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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好問《邁陂塘·雁丘》作年及詞心之再探討

由 光明網 發表于 人文2022-11-29

簡介要之,好問《邁陂塘·雁丘》乃晚年改定之作,時間應為蒙古太宗八年(1236),李治和詞似應在九年(1237),詠物抒情,詞心所寄,乃借雙雁之殉情殞命,抒發哀悼金廷覆亡、二帝殞命之悲愴與深衷

懷土之情是什麼意思

【文學爭鳴】

作者:雷恩海(蘭州大學文學院教授)

近期,《光明日報·文學遺產》刊載兩篇文章《元好問〈雁丘詞〉是寫情之作嗎》《元好問〈雁丘詞〉確為寫情之作》,予以討論。問題似尚未解決,此詞義旨何謂,實有進一步探討的必要。

詞前有小序,敘述寫作原委。金章宗泰和五年(1205),元好問十六歲,將殞命的雙雁葬於汾水岸邊,累石為塚。同行舉子競相賦詩,好問亦作《雁丘辭》,且曰“舊所作無宮商,今改定之”。宮商,指音律。詞重宮商,音樂性乃第一屬性。由此可知,原作應是一首詩,後來才改定為更具抒情特質的詞——《邁陂塘·雁丘》;小序亦改定時所作,以追述的口吻敘其經過。那麼,何時改定呢?

要考證《邁陂塘·雁丘》之確切時間,文獻缺如,實為不易。聯絡當時與之唱和的李治、楊果所作二詞以及相關時事,而予以推論,庶幾得之。金哀宗庸弱,不能勵精圖治,被蒙古大軍攻擊,圍困汴京(今河南開封),與后妃宮嬪涕淚交下,倉皇逃往歸德(今河南商丘)。天興二年(1233)正月戊辰,汴京崔立作亂,降蒙古。元好問四月二十日被脅迫出京,五月三日北渡,後羈管於聊城(今山東聊城)。六月,哀宗奔蔡州(今河南汝南)。三年(1234)正月初十,蔡州城將破,哀宗倉皇傳位東面元帥承麟,剛舉行完即位禮,蒙、宋大軍已至,哀宗“自縊於幽蘭軒”(《金史·哀宗紀》),葬於汝水上,末帝承麟戰死。金廷覆亡,二帝遂成為亡國之象徵,引起了士人極度悲愴與深沉憂思。

金廷覆亡時,好問羈管聊城,著《南冠錄》,有志於記述一代之史,構築野史亭,以詩存史,記錄一代興亡,悲憤沉鬱,黍離之感,往往流溢,皆淚痕血點凝結而成,有肝腸迸裂之痛。蒙古太宗八年(1236),好問四十七歲,客居冠氏(山東冠縣),九月作《東坡樂府集選》,整理素所喜愛之蘇軾詞,論其得失,引發對詞體這一特殊抒情體裁的濃烈興趣。回想當年汾水上,憑弔殉情之雙雁而作《雁丘辭》,而今對二帝之死、金廷覆亡,三致意焉,一腔忠憤無所發洩,遂改定為《邁陂塘·雁丘》,寄寓家國興亡之無限悲愴與深衷。次年(1237)秋,好問自冠氏還太原,冬十二月復返冠氏。自貞祐丙子(1216)南渡,至此始還太原,二十一年矣,頗有人事興廢之感愴。其間途經陵川(今山西陵川),與李治相會,有《陵川與仁卿飲》詩,感慨萬端。金亡時,李治微服北渡,流落忻、崞間。亂後餘生,相對話興亡,想來,好問將改定之《邁陂塘·雁丘》示於好友,李治遂有《和元遺山〈雁丘〉》之作。

將原創與和詞對照,乃能理解好問詞之意蘊,得詞心之正解。開篇叩問蒼茫天地:“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破空而來,情感鬱勃至極,沖決而出,直擊心靈,令人心魂悸動。《歷代詩餘》《詞綜》《詞則》等皆作“問世間”,而別本作“恨人間”,似不妥。好問另一首《邁陂塘》歌詠殉情的大名小兒女,開篇“問蓮根、有絲多少?蓮心知為誰苦?”句法格式全然一致。“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由破空而來的叩問、感慨,引入天南地北、經歷風雨艱難苦楚的痴雁,遂使此種沉痛的感情有所附麗,而不流於空泛,乃詠物詞之當行本色。“歡樂趣,離別苦、是中更有痴兒女。”將雙雁呼為“痴兒女”,乃詞人真切通透的感悟。“君應有語”,以擬人手法,寫大雁對不幸殞命伴侶的深情呼喚:你應該說話呀!是悲痛欲絕的深情告白。“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為誰去”,乃進一步的敘寫、補充。上闋寫雁,敘事抒情,一筆兩到,相融無間。

