不得終日的酷吏寧成,被公孫弘阻撓而作罷。同樣是武帝朝名臣、建議頒佈《推恩令》徹底解決藩國隱患的主父偃,被人控告受賄並謀害齊王,武帝本來想留他一命,也是因為公孫弘,主父偃不但自己身死,整個家族也遭到屠殺。司馬遷筆下神采飛揚的遊俠郭解,同樣因為公孫弘一句話,被判定為大逆不道,屠族。

一個誠實的老實人,在動刀殺人的時候,是一點兒也不手軟的。

董仲舒不是把自己視為阿諛奉承之人嗎,那好,我就推薦你當膠西國的王相,那個膠西的劉端人可好了,好幾位朝廷派過去的國相都讓他給害死了。即便是自己當面誇過的汲黯,一旦發現右內史的職位出缺,而這個職位足以讓被管轄著的眾多皇親國戚攪得焦頭爛額,公孫弘也毫不偏私,一定要把汲黯安置到這個地方。當武帝大規模反抗匈奴,正缺錢糧的時候,河南放羊者卜式願意捐出自己一半的家產,這麼慷慨大方,連武帝都傻了,公孫弘的意思是:這不是正常人乾的事,不要搭理。也對,比起少吃點兒肉菜來說,這種半裸捐,更符合行為藝術的要求,不能不留個心眼兒。

《西京雜記》載,公孫弘為了招攬賓客,一共修建了三處客館:最為賢德的,入欽賢館;最有才華的,入翹楚館;最有能力的,入接士館。公孫弘號稱完成了一部《公孫子》,人稱一字百金。兩件事情放在一起,很難不讓人聯想到一個叫呂不韋的人。

三字經是什麼型別的書,黃香本來算不得什麼名人,記載的都是真的!

一字百金的《公孫子》並沒有流傳下來。即便流傳下來,也跟公孫弘的專業《春秋公羊傳》沒什麼關係,因為這本書的思想更接近於法家。

公孫弘的書,到最後,還是都還給了老師。

當然,他作為武帝朝少有的能善終的丞相,一定是有自己的過人之處的。只不過,這些過人之處,跟他的讀書求學,連半毛錢關係都沒有。

最後提一句吧:說公孫弘求學時曾經削竹簡自制原材料,出自清朝人王相的《三字經訓詁》。換句話說,我們找不到什麼材料,能探究到底南宋的《三字經》怎麼給公孫弘寫下這麼一筆的。在《三字經》白紙黑字謄錄的所有道聽途說裡,這是最誇張的一次。

還不如講孫敬和路溫舒。

可孫敬和路溫舒,又有什麼好講的呢?

《漢書》里路溫舒的傳,一共1344個字,其中1000個字,都是他的一篇奏疏。孫敬就更沒什麼可說的了,《漢書》裡連傳記都沒有。他弔頭發那個事蹟,現在能見到的記載,是北宋編的《太平御覽》。《太平御覽》說《漢書》裡有記載,可能是誤抄;真正有跡可循的,是晉朝人編的《楚國先賢傳》。

一個是因言存人,一個壓根不入流。

但就是這兩個形同雞肋的人物,其之於讀書求學本身的價值,卻要遠遠高於蘇秦和公孫弘。

三字經是什麼型別的書,黃香本來算不得什麼名人,記載的都是真的!

路溫舒披蒲編這事,正史有載,那時候的路溫舒正在放羊。他那時學的東西,大概也是公務員或司法考試一類的專業材料,不算什麼正經學問;“披蒲編”製造原材料,也很有可能還包含了練習書法一類的目的。稍微上點兒道了,他也只是從基層小吏做起,藉此機會進一步深入學習律法,最終當上了法官。從這以後,有了吃飯的手藝,路溫舒才開始涉獵《春秋》——當然,這並不算什麼業務愛好,畢竟讀經也是當時重要的進身之階。經歷了一番仕途坎坷,路溫舒進了最高人民法院。

