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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丁真“失真”,還是想象的“純真”?文藝小資的自然崇拜何時休

由 南方週末 發表于 藝術2021-12-08

簡介當人類祖先還是原始的野蠻人時,他們就開始勇敢地追求文明

塔希堤在哪裡

是丁真“失真”,還是想象的“純真”?文藝小資的自然崇拜何時休

在理塘縣勒通古鎮的喜馬拉雅之聲微博物館,丁真拿起耳機聽馬匹的聲音。 (新華社記者 沈伯韓/圖)

甘孜藏族帥小夥丁真的人生可謂跌宕起伏。意外走紅後爭議不斷,先是做題家們濃濃的醋意酸出了百年地溝味兒,最近又因為吸電子煙的影片導致一波文藝小資的嚎啕,哀悼他失去了“純真”。

這著實讓人感到好笑。可笑的不是丁真,而是文藝小資們對“純真”的信仰如此脆弱,區區電子煙就把他們打倒了。這隻證明了中國的文藝小資還是很純真的,比起嬉皮士們用吸大麻、嚼古柯、服用致幻蘑菇的重口味方式致敬“高貴的野蠻人”,中國文藝小資中毒尚淺,好像還有救。

“高貴的野蠻人”可謂近代以來人類最荒唐的文化發明。發明這一概念的法國人盧梭意圖是好的,他試圖用遠離文明社會的原始人更高貴,來證明人性本善。儘管盧梭一生從未和高貴或不高貴的野蠻人有過任何交集,大部分時間都是很不高貴地周旋在高貴或不那麼高貴的女士的閨房中,但是他發明的這一概念廣受歡迎。從此以後,“證據”不斷湧現。

最著名的要算是盧梭的法國老鄉布干維爾在1771年出版的《環球紀行》,他把塔希堤島描繪成了一個現世的天堂、活生生的伊甸園,平等、樸實、善良、天真的原始島民在那裡幸福地生活著。

需要指出的是,很多對布干維爾的介紹中,都說到他的“塔希堤天堂”啟發了盧梭。那顯然是顛倒了因果,布干維爾踏上“天堂”時已經是1768年,盧梭的“高貴的野蠻人”早在十幾年前已經白紙黑字地發表在著作中了。是盧梭啟發了布干維爾,還是布干維爾啟發了盧梭,時間線不會說謊。

布干維爾不是盧梭第一個啟發的人類學家,毋寧說早期的人類學都是盧梭啟蒙出來的。記錄並證明“高貴的野蠻人”,是啟蒙時代以來人類學的一大主題,熱鬧非凡,甚至熱心過頭了。有一則著名的人類學笑話,說是在奈米比亞的卡塔哈里沙漠,典型的採集狩獵部落成員包括:20名採集者、20名狩獵者,還有50名人類學家。

然而,“天堂”反覆被這些聰明的大腦建構,又反覆被摧毀。布干維爾的“塔希堤天堂”在兩百年後被徹底證偽,平等的社會結構?假的,每一個村落都有複雜的等級制度和社會分工。開放的性關係?假的,婚姻制度、妒嫉和通姦在島民中普遍存在。和平、慵懶的生活?假的,資源並不豐富的海島生活相當艱辛。然而,“塔希堤天堂”的神話被戳破後,卻以另一種方式被活生生地實現。不過,那不是原始人的天堂,而是度假者的天堂。在度假勝地塔希堤,原住民根據“天堂”的指令碼,帶著樸實的笑容和遊客合影——當然也不會忘記收費。

有的謊言不必等兩百年再戳破,著名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就是如此。他在開創功能主義學派的經典之作《南海舡人》中讚美了土著人的正直無私,描述了自己與他們建立起篤厚的友誼。這記載完美地符合“高貴的野蠻人”的主旋律,馬林諾夫斯基因此聲名鵲起,成為一代大咖。然而,當他死後,他的日記被公開,記載了完全不同的另一個故事。一個遠離文明世界、深感痛苦的加爾文教徒,深深地厭惡、鄙視甚至敵視土著——他們總是試圖勒索他,而且背信棄義。馬林諾夫斯基到底是溫情脈脈的人類學家,還是傲慢的文化帝國主義者?都不是,他只是一個被學術共同體規訓到必須說謊的可憐人。

