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鍛磨:記憶深處的往事

由 悠悠豐惠 發表于 運動2023-01-22

簡介”父親說的情面難卻,我知道,父親是指三年前,阿貓娘請我父親去她家做石工時,將他奉為上賓,借錢給他買肉吃的事,曾使他大為感動

磨米是幾聲

鍛磨:記憶深處的往事

作者 徐堯棣

漫漫人生路,往事如雲煙。可早在六十年代初,有一次我跟父親去跑鄉鍛磨的事,至今仍記憶猶新。她像是印在我腦海裡的,歲月的久遠無法將其抹去。

鍛磨:記憶深處的往事

我記得: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農村還沒有磨粉機。村民們要將米、麥等糧食磨粉食用,必須使用石磨。尤其在六十年代初,糧食困難的那幾個年頭,上石磨磨的東西更多更雜。如糠,癟子(灌漿不足的谷),甚至樹根等,都得上石磨磨粉。那時的糠,大部份成份是穀殼的碎末,只有很少量的米皮成份,所以得上石磨再磨細些,篩過後食用;癟子上石磨磨粉,是將癟子的外殼磨碎,磨出裡面很少量的米粉末來;有些樹根,如紅刺藤根(金剛齒),它經前道工序處理,在搗臼裡舂成碎末,最後也上石磨磨成細粉末食用。

鍛磨:記憶深處的往事

總之,當時要上石磨加工的東西雜多,小小的石磨派上了大用場,成為村民們維持生計的必備工具。

那麼,什麼叫鍛磨呢?這有必要簡介一下:石磨磨粉,是用人力透過槓桿,在推動上磨盤繞軸芯的轉動中,依靠上下磨盤的磨齒磨粉的。磨齒其實是上下磨盤上各開鑿的八、九十條斜槽。石磨使用後,磨齒磨鈍了(槽變淺了或幾乎磨平了),就要請石匠師傅用鏨子(鑿石頭的鋼製鑿子),將磨盤上的斜槽重新鑿深,這個將磨齒的修復工作叫鍛磨。

鍛磨是個技術活,只有經驗豐富的石匠才能勝任。我父親當時雖在村裡務農,但他以前是石匠,且技術精湛。父親那時有幸有這門手藝,外出跑鄉鍛磨賺點錢,幫助渡過糧荒的難關。

如父親外出跑鄉鍛磨的那一天,正好碰到星期天,我就很想跟父親出去跑鄉,因為跑鄉是我高興的事,就好比學校搞的遠足。可父親總是不同意,他要我在星期天去地裡勞作,因那時我已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已是能幫助父親幹活的半個勞動力。再說當時農民外出做手工,要生產隊准許,要交提成,出去時還要悄悄的掩人耳目,父親怕我跟著目標大,對他出門不利。

可忽然有一天,我記得是六零年春天裡的一個星期六晚上,父親興沖沖地對我說:“阿堯(父親這樣習慣叫我),你明日起得早些,跟我去跑鄉鍛磨。”我興奮不已。

第二天,我和父親、母親三人摸黑起床。我和父親整理工具,發鏨子。母親燒早餐。

所謂發鏨子,就是將磨鈍了的,缺了角斷了頭的鏨子,插入碳爐裡煨紅,鍛打,淬火回火的全過程,類似於鐵匠打鐵。

當我和父親發好鏨子,整理好工具,母親已燒好一鍋草籽糊。草籽(紫雲英),原本是用作農田基肥的,糧食緊缺了,就用來遊(燒)草籽糊充飢。

鍛磨:記憶深處的往事

母親喊一家人吃早餐。

早餐前,母親拿來二隻長方形的鋁飯盒,向裡面裝草籽糊。她是為我和父親去跑鄉鍛磨準備的午餐。我站在灶臺旁看,見當日母親燒的草籽糊,比平日稠厚些。平日的草籽糊很稀薄,且大量地放入草籽。當日的草籽糊,不但稠厚,而且還有不少粉團(米粉疙瘩)。我看得真切:母親在向飯盒裡裝草子糊時,用鍋鏟不斷撥開草籽,儘量挑純糊和粉團裝入。顯然,這是母親為我們父子倆出去跑鄉的特別優待。母親裝好草籽糊,在上面還放了一些蘿蔔乾,然後將蓋合上遞給我,我看了母親一眼,帶著我對母親的感激。

一家人開始吃早餐,我們狼呑虎咽。每當有人吃到一塊粉團,就會高興地大叫:“粉鼻頭!(米粉團的方言稱謂)”然後閉上眼睛呑嚥下去,享受粉團嚥下喉嚨的快感。吃完草籽糊,碗裡還粘有的一層粘糊糊,那是捨不得的好東西,一個個用手指刮,用舌頭舔,將碗弄得象洗過了的一樣乾淨。