直到這時,我們也很難從路溫舒身上,看出什麼事關讀書求學的微言大義。而一般老師講“披蒲編”,基本上也就到此為止了。讀書為了什麼?好像還是出人頭地。

然後路溫舒給當時的皇帝上了一封奏疏,就是《漢書》裡被原原本本儲存下來的這1000字。中心思想極為明確:尚德,緩刑。

在西漢,進了最高人民法院的,很容易朝著酷吏的方向一去不返。大酷吏如張湯、杜周自不必提,即便是個小小的刑訊問供的,只要在人腦海中一閃,也足以讓人倍感屈辱,否則李廣何至於二話沒說就拔劍自刎了呢。在西漢的酷吏裡,甚至有一個和路溫舒一樣、名也叫“溫舒”的王溫舒,捕殺豪門大戶,“至流血十餘里”,足足屠戮了一個冬天。過去春天萬物生長,不再執行死刑,王溫舒為此跺著腳地呼號:“唉!冬天要是再長一個月,老子的事就能辦完了!”

在這樣的社會風氣下,路溫舒給皇帝的建議是:尚德,緩刑。

只有把故事講到這裡,我們才能把為了進身的讀書求學的意義,最終發掘出來。

可惜的是,班固最後對於路溫舒的評價,是路溫舒從小學習天文曆法,能觀天象,成功預言了王莽最終篡漢的日子,最後他的子孫都當了地方大員。

在班固看來,可能這才是路溫舒一輩子,最值得褒獎的成就;之前自己謄錄的那份千言上疏,最後的結局,不過是“上善其言”。

就連那個不入流的孫敬,故事講到最後,也是:“後來他終於成為了赫赫有名的政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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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麼名啊,連傳都沒有。

不是說讀書不可以為了出人頭地,可你看看蘇秦和公孫弘,他們當真配得上天下讀書人的表率和榜樣麼?

為什麼我們不可以告訴孩子:讀書求學的目的,不在於長大官,不在於賺大錢,也不全在於(如果不是全部否定的話)出人頭地或者階級躍遷。讀書治學的目的,不在於炫耀,不在於驕人,不在於舉世皆濁我獨清,也不為了孤芳自賞沙洲冷。讀書,求學,為什麼就不能單純地是拓展自己的眼界,充實自己的心靈,豐富自己的頭腦,提升自己的審美,讓我們成為更好的自己?

為什麼什麼事都得繫結個什麼,才能夠看上去順理成章、天經地義?如果在讀書這件事情上,還要看別人眼色,那還談什麼人格獨立?

就算是《太平御覽》抄錯了吧,這話不是《漢書》裡的,我也認為,這才是孫敬最為理想的結局:

至少在這裡,我看到了一點點,關於讀書就是為了提升自己的意味。

而可笑的地方在於,是不是真有過孫敬這麼個人,我們缺乏足夠的存世材料。如果就這麼一位為自己讀書的人,最後還不存在,那真是從很多方面來說,都莫大的諷刺。

子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

囊螢的叫車胤,映雪的叫孫康,負薪的叫朱買臣,掛角的叫李密。矮子裡拔將軍,這裡頭最有名的,恐怕得數李密,畢竟他的名字多少藉助著各式各樣的說唐故事,跟秦叔寶、程咬金一道,一路輾轉流傳,為廣大麴藝愛好者所熟知。曲藝愛好者多是平頭百姓,他們興許也知道“囊螢映雪”,但要是再追問一句“囊螢映雪”的主人公,他們非但答不出來,反而可能懷疑你不懷好意:不就讀過兩本書嗎,顯擺什麼啊。

李密牛角掛書,不知怎的,居然能跟“身體勞累”扯上關係。那時候的李密,明明“世界那麼大,我想去看看”,藉著因為左顧右盼不受楊廣待見的由頭,辭去了皇家警衛隊的職務,賦閒在家,一心向學,天天鼓搗後來掛在牛角上的《漢書》。李密的父親是隋朝上柱國,自己放到現在是標準的高幹子弟,還是貨真價實第一流的那種,根本不愁吃穿日用。他跟家裡經濟壓力山大的朱買臣擺到一起,倘若冥冥有知,不知道會不會臉紅。