馬林諾夫斯基本人撕裂的雙面形象,可能比他的研究物件更有學術貢獻,至少他的人類學後輩們已經不那麼執著於對“高貴野蠻人”的造夢,多少敢透露一些真相。《天真的人類學家》的作者,英國人類學家奈吉爾·巴利就是其中之一。比起激憤的馬林諾夫斯基,巴利的冷靜幽默更為討喜。但是,他筆下所記載的,也沒有一點點高貴的影子。非洲土著可不是世外桃源的純真天使,種族主義、經濟壓迫,一樣不缺。更讓他失望的是,作為“文化和符號學”的研究者,他沒有在非洲土著中找到期望中充滿巫術、宗教的神秘氛圍,“他們不在乎,只在乎我的錢袋子”。甚至連“對大自然的維護”也是子虛烏有,因為他們對巴利沒有帶上機關槍倍感失望——他們對機關槍的捕獵效率可是真愛。原始人和現代人一樣,首先關注的是改善自己的生活,而不是“敬畏自然,保護環境”。

沒有人能抵制文明的誘惑,如果他告訴你他做到了,那他一定在騙你。美國作家梭羅就是這樣的人物。與同時代的早期人類學家們為別人建構神話不同,梭羅把自己變成了神話。他的《瓦爾登湖》和他本人都成了自然主義的代表和傳奇,一種更現代、更主動的“高貴野蠻人”。書中的梭羅是淡泊的、樸素的、低慾望的,離群索居、親近自然的隱者。他成了主動選擇逃離現代文明汙染的標本,而被廣為傳頌。然而,事實是,梭羅的湖畔木屋距離村鎮並不遠,步行可及,梭羅幾乎每天都要到村裡去。實際上瓦爾登湖一直是當地人的度假區,並非蠻荒之地。梭羅的母親居住地與他的木屋也不過兩英里,梭羅經常回家,帶回來大量的糕點和食物。梭羅更不是孤獨的隱士,他的小木屋裡經常高朋滿座,十幾二十人的聚會相當熱鬧。梭羅確實擺脫了文明的麻煩,比如複雜的烹飪,但是他可不拒絕享受現代文明的好處。這就是自然主義的真相,自然很好,文明成果更好,但文明很不好。

但是,指責梭羅說謊、自我神話,也有失偏頗。關於瓦爾登湖的謊言中,知識精英到大眾都是參與者。比如梭羅可沒有說過自己是素食主義者,這完全是後來人的腦補。

哲學家的玄思、人類學家的學術、文學家的浪漫,固然可笑,卻是“高貴的野蠻人”的戲碼中最有觀賞價值的一部分。這種自然崇拜、原始想象下沉到大眾文化後,連觀賞價值也沒有了,只剩下可笑和做作。享用著昂貴而古怪的異國食品,宣稱自己選擇了更樸素的生活方式。精確測量卡路里和蛋白質,以追求“自然飲食”的好處。坐著飛機和火車,去尋找遠離“文明汙染”的“詩和遠方”。使用網際網路這樣人類工業、現代科技文明成果,發表反文明、反工業的宏論。與這些矯情和虛偽相比,野蠻人對文明的追求即便不是高貴的,也是誠實的。即使他們對機關槍掃射獵物的收穫心嚮往之,也比假扮野蠻人的文明人要健康、正常。

當人類祖先還是原始的野蠻人時,他們就開始勇敢地追求文明。誠然,文明的進步也會伴隨著種種副作用,但是更高的文明才是治病的良方。倒退,即便包裝上詩意滿滿,也是糟糕的選擇。實際上,開出這張藥方的人自己也不肯喝下這碗苦藥,他們只會咿咿呀呀地要別人吃藥。這種讓別人吃藥的優越感,才是他們真正的動力。然而,假戲真做之後,他們自己就當真了,開始影響公共政策、阻撓人類科技和經濟的進步。這種反文明的傾向,讓他們成為了野蠻的文明人。所以,他們面對一個“並不純真”的丁真,會如此惱怒。

(本文僅為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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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東瑜

Tags:高貴梭羅野蠻文明布干維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