鍛磨:記憶深處的往事

吃完早餐,父子倆準備出發。父親戴上了他喜歡的烏氈帽。父親是紹興人,特別喜歡烏氈帽,說烏氈帽冬暖夏涼。父親的這頂烏氈帽是定製的,下面有一個很深的向上的翻邊。父親那時還穿團襠褲、對襟衫。他的那件對襟衫是我母親做的。母親為了省下一小塊布料,只給我父親的對襟衫上做了只很淺的小表袋,父親怕放入的東西丟失,故他出門時,習慣將錢,鉛筆頭之類,放入烏氈帽向上的翻邊裡攜帶。

當父親將他的菸斗和旱菸絲袋放入工具袋時,我知道要出發了。我遵父命:提二隻飯盒拿一隻鎯頭,父親則背上沉重的工具袋。

“向哪裡出發?”我問父親。

父親說先去陳夏謝。我一聽,心裡害怕。因為陳夏謝的陳家,有一隻兇狠的狗。記得二年前的一個晚上,我去陳夏謝的夏家祠堂看戲,那是農民業餘演出的紹劇。當我途經陳家村時,一隻狗悄無聲息地竄撲過來,咬住了我的後小腿。我驚叫,幸虧狗主人及時出來制住,我才免於大的皮肉之苦。

父親知道我的心事後,笑笑說:“阿堯,你儘管放心,這年頭人都在捱餓,那裡還有什麼狗,狗都被殺殺吃肉了。”聽了父親的話,我放下心來,跟父親出發。

鍛磨:記憶深處的往事

父子倆悄悄出村,一路急走,很快來到陳夏謝的陳家。父親開始高喊:“鍛磨!鍛磨!…。。。”

父親喊了幾聲,他叫我也喊,就是父子輪流喊。父親身材魁梧,嗓門大聲音洪亮,我聲音小而尖細,象小女孩羞怯怯不敢放聲。父親鼓勵我說:“阿堯,你膽大些!小後生要練練膽子。”

當我鼓足勇氣再次高喊鍛磨時,得到了有人迴音:“石匠師傅,我要鍛磨。”

抬眼望去,見有一男青年向我們招呼。走近時,見青年人手裡拎了籃滿滿的草籽,他是剛從田裡割草籽回來。

年青人說:“石匠師傅,我正在犯愁:今日我姐姐和小外甥要來。上次小外甥來我處時,我曾向他誇下海口:說是你下次再來舅舅家時,一定給你燒餐白米飯吃。可現在糧荒越來越嚴重,僅剩的一些米,得關鍵時刻拿出來用。我思襯著,先拿些米出來磨粉,給我小外甥遊餐白米糊吃,飯是萬萬吃不得了。可我的磨已鈍得不行,正急著要想鍛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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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年青人領我們進屋。這是一間平房,旁邊有一個很小的燒飯的灶披,屋內除了些農具,並無多少傢什,磨就放在屋中央。父親將磨翻開來,找了條高矮凳,抓緊時間鍛磨。

此時見有一對母子走進門來,我想一定是年青人的姐姐和小外甥了。果然不錯,我見一個個約莫四歲左右的精瘦小男孩,一進門就喊了聲舅舅,然後跑過來拉住年青人的衣角說:“舅舅,我要吃飯!”

年青人一下子漲紅了臉,顯得為難而尷尬。年青人俯下身去同小男孩說:“舅舅上次是答應過你,說是你下次再來舅舅家,一定燒餐白米飯給你吃。可現在剩下的米越來越少,青黃不接的時間又還長,飯實在是吃不得了。舅舅已叫石匠師傅在鍛磨,等下馬上就可磨些粉,給你單獨遊餐白米糊吃,在你的糊裡不放草籽。”

小男孩聽後大為失望。今日他是滿懷吃餐白米飯的希望而來,而舅舅只答應他吃餐白米糊,希望落空,就放聲大哭起來。年青人不知所措。

片刻,年青人想了個辦法,他拉住小男孩的手說:“別哭,跟舅舅到小賣部買糖吃。”小男孩這才止住哭聲,跟他舅舅走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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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正抓緊時間鍛磨,難得出來一趟,他必須抓緊時間,緊步緊作。年青人的姐姐給我父親泡來一杯大蒲茶(用老茶葉製成的茶),靠近我父親說:“石匠師傅你跑的地方多,看有否合適的姑娘給我弟弟介紹?我弟弟今年已三十歲了還是單身,急死我做姐姐的了。”

父親悄停一下手中的活說:“想不出有合適的。”

年青人的姐姐嘆了口氣說:“都因我家窮,父母走得早,只給我弟弟留下一間平房。其實我弟弟是有過物件的,是他姑媽介紹的一位漂亮姑娘。我弟弟長相好,人又聰明勤勞,那姑娘是喜歡我弟弟的,可是姑娘的爹孃變了掛,硬是拆散了他們,將姑娘嫁到下管山區,換回貮佰斤番薯的聘禮。真是氣死人了,啥個爹孃啊?!”年青人的姐姐說著,憤憤不平起來。