李治和詞“雁雙雙、正飛汾水,回頭生死殊路”,以汾水飛翔的雙雁點題,剎那間生離死別,其痛何如!“天長地久相思債,何似眼前俱去”,妥帖切題,敘寫雙雁一死一生之悲痛。“摧勁羽,倘萬一、幽冥卻有重逢處”,面對伴侶之不幸死亡,悲痛絕望之生雁,從浩浩長空飛墜而下,以身殉情,尚且希望萬一死後魂而有知、在幽冥地府卻也有重逢之“喜悅”。至此,抒情與敘事,已臻化境。筆鋒一轉“詩翁感遇”,直指原唱元好問。陵川相會時,好問四十八歲,故有此稱。感遇,感於所遇也。陳子昂《感遇》三十八首,“感激頓挫,顯微闡幽,庶幾見變化之朕,以接乎天人之際者”(盧藏用《右拾遺陳子昂文集序》),具有諷喻寄託之義和充實的社會現實內容。緣此,“把江北江南,風嘹月唳,並付一丘土”,雖是寫雙雁天南地北之悲歡離合,實則暗喻金廷貞祐南渡、蔡州覆亡,而一灑哀悼亡國之清淚。

原唱下闋“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寫雙雁殞命汾水上,而今皆是荒涼悽愴,然而“當年簫鼓”卻似無著落。此處乃暗用典故。汾陰,在今山西萬榮,有後土祠,漢武帝多次祭祀。元鼎四年“東幸汾陰。十二月甲子,立后土祠於汾陰脽上。”(《漢書·武帝紀》)。漢武帝於汾陰作《秋風辭》詠雁懷人。橫汾,化用“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簫鼓,化用“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之強烈抒情。平楚,從高處遠望,叢林樹梢齊平,指空曠之平野。此句雖寫雙雁殞命,汾水兩岸冷落蕭條,實指金廷社稷覆亡,二帝殞命,曾經昌盛繁華的大金國土,皆是寂寞冷落蕭條肅殺,令人悽神寒骨。顯然,託雙雁殞命之虛寫,興寄金廷覆亡之實際,發抒其憑弔故國之哀情。“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風雨”乃進一步之抒情且有所附麗。招魂,用宋玉《招魂》“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山鬼,猶山靈、山神。屈原《山鬼》有“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又夜鳴,風颯颯兮木蕭蕭”,故曰“自啼風雨”。緣此,此句襯托出悲愴之情與陰森之氣,意謂那深切誠摯的《招魂》詩,也無法招徠魂魄而使之復生,處處山靈亦為之感動,在悽風苦雨中聲聲啼喚、淚溼襟袖。

和詞,於此處深得好問詞心。“仍為汝”,點破主旨,亦接承上闋“詩翁感遇”,暗示“並付一邱土”者實乃金廷之覆亡。“小草幽蘭麗句,聲聲字字酸楚。”小草,匆匆草就。“幽蘭”,古琴曲名,宋玉《諷賦》:“臣援琴而鼓之,為《幽蘭》《白雪》之曲。”白居易《聽幽蘭》:“琴中古曲是《幽蘭》。”可知,幽蘭指好問《邁陂塘·雁丘》義旨遙深、音情深長。此句謂,《雁丘》詞別有寄託,聲聲字字皆滿含酸楚的亡國哀情。“拍江秋影今何在,宰木欲迷堤樹”,又回到雙雁,以免脫離所詠之物而顯得太隔,造成詞境之虛浮。宰木,墳墓上的樹木。語出《公羊傳》僖公三十三年:“秦伯怒曰:‘若爾之年者,宰上之木拱矣。’”何休注:“宰,冢也。”宰木已然能夠迷遮堤岸之樹,一是從時間上展示其長度,並非“乙丑歲赴試幷州”時,肯定了遺山的“今改定之”的追述,應該是此後比較長一段時間;二是以數量上的眾多,暗示“霜魂苦”並非僅指“雁雙雙”。三十餘年後,改定《雁丘辭》,雖為詠寫雙雁痴情殞命的不幸,但別有寄託,以海涵地負之才情,展示亡國之痛、二帝殞命之悲,詞人灑下的清淚,寄寓了無盡的故國覆亡哀傷。

