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白眼阮籍

詩曰：

千年黯黑破魏晉，竹林可縱禮法心。

多少酒肉穿腸過，嘯月呼風露本真。

中國有兩個思想開放的時代，春秋戰國和魏晉六朝。百家爭鳴的春秋戰國自不待言，小文姑且談談一千五百多年前的魏晉六朝。魏晉文士那可是出了名的豪放不羈，簡言之，受不得禮法的約束，大概類似於近世的“新人類”或“新新人類”。“酒肉穿腸過、心中無他人”，這幫子文人，可謂無酒不成事，不過又絕不是有皮無骨的什麼“新人類”可比。嵇康，阮籍，山濤可謂其中的精神領袖，而又以阮籍為代表。

阮籍會變臉，不知是否後世川劇裡“變臉”的先祖。說得不好聽點，就是看人下菜碟，看得上的給人家個“青眼”，看不上的則給人家來個“白眼”。“青眼”就是黑眼珠不斜視，正眼相看的意思；“白眼”顧名思義“白眼珠子不稀看”，阮籍因此被人送以“青白眼”之號。想想沒什麼嘛，除了極高的造化，不善喜怒無常，常人如我等，高興的多看上幾眼，不高興的蔑視上一通，甚至於乾脆無視，這才正常嘛。但不管怎樣，誰也不願意遭遇別人的白眼、冷眼，所以得罪人的事，阮籍可沒少幹。

除了能喝，作樂（yue）也是竹林七賢們的主要消遣活動之一。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以山陽縣竹林為舞臺的這七個人，可以說，個頂個都是音樂達人，《千字文》有言“嵇琴阮嘯”即謂也。嵇康，時人稱之為“人中之龍”，玉樹臨風，標準的“高富帥”，名副其實的樂壇鉅子，彈得一手好古琴，他獨創的《廣陵散》名重當時。師範時曾學過類似琵琶狀的中阮，當時不知道這叫“阮”的樂器原來得名於阮籍的侄子阮咸，是阮咸發明了阮。阮籍本人更是“嘯”中高手，口哨吹得特棒，遊山玩水至得意處，“嘯”上一番，自是暢快。吹口哨，在我心裡，曾經和小流氓劃上過等號，正經人誰吹呢？阮籍實在顛覆了我的想法，如今當我登上附近的小山包，也會情不自禁的流氓上那麼一番呢。

若說阮籍天生疏狂，其實並不盡然。他有過做官的經歷，因為看透了曹魏和司馬氏之間的爭權奪利，害怕禍及自身，不得不從險惡的官場激流勇退了。但讓阮籍最終決心歸隱山林的，恐怕還是在於目睹了好朋友嵇康的死。和阮籍不同，嵇康這人心直口快，口無遮攔，好逞一時之勇，大概自以為貴為曹家女婿。亦正如此，嵇康命喪司馬氏刀斧之下。從此阮籍再也不敢對人輕易示以“青白眼”，而是如寒蟬般禁錮口舌，“口不臧否人物”。那個時代，對旁人評頭論足、說三道四，是一種時尚，如果能得到當時名人的一句點評，那簡直三生有幸，祖墳冒煙了。大家都記得曹操的那句經典點評吧——“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曹操聽了可是樂不可支的。

可是阮籍名氣實在太大了，掌權後的司馬氏面對阮籍這個網路大咖，不能等閒視之。殺之容易，自然也容易激起民憤，況且阮籍這人做事不留辮子，你抓不到他的把柄，那就極盡拉攏之。於是司馬氏派人去阮籍家提親，欲把皇女嫁給阮籍的兒子，企圖透過攀親，把阮籍拉到自己身邊，讓阮籍為自己服務，最起碼可以藉機封死阮籍的嘴巴。阮籍明知逃不過司馬氏的魔爪，只好借酒把自己灌醉，至於真醉還是假醉，外人就不知道了。司馬氏的人天天去談姻緣，阮籍就天天醉得不省人事，一連醉了四十多天，司馬氏沒招了，再也沒提結緣的事了，阮籍這才鬆了一口氣。想想，多虧阮籍能喝，否則一般人豈不是得喝給？

阮籍原本不是一個喜歡談論風月的人，他懷有為朝廷建功立業的抱負。在隱居期間，阮籍寫下了著名的《飲酒八十二首》，可以看作是對自己一生的總結。其中的“壯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一詩，雄渾壯闊，頗有“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意味。這首詩很容易使人聯想到前輩曹植的《白馬篇》和後世李白的《俠客行》，你能想得到這是一個整日沉迷於酒、不關世事的酒徒所寫？

酒膽生豪氣，貪杯之人寫俠客，並不出乎人們意料。誰還沒有點理想抱負，再平庸的生活裡也會擁有屬於自己的“詩”和“遠方”嘛。陶淵明，於寄情山水之間，不也照樣發出“刑天舞干鏚、猛志固常在”的吶喊嗎？

但這終不過是阮籍晚年生活裡的一點光亮而已，險惡的政治環境磨平了阮籍的稜角，磨損了阮籍的豪氣，阮籍只能懷抱一腔出仕的熱血，鬱鬱而終。雖然阮籍得以天年終，活了一個大年紀，但這樣的生活絕非他所希望得到的。即使在他命將終結之際，司馬氏依然沒有放過他，強迫阮籍寫了一篇勸進表，勸司馬昭進位相國，封晉公，加九錫，完成了由魏到晉的“禪讓”準備。阮籍為什麼不能再靠喝酒裝傻充愣？他不是不想這樣，實在是再也糊弄不過去，司馬氏整天派人盯著呢，不寫不成啊，否則嵇康就是他的下場。就在勸進表寫作的當年，阮籍懷著滿肚子鬱悶，離開了人世。

這正是：

喜怒出以青白眼，三公九卿何相關。

一旦廣陵隨主散，凱風足噤高枝蟬。

避緣可醉四十日，素志難慰詠懷篇。

信步途窮當大哭，終留勸進違心肝。

【讀史品文】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