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冶老城的記憶

這是一座老城，

許多建築都是明、清、民國時期遺留下來的。

白牆、灰瓦。

深秋時節，天空中浮現著些許白霧。

蓋滿瓦片的房坡上，密密麻麻矗立著的狗尾巴草，早已枯黃。

在微寒的秋風中，它們不斷蕭瑟地擺動著。

在這個老城的某個街道，有一間不起眼的臨街鋪子，是售賣燒餅的。

店鋪內，主人正在忙碌著製作燒餅。

正在烘烤燒餅的火爐，讓這個鋪子很溫暖。

店鋪有個玻璃窗，

一個年幼的孩童，正隔著玻璃窗看著街道上來回走過的行人，其實街上也沒多少行人。

偶然間走過的一兩個行人，也會迎著秋風，不自然地將脖子往衣領裡收縮一下，打個寒顫。

看倦了行人，這個孩童會從收放零錢的盒子裡抓出一個五分錢硬幣，拿在手中把玩。

這時候，一個母親領著孩子過來買燒餅。

隔著玻璃窗中間那個售賣孔，她遞進來幾個硬幣。

那個孩子從那個孔伸手進來，從盛滿燒餅的盤子裡，挑了一個他自認為大個的。

而那個孩童，把那幾個硬幣扔進了那個盒子裡。

。。。。。。

這段文字描述的老城，就是我們水冶的老城。

文字中提到的那個孩童，正是我本人。

而描述的情景，還要追溯到大約30年前。

那時候，我的家就住在水冶老城。

為了謀生，曾經有段時間，父母不得不重新操持家傳的製作燒餅手藝。

不過，燒餅並沒有製作多長時間。

這是我對老城生活中的一個記憶片段。

在我的記憶中，30年前水冶老城留下來的色調是白和灰。

這也是為什麼我在前文提到了白牆、灰瓦。

其實整個老城的建築全部都是灰磚、灰瓦，主題色調就是那種充滿年代氣息的灰色。

但是每年的開春時節，基層工作人員會將老城裡所有街道的牆面噴上白灰。白牆弄成之後，還會沿著牆壁中間，按照一磚的寬度，畫一條紅色的線。牆壁有多長，紅線就有多長。

這個白色會隨著這年的四季變化，保留很長時間。以至於在街邊玩耍的小孩子，如果靠在牆上，衣服會沾一層白灰。回家註定要捱罵。

老城的色調，就這樣被白色和灰色所牢牢地佔據。

關於老城裡生活的片段還有很多。

離我家很近的南溝是老城的南大門。

在那個大坡上，會經常播放露天電影。至於播放的原因，各種各樣。有可能是某戶人家的白事，也有可能是某個廟中供養的某個大神要過生日了。

八九十年代，在那個精神文化生活非常貧瘠的歲月，露天電影是自帶流量的文化活動。不管片子的內容是否好壞，總是會異常爆滿。如果是彩色的武打、動作電影，那絕對會更加受歡迎，幕布之下，烏壓壓坐滿了街坊四鄰。尤其是調皮的男孩子，在看過之後，第二天會繼續模仿電影中男主人公的經典武打動作，在街上進行各種各樣的表演。

提到電影，又怎麼能忽略西街那個電影院呢？

不知道大家會不會有這樣的感覺，今天的影視劇凡是以七八十年代故事題材為內容，畫面中出現的電影院一定是清一色的灰色牆面、高高的臺階、紅色的大門。

那時候，西街的電影院也是這樣的外觀造型。

或許，那個年代的電影院就是照著統一的模板建造的。

印象中，小時候和家人在這個電影院看過不少電影，不過內容全然不記得。只記得走進電影院後，門口有售賣零食的攤點。零食很簡單，無非就是瓜子或者冰糕、汽水。五毛錢可以買一大捧瓜子，老闆會用報紙為你捲起來，讓你很舒服地拿著它，邊嗑瓜子邊看電影。電影散場之後，地上會鋪滿瓜子皮。而電影院中的冷氣，在夏天也會開的特別足，不亞於今天的中央空調。