“天也妒”,好問於“橫汾路”后土神社已傾覆、無復當年簫鼓繁華,而發仰天浩嘆,一灑同情之清淚。“未信與、鶯兒燕子皆黃土”,化用辛棄疾“玉環飛燕皆塵土”(《摸魚兒》),極大地肯定雙雁殉情殞命之重於泰山,而不會與鶯兒、燕子等凡物之死、同歸黃土而寂然無聞,“千秋萬古”,永世長存,具有永久的社會價值。後三句“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詳言之,表面上是寫雙雁,實則更進一層抒寫悼惜金源覆亡的極度悲痛之情,而以“騷人”深情憑弔之“狂歌痛飲”予以積極彰顯。騷人,屈原作《離騷》,故稱屈原為騷人,李白《古風》:“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此處“騷人”乃點題關鍵,突現痛悼故國覆亡之深悲積怨。

李治與好問詞心處處相通,於“拍江秋影”“宰木欲迷”之傷情處,徑直道破:“霜魂苦”——既是雙雁之魂苦,更是遺山“詩翁感遇”之心苦。“算猶勝、王嬙有冢貞娘墓”,詳言“霜魂苦”之深痛,遠超獨留青冢於塞北之昭君;憑弔吟魂,為世人所關注,也遠非競相題詩的虎丘貞娘(真娘)墓所能及。兩相對照,其悲苦顯然非雙雁所能侷限,李治與好問同頻共振之心音亦和聲其中,渾然相融。於是“憑誰說與”的酸楚吟心所繫的家國興亡之恨,叩問蒼茫,浩茫鬱勃之情思,將於何處發抒呢?結末三句“歡鳥道長空,龍艘古渡,馬耳淚如雨”,補寫完善,使浩茫鬱勃之情思、家國興亡之悵恨有所附麗寄託。鳥道,險峻狹窄的山路,此處謂雁群飛行通道,於天際似有若無。龍艘,即龍舟,漢武帝於汾水乘龍舟,此處指汾河渡口,亦兼喻御駕倉皇出逃之情狀。馬耳,蘇軾《雪後書北臺壁二首》:“試掃北臺看馬耳,未隨埋沒有雙尖。”指山東諸城馬耳山的雙峰高聳尖挺。此處謂雁丘雙墳,從遠處看,雙尖似馬耳,迴應首句之“雁雙雙”。詞人哀傷雙雁殞命、不能再飛翔天際,鳥道空漠;二帝奔亡,乘御不返,汝上之墳冢卻一直呈現於眼前,令人淚如雨下,傷心欲絕矣。

好問原唱及李治和詞之闡釋,並非臆測,乃源於詞之體制特質所啟示。詞之特質要眇宜修:聲韻諧美,言簡意豐,渾融蘊藉。關鍵在於把握“詞心”。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一:“吾聽風雨,吾覽江山,常覺風雨江山外有萬不得已者在。此萬不得已者,即詞心也……此萬不得已者,由吾心醞釀而出,即吾詞之真也,非可強為,亦無庸強求,視吾心之醞釀何如耳。”比興寄託,觸發於不能自已,真情性流露於不自知,物我相融,渾融無間。詞之詠物,既要緊扣所詠之物,又不能粘滯:太離,則易生隔膜,不能達到物與情之相融無間;太粘,則易陷滯拙,落於實相,不用暗示而其意已明。且作品一旦面世,遂脫離作者而自具獨立性,其情蘊義旨乃具開放性——在詞人所不必有,在讀者卻不必無。詠物,既要以所詠之物為核心,又具超然物外之思,儘可能地展現其包孕性,孳乳更豐厚的內蘊,深美閎約,彰顯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好問於金亡之後,改定早年所作為《邁陂塘·雁丘》,非純粹詠物言情,實寄寓家國覆亡之悲愴深衷。李治才情富贍,靈心妙悟,深切體悟並把握遺山詞旨心魂之根本,以高超的藝術技巧,創作了這首映照千古的同題之作。相較而言,楊果“同遺山賦雁丘”,比較質實,粘滯於雙雁“悵年年、雁飛汾水,秋風依舊蘭渚”,慨嘆於“世間多少風流事,天也有心相妒。休說與。還卻怕、有情多被無情誤”之不幸殞命,唯結尾“待細讀悲歌,滿傾清淚,為爾酹黃土”,照應原唱,然頗不明晰。這不是對原唱及詞心的理解問題,而是作者為才力所限,不能超然於所詠之物而別寓懷抱所致。非不為也,實不能也。

要之,好問《邁陂塘·雁丘》乃晚年改定之作,時間應為蒙古太宗八年(1236),李治和詞似應在九年(1237),詠物抒情,詞心所寄,乃借雙雁之殉情殞命,抒發哀悼金廷覆亡、二帝殞命之悲愴與深衷。

《光明日報》( 2022年10月31日 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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