即便牛角掛書,也並非李密苦讀的常態。說穿了,無非是某日李密騎牛串門,去找專門講《漢書》的高校教授包愷交流學習心得,半路遇到了扶植楊廣上位的權臣楊素。在楊素不學無術子弟們的襯托下,李密的形象顯得尤其高大,被楊素狠誇一頓,引薦給了自己的兒子楊玄感。先前的皇帝保鏢李密,藉此機緣,終於開始了一輩子造反的漫漫不歸路。你說,李密在瓦崗山設伏謀殺先前的寨主翟讓、差點亂軍殺死徐勣(也就是評書裡的通神軍師徐茂公)、逼得單雄信扣頭求饒的時候,那點兒花花腸子,跟《漢書》,能有什麼關係?更別提那頭早被主人拋到腦後的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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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怎麼類比牛角掛書呢?大概也就相當於,地鐵上左搖右晃,突然從兜裡掏出一張英文報紙來?也不能說這種讀書的勁頭不好,但出於對視力的考慮,總還是不該提倡的吧,多費眼吶。

再多想一步——以李密那點兒一瓶子不滿、半瓶子逛蕩的才能和心機,誰又能肯定這裡頭沒有半點兒作秀的成分呢?就算他不至於料事如神到算出楊素的日程路線,做給包愷看看,總可以吧。又或許就是求學問道前的考前溫習呢?誰還沒在考場上翻過幾眼資料重點呢?

幾個自然段說下來,意思無非是:牛角掛書這麼個事,根本不值得大書特書,更何況這裡頭還可能包含著作秀的成分在。給孩子講這個,還不如講牛頓把懷錶扔鍋裡當雞蛋煮——煮懷錶總不能是作秀吧?除非那表牛頓真不想要了。

當然,真要說作秀,車胤、孫康兩座大山在前,即使是拿錐子扎大腿的蘇秦,也得自嘆弗如:再怎麼說,一把錐子,總比螢火蟲和皚皚白雪好弄多了。

先說孫康。孫康的曾爺爺孫盛,先後輔佐過東晉名臣陶侃、庾亮和桓溫(都是吐口唾沫是根釘的人物),跟著桓溫滅成漢、收洛陽,留下的《晉陽秋》佚文,至今仍是重要的史料;孫康的後人孫思邈,是廣為人知的唐代著名“藥王”,《千金要方》《千金翼方》被稱為中國古代醫學的百科全書。孫康夾在中間,自己連篇史書裡的傳記都沒撈著,“映雪”的故事還是沾自己兒子孫伯翳(讀益)的光,得以附在範雲傳記後頭的。現在講孫康故事的,基本上都撇個大嘴,說孫康最後當上了御史大夫,名列三公,算是光宗耀祖了;可問題在於,南朝宋的劉家皇朝裡,哪兒還有御史大夫那麼個官?

這種缺乏常識的吹牛,無非是自家人往臉上貼金。太原孫氏自己高興高興得了,外人上趕著當真,圖什麼呢?

孫康在《南史》裡的真實職位,叫“起部郎”。有人說後來孫康擔任了徵南長史,主政一方,我還沒有查到相關的資料,可能也是一種相對要臉的貼金方式。起部就是後來的工部,也就是現在的建築工程部。孫康在建築工程部裡當個六品官,雖然比起御史大夫還差得遠,好歹比自己苦於沒有燈油、無奈捱過長夜的時候要好得多了。不管有沒有更大的追求吧,能力和時運擺在這兒,不可強求,欣慰地跟兒孫講一講“家門中興”,大致是沒有問題的。總算揚眉吐氣的孫康後人,從此以後,以“映雪”為堂號,來表示自己一枝與其他太原孫家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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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映雪”。如果說孫康苦讀的故事到現在已經成了一個過分膨脹的氣球,那“映雪”就是那個打氣的入口。史載:

簡單說呢,就是冬天,天晚得早,白天能看書的有效時間短,趕上有時候雪下得大一些,反射著月光,多少算有點兒亮,犧牲點兒視力,也就在所不惜了。同牛角掛書一樣,這也不可能是個常態:都不用物理老師更細緻地跟我們分析光與介質,孫康那時候身在南方,冬天能下多少雪?又能有多少雪可以構成反射月光以讀書的條件?謝安跟家中子弟討論文章義理那回,“雪驟”,後世評價中文采不錯的謝朗,給出的比喻也無非是“撒鹽空中”,就那麼大點兒。謝道韞的“詠絮才”本質上是言志,我在其他地方寫過專門的論述,這裡不提了。

所以,說起來,“映雪”本來就不應該是個在事實上放大的事情。現代人編排孫康,說孫康天天等雪,不下雪不讀書,正是心理上對這種誇大其詞的逆反。相比於事實層面,“映雪”更像一個意象,更像一股精神,更像一種象徵,它意味著在人生谷底把握住一切哪怕極不起眼的機會,不拋棄,不放棄,咬緊牙關也得硬拼硬扛著出人頭地——尤其對於孫康一門來說,還可能包含著重回政壇、“恢復過去榮光”這一層意思。只有在這個層面上理解“映雪”,我們才可能一窺這枚家徽的本意。任何渲染這則故事的講法,都不啻於南轅北轍。

至於孫家是怎麼從搖曳多姿的孫盛一代,家道中落至孫康這種程度的,咱們先放一放,最後再說。

從任何角度看,孫康都像是車胤窮人版的復刻品,雖然車胤自己的家境也不怎麼樣:

孫康的曾祖孫盛最高擔任過長沙太守,車胤的祖父車浚擔任的是會稽太守,論轄區的重要,孫盛不如車浚;

孫康的父親孫秉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連線爺爺孫放和孫子孫康,車胤的父親好歹是個吳郡的公務員;

孫康終其一生,也就做到了六品,車胤最後的職位是吏部尚書,三品大員。

再加上車胤也追隨過桓溫,而且明確地擔任過徵西長史,跟孫盛應該是個前後腳的關係。不知道孫康知不知道這麼位前輩,是否曾經以這位長輩為榜樣,如果現在地下有知,發現自己和車胤齊名,會不會覺得自己福報綿長。

但也有可能是一身冷汗吧;畢竟車胤囊螢的破綻比映雪更大,一旦車胤引起了別人懷疑,孫康難保不會引火燒身。

比較映雪和囊螢,不難看出後面作秀的成分更大一點:映雪好歹是在冬天,白天時間短,晚上睡不著借個雪光看書,也算是情有可原;囊螢的季節可是在夏天,白天時間不是一般的長,在這種情況下還要晚上不睡覺,到處撲稜著捉螢火蟲,犯得上嗎?總不能車胤住的地方螢火蟲嗡嗡得能讓人犯了密集恐懼症,一抓一大把吧?吐槽車胤的,都說他白天不學習,專門抓螢火蟲,連生活常識都不顧了,白天能看見螢火蟲嗎?可這也從另一個層面說明:相比於孫康的被動等待,車胤這種主動進取,更容易引起別人的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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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車胤本來也能算是個孔融一樣的人物,獨自在東晉末期周旋於各懷鬼胎的王國寶、司馬道子和司馬元顯之間,靠著抨擊王國寶的諂媚和司馬道子的僭越,讓晉孝武帝司馬曜大加讚賞。不管捉沒捉過螢火蟲吧,車胤的學問的確是很好的,並且是個一流的交遊好手,他若不在,盛會往往失色,即便是謝安也認可這一點。孔融最後是硬剛曹操,結果棄市;車胤是在晉孝武帝死後,退而求其次,想向司馬道子舉報他那不成器又野心勃勃的兒子司馬元顯,結果事情敗露。《晉書》上說是司馬元顯逼車胤自裁,《資治通鑑》更不客氣一點,說車胤害怕了,選擇了自我了斷。