儲存完好的水冶老式門面房

水冶老城在八九十年代早已是遠近聞名的商業中心。除了住戶之外，臨街的大多是各式各樣的商店門面。前街路口往西去往電影院的那條街道兩邊的門店，還保留了解放前的樣式。晚上打烊的時候，需要將一塊塊木板拼接起來，才能將鋪子牢牢地關閉上。

前街十字路口是整個老城中最為核心的位置。不僅因為它四通八達，也因為它緊靠著百貨大樓。

白天時分，路口周邊就被各個商販牢牢地佔據著。臨近傍晚，當這些商販散去，新的一波商販緩緩地騎著三輪車或者推著小推車，再次將這裡佔據。

這波商販主要以售賣熟食為主。當他們的車子停當好，攤子支開後，豬頭肉、小菜、饅頭的香氣四處飄散。他們的服務物件是那些酒國中人。

當夜幕完全降臨，商販們紛紛離開，路上的行人逐漸稀疏。前街路口暫時恢復了安寧。

不過安寧之下，還會有其他不安寧的事情繼續上演。

微亮的路燈之下，有時候會有喝得醉醺醺的人，趔趔趄趄地行走著；也會有急病突發的人，在家人的護送下，穿過前街路口，急急忙忙地向不遠處的鎮醫院趕去。

商業氣息最濃厚的，要屬老城東邊東街那一帶。

在三十年前，那裡是真正意義上水冶最繁華的商業步行街。

街道兩邊，既有老式的鋪子，也有已經初具現代氣息的儲蓄銀行、郵局等。至於那些鋪子售賣的物品，可以說五花八門，既有布匹、毛線、針頭線腦，也有各式各樣的衣服、鞋子。

如果趕上週六、週日，東街那邊恐怕會成為水冶最繁華的路段，只見人頭攢動、接踵摩肩，各個鋪子的老闆忙的顧不上喝水。

偶爾也會有叫賣包子的老漢，推著二八腳踏車、艱難地從人群中走過，車子後面固定一個大的柳條籃子，籃子上面蓋著棉被，裡面裝著剛出爐的包子。一聲吆喝，可以穿透人群，將韭菜餡、大蔥餡包子的香氣傳送到很遠很遠。這時候，逛街走累的年輕媽媽，會特意買個肉包。孩子吃肉餡，大人吃包子皮。

當然了，如果說在當時最吸引小孩子的地方，還要屬百貨大樓。

位於老城內的百貨大樓，一度是水冶鎮地標式的建築，在幼時我的記憶中，這棟樓高大、巍峨，牆上還保留著六七十年代的壁畫和標語。

大樓裡擺滿了琳琅滿目的貨品，包括各式各樣的零食、玩具。

那時候我經常一個人跑到百貨樓裡面，隔著那玻璃櫃子觀望那些玩具很久，然後悻悻地離開。

在前街十字路口，一路向北，是一條狹長的街道，直到下坡透過老城門後，可以到達北河坡。

提起這條街，我印象最深的是街裡面的一個印刷廠，經常不分晝夜地忙碌著，不光能聽到機器的轟鳴聲，還有那銀白色的燈光不斷閃爍著。

北河坡的河水，來自於珍珠泉。

在三十年前，這裡的河水是那樣的清澈乾淨，而且河水並不深。到了夏天，這裡就成為了孩子們的樂園，可以洗澡、嬉戲、打鬧，也有孩子在河邊摸螃蟹結果摸出來一條水蛇的。

至今依舊記得夏天的夜晚，父親會帶著我到河邊洗澡，然後迎著河邊微涼的風，慢慢回家的情景。

同樣在夏天，如果停電的話。街坊四鄰會搬著板凳、躺椅，坐到街道兩邊，一邊搖著手裡的蒲扇，一邊暢聊著各種各樣的新聞。

這時候，幾乎所有孩子也會走上街頭，扎堆在一起瘋玩。

別看平日裡，大家都生活在一條街道上。在孩子的心目中，這條街道是按照路段劃分著嚴格的片區。每個片區的孩子，扎堆在一起絕對會有個年齡稍大的孩子作為他們的核心。不同片區的孩子如果想要融入其他片區，潛意識裡也必須要經過這個片區內孩子的核心默許才行。