就算比不上孔融吧,至少做人上還有底線,沒有太失身份。但可能有人覺得憋屈,存心要替車胤鳴個不平,順便販賣點兒自己的私貨,現在網上能看到的資料,有的說車胤死前大義凜然:“吾豈懼死哉?吾求一死以露權奸耳!”還有的更過分,說車胤死後被追諡為忠烈王。車胤生前,不過區區一個侯爵,死後怎麼就當上王了,還是再通俗不過的“忠烈”,你說這不是村頭學究琢磨出來的,我都不信。大義凜然看上去慷慨激昂,但並沒有什麼史料筆記的支援,單從文字上看也難免嗅到一股現代文做舊的氣味,這樣的作秀,未免包裝太過。

還連帶著車胤本人的事蹟顯得如此索然寡味,捧殺哪點兒好?還不如棒殺,棒殺之後被翻的案,其帶給世人的“正能量”,反而可能更大。哪兒說理去。

買臣這個名字,歷史上就算不是絕無僅有,至少也能算是“獨領風騷”。朱買臣有了這麼個名字,不用註冊也能有品牌效應,網上一搜“買臣”,出來的全是他。當年有個痴迷文學創作的老闆東方龍吟,寫了四卷《東方朔》,把朱買臣寫成了一個被賜死的忠臣隱姓埋名、改頭換面的第二生命,而名字的由來,則是“臣買豬”的倒寫——我上高中的時候讀書少,差點兒就信了。

朱買臣砍柴的時候讀書,的的確確是精神可嘉。前一陣子流傳一張照片,一個女孩子屈身在賣肉的案板下,感動了無數網友,結合事後家長的所作所為,我們必須要讚賞這個家庭的溫馨、開明、有骨氣,相信這個女孩必有一個光明的未來。但比起朱買臣來,這個女孩至少不用自己賣肉。還有好些生活在大山深處上不了網課的孩子,我也相信在他們之中,一定有手不釋卷的好學生:不是所有孩子都會趁早認命並自我放棄,進而沉迷在搞笑或直播影片中不能自拔的。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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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憾的是,本來朱買臣砍柴看書的事情好好的,非有後人不滿足,上趕著添油加醋,說朱買臣看書入了迷,天降大雨,把家裡晾曬的麥子都給澆走了。好像老老實實學習本身不夠打動人似的,一定要用誇張的手法編排點兒什麼,突出點兒藝術效果,才更有可能感動中國。當年天津有個白方禮,用蹬三輪換來的錢資助貧困生上學,我一個最好的朋友就直接拜老人家所賜,結果這麼一位模範,硬是兩次被感動中國節目卡住,不能上榜,而上榜者的競選影片材料都被精心剪輯過,以突出其中最為震撼的瞬間。朱買臣勤學苦讀到現在兩千多年了,被添油加醋地編排到現在怎麼也得一千多年了,很多事情,好像從頭到尾,都沒怎麼變過。

好在朱買臣讓大雨澆走麥子這件事,很容易就能查著正主:范曄的《後漢書》記載了類似的事情,主人公叫高鳳。張冠李戴到朱買臣頭上,是唐玄宗時候的事情,見《初學記》。

不過,也許也在好事者的盤算之中,朱買臣看書看得自家口糧不保,是必然要引發妻子的盛怒的。是的——朱買臣真正廣為人知,與其說是自己砍柴看書的好學,或者自己與酷吏張湯的一命換一命(其實是張湯一命換朱買臣他們三條命),不如說更多的是拜自己嫌貧愛富的媳婦所賜。就連李白終於被朝廷起用,為了出口惡氣,也要在詩裡用一下朱買臣的典故:“會稽愚婦輕買臣,餘亦辭家西入秦。”古代文人奚落其女子來,那嘴可真是,要多毒有多毒,一點兒情面都不留。