不過這種片區意識會在停電的夜晚完全被打破。其他片區的孩子如果偶爾進入了別人的圈子，也會很快便被友好地接納。

停電的夜晚，反而會激發孩子們無窮的想象力、創造力，去尋找玩鬧的樂趣。捉迷藏、抓蟋蟀、圍坐在一起講故事。至於女孩子嘛，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照樣可以跳皮筋，真懷疑她們天生具有夜視的超能力。

偶爾，會有螢火蟲攜帶著或銀、或白、或黃、或綠的燈光，向遠方的天空飛走。這時候，無論大人小孩，都會停下來，一直目送它離開。

有關老城，還有一個頗具時代氣息的記憶符號，那就是位於后街的老派出所。我記得大門之內，影壁牆上曾經是一副筆畫，畫著一個表情冷峻、幹練的警察，手裡拿著報話機。讓人不禁浮想起早年間那些破案題材的電影、電視劇中，神通廣大的公安幹警的形象。

後來，九十年代初，我們全家搬離了老城。

此後，偶爾的機會，會從老城路過。

昔日的百貨大樓、東街依舊是那樣的繁華。賣包子的老漢還會推車從人群中走過，吆喝的調門還是那樣中氣十足。

到2000年之後，我已經讀中學。久未去到老城的我，再次路過這裡，卻發現昔日的百貨大樓，已經看不到百貨；昔日的西街電影院改為了澡堂。此時，水冶鎮發展重心開始向東區擴移，那裡新式的商店、超市，已經讓東街的那條商業街看不到往日的繁華。

老城內，路面日漸坑窪不平、到處都是積水，不少建築牆體開裂，甚至有的房子因為長時間沒人居住已經坍塌。

北河坡的水開始渾濁，散發出惡臭，河邊堆滿垃圾，遇到乾旱時節還會斷流。

所有這一切，都不斷令我在內心反覆思量：這真的是我記憶中的老城嗎？

2006年，一部名為《孔雀》的文藝電影在國際上斬獲一系列重要獎項。這部電影描述的故事發生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影片的拍攝場地大部分是在水冶老城內完成。尤其是當以黑白、略顯灰暗為主色調的影片呈現在我面前的時候，驀然間，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了本文開頭記憶中的畫面。

昔日的水冶老城印象，在這部電影中，完美呈現了出來。

不過，水冶老城還是被按下了暫停鍵，沒有多少現代氣息吹入這裡，唯有破敗、沒落在不斷加劇。

此後，各個衛視熱播劇《二叔》也曾在水冶老城取景拍攝，為此東街那邊的幾個門面房還繼續保留了電視劇中的場景，只是和周圍日漸衰敗的建築夾雜在一起，更顯格格不入。

前幾天，看到一則有關水冶老城的新聞——水冶老城的改造工程已經開始了。欣喜之餘，倍加感慨。如果從時代發展、社會變遷的角度來看，水冶老城的改造是刻不容緩，這不僅關係到古建築的保護，文化的傳承，也會關係到水冶未來新興產業的發展與提升。如果從情感角度來看，水冶的老城那斑駁的磚瓦、牆面、那門前的青石板臺階、那不同時期遺留下來的時代符號、那房簷上隨風擺動的衰草，何嘗不是封存著幾代人的記憶與惆悵。

2017年，高曉松等音樂人受《孔雀》中電影畫面的激發，即興創作了一首《藍色降落傘》悄然問世，經青年歌手周深那柔美嗓音演繹之後，一股淡然的憂傷和悽美，從歌詞和音符中不斷傳遞出來：

“開啟窗穿過走廊，下起雨來的弄堂

風裡飄散的頭髮，門裡空蕩蕩的家

那個青澀的男孩，在歲月裡那麼孤單

驀然跳下老鞦韆，忽明忽暗地走遠”

歌詞裡描述的，不正是我記憶中的老城、記憶中的老家、記憶中的童年歲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