這是一個跟前倨後恭差不多的故事:朱買臣四十多歲默默無聞,讓媳婦逼著寫下休書;後來託同鄉的福,一步登天,得以給漢武帝出謀劃策,居然還真憑藉著自己的能耐平定了東越。武帝對朱買臣說:“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直接讓朱買臣回到自己的家鄉主政一方。上任以後,朱買臣看到自己的前妻和現任丈夫在修路,就叫後面的車子載上他們,送到太守府安置。一個月後,朱買臣前妻上吊而死。《封神演義》裡姜子牙和掃帚星那段,也是照著這個套路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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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這麼幹還不解氣似的,後人排演《馬前潑水》,說朱買臣的前妻死皮賴臉地要和朱買臣復婚,朱買臣直接把一盆水潑到地上,跟前妻說:你把潑出去的水收回來,我就和你復婚。“覆水難收”本來典出《後漢書·何進傳》,現在戲文裡的朱買臣整了這麼一出,後人再想起這個成語,腦子裡全是周華健的磁性嗓音:“愛到盡頭,覆水難收……讓我歡喜讓我憂。”

朱買臣與妻子離異後,前妻和現任丈夫上墳,看到朱買臣飢寒交迫,還召喚他過來、給他做飯吃。不就是換個物件想踏踏實實、安安穩穩地過個日子嗎,至於這麼編排人家嗎。這個秀作得,真是噁心他媽給噁心開門——噁心到家了。

史書載:朱買臣剛回到家鄉上任的時候,成心穿得破破爛爛,讓當地的官吏瞧不起,然後“無意中”露出自己繫著官印的綬帶,終於讓大夥誠惶誠恐、戰戰兢兢地拜倒迎接。怎麼說呢,後人樂意在他身上嚼舌頭根子,也委實賴不得別人。

《三字經》的那些榜樣們,寫到這裡其實差不多了。上歲數的蘇洵和梁灝,合理的受眾應該是不思進取的中老年人,現在就是講了,也難讓孩子感同身受;祖瑩、李泌、劉晏這樣的少年天才,不過就是現代意義上的“別人家的孩子”,方仲永當年也神童過,老強調這種“當年勇”,沒什麼意思;蔡文姬和謝道韞就更不講了,“彼女子,且聰敏”,什麼叫“且”啊,都什麼年代了,還敢這樣赤裸裸地瞧不上女性,當心小拳拳打你胸口。

但我還是想寫一筆別的,一個不在《三字經》裡、但也老讓人當個榜樣說的故事:鑿壁偷光,匡衡。權且算個彩蛋吧。

“鑿壁偷光”出自《西京雜記》,據說是西漢著名學者劉歆寫的,這個人先跟王莽搞到一起,後來又暗地謀劃誅殺王莽,事洩身死,從裡到外都有點兒之前提到過的郗慮的味道。而事實上,《西京雜記》真正的主筆,恐怕還是號稱只是輯抄的東晉半仙——抱朴子葛洪。這本書裡記載的西漢事情,很多都神神叨叨,當不得真。就算“鑿壁偷光”真是劉歆記下的吧,東漢班固作《漢書》的時候,也採取完全無視的態度,多少也能說明點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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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懸樑,刺股,囊螢,映雪,雖說都有點兒技術問題,但大腦裡過一遍,也並非完全不可實現。可鑿壁偷光啊,不是摳壁偷光(家裡畢竟用得起蠟燭,房屋的質量不會太差),要上傢伙的,這得多大動靜。又不是小偷小摸地鑿個偏房,人家正點著蠟燭,說明屋裡有人,膽子就能這麼大,叮叮噹噹地幹。再說了,匡衡那年頭又不像現在,鄰居的房間緊挨著,真把牆鑿穿了,還能謊稱是砸個壁櫥過界了——匡衡家和鄰居家,一個點不起蠟燭,一個點得起蠟燭,根本就不可能緊挨著,鑿壁偷光,這是什麼精神?這是專門損人利己的精神,說白點兒就是缺德啊。匡衡你一個山東人,夏天抓螢火蟲去,冬天等鵝毛大雪去,別拆人家房子啊!

《漢書》上說匡衡:“家貧,庸作以供資用,尤精力過絕人。”也只是說匡衡幹活不惜力氣,沒說匡衡鑿牆不惜力氣。那個年頭的私人拆遷隊,大概不會像如今這麼吃香。

匡衡的上位,靠的是精研《詩經》,《詩經》好歹是最開始就被立為博士的儒家典籍,從匡衡學問的根底來看,至少沒有取巧投機。當時的皇帝劉病己,作為皇室動亂的倖存者,真真切切走過死亡的刀尖,體驗過底層人民的疾苦,看不上儒家那套大道理。太子劉奭(讀如示)莽莽廣廣,勸父親多用儒生,以德治國,漢宣帝劉病己直接沉下臉來:“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你懂個屁!就這樣,匡衡真正得以施展抱負,實在劉奭即位以後。劉奭就是漢元帝,在位時最有名的事情,就是搞了一出“昭君出塞”。

而匡衡呢?翻看他的傳記,檢索《資治通鑑》裡他的表現,你實在不好說他到底幹了些什麼;可你要說他什麼都沒幹吧,他肯定還覺得冤枉委屈:

當給事中的時候,長安一帶日蝕、地震,匡衡援引《詩經》,勸元帝勤儉節約,親賢遠佞,推廣道德教化——然後他就升遷為了光祿大夫、太子少傅;

當上了太子的老師以後,匡衡援引《詩經》,勸元帝不要過於偏愛小兒子,處理好自己的家務事——然後他就升遷為了光祿勳、御史大夫,名列三公;

再不久,丞相韋玄成病故,匡衡兼任丞相,封樂安侯,位極人臣。

等到元帝的兒子成帝即位以後,匡衡再度援引《詩經》,建議皇帝自我剋制,罷廢淫祀,成帝表示接受——這裡不得不提一句:著名的美人趙飛燕和趙合德,就是在成帝朝作威作福的。

匡衡做的最後一件事,是順從成帝的意思,彈劾權奸、閹人石顯。元帝在位的時候,石顯是真正的權傾一時,迫害死不少人。匡衡那時候沒膽子跟石顯作對,甚至還有和石顯穿一條褲子的時候。一朝天子一朝臣,成帝來了,匡衡的腰板,也隨之硬了起來。你當然可以評價他盡忠報國、剷除奸佞,可聯絡起這前因後果一串,說匡衡見風使舵,也講得通。

然後匡衡就被罷官了。不是因為跟石顯魚死網破、玉石俱焚,而是因為藉助國家地圖的錯誤,非法擴大自己被封的土地四萬多畝。

先前提到的孫康曾祖孫盛,也是因為在位時聚斂太甚,直接進了囚車。孫盛十歲那年孤身南渡,家境本來就不好;自己人心不足,搜刮無度,終於在自己這輩就被罰沒了積蓄,家道中落,一直牽連到曾孫孫康。

這麼看,從鑿壁偷光,到匡衡拜相,再到免為庶人,這個人的一生,有什麼值得學習的嗎?這樣一個貨,配得上稱為孩子們的榜樣嗎?我們給孩子講匡衡的故事,難道就真的只因為他曾經做過國家最高行政長官?

再想想北宋真宗寫給廣大學子的《勸學詩》:

不管是金錢和美女,還是事業與愛情,這就是讀書和求學的終極意義嗎?做人要不要有底線?要不要有原則?當官的目的到底是為民做主,還是撈回本息?所有教孩子國學啟蒙的老師,所有讓孩子國學啟蒙的家長,能不慎乎!

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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