我父親又悄停了一下手中的活說:“這位大姐,你也不要太責怪姑娘的爹孃,或許他們實在無路可走,你也知道,貮佰斤番薯,在緊要關頭,說不定就救了一家人的性命。”

正說著,年青人領他小外甥進得門來,小男孩吃著糖,是一分錢一顆的硬糖,他舅舅給他買了三顆。此時父親已鍛好了磨,向年青人收了伍角鍛磨錢,他將錢塞入烏氈帽的翻邊裡。此時小男孩已吃完糖,又哭鬧起來,吵著中午一定要吃白米飯。小男孩哭鬧之中,還走過來對我和父親瞪眼,他是遷怒因為鍛磨,壞了他吃餐白米飯的好事。我和父親趕緊走人,已走得遠遠的,還隱隱聽到小男孩的哭鬧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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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鍛磨!鍛磨!…”父子倆輪流高喊著,來到了陳夏謝的謝家。見有一長條兒站在家門口向我們揮手。父親說:“是謝長子(本地土話,長條兒稱為長子),他的磨上個月剛鍛過。”

走進長條兒屋裡,長條兒說:“現在石匠師傅吃香了,我的磨,上個月剛鍛過,磨真是鈍得快啊!不過,石匠師傅我不怪你,你的手藝我是相信的,磨鈍得快,只怪磨的東西太雜太多。”父親點頭稱是。

父親鍛長條兒的這具磨,進展特別順利。因為以前是他自己鍛過的磨,鍛起來得心應手,父親顯出很高興的樣子。

此時,長條兒一家人開始吃早晏飯。所謂早晏飯,就是早飯不吃,中飯吃得早些,早飯和中飯併成一餐吃。

長條兒家的這餐早晏飯,吃的是白米粥,這在當時是很稀罕的事。所以起先,一家人吃粥的聲音壓得低低的,小聲小氣的,有一種當時習慣了的低調的壓抑,偶爾有人發出較響的聲音,就會立即收住。父親見狀,心裡明白。他悄停手中的活,向長條兒喊話道:“謝長子,你們吃粥的聲音儘管放響些,怕什麼呢?!難道你煨粥的米是偷來的?很難得有餐白米粥吃,要儘量吃出滋味來,要吃得象×吞食,發出卟卟聲,那樣才有味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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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我父親的話,長條兒一家人放鬆了,吃粥的聲音漸漸響亮起來。一家人吃粥,呼嚕呼嚕的吃粥聲此起彼伏。這種熟悉卻又久違了的吃粥的音響,引得我直咽口水。我饞饞地看著長條兒吃粥,見長條兒的鼻孔裡流出鼻涕來。這是一種清水鼻涕,滴滴嗒嗒很是密集,長條兒的鼻孔,就象一隻沒關緊的水龍頭。一不小心,一串長長的鼻涕,流入長條兒的粥碗裡。“唉!鼻涕!”我經不住叫了一聲。

只見長條兒皺了下眉頭,略遲疑了一下,然後用筷子大幅度地將碗裡的粥攪動,只呼嚕呼嚕幾下,將碗裡的粥吃了個幹凈。

我笑問長條兒:“鼻涕的味道怎樣?”

長條兒說:“味道有點鹹。”

我父親也知道了此事,他很認真地說:“這年頭,吃進肚裡為食,真米實飯,那能捨棄,捨棄要天打雷劈。”

吃完粥,長條兒用手抹了抹嘴說:“今日的這餐粥,就好比鬼吃斷七齋飯,往後何日再有得吃就沒準定了。這餐粥,大家都沒有吃飽。但其實也是隻差一口,還道差一斗了。可原本這餐粥是可以吃得舒暢些的,都怪我硬是從煨好的粥裡,先盛出了一飯盒,今日早早地給我的一個親戚送去了。我親戚在××村,離我們謝家不遠。”接著,長條兒講述了他為何給他親戚送粥的原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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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條兒說:“昨天傍晚,正當我用柴火煨下粥甏時,我的這位親戚到了我家。他來我家是想討只黃南瓜回去,給他三歲的病重女兒燒南瓜粥吃。他女兒特別喜歡吃南瓜粥。還在他女兒病還輕些的時候,我親戚用我家送給他的一隻黃南瓜,給他女兒燒過幾餐南瓜粥,他女兒吃了,好像病也好了不少。如今他女兒的病又加重了,看了醫生不見好轉,病重之中念念不忘要吃南瓜粥。為了滿足他女兒的心願,今日他特意跑來我家討要南瓜。可我家那裡還有什麼黃南瓜,原有的幾隻,早己充當糧食吃完了。無奈,我親戚萎癟癟空手而歸。

親戚回去時,我見他神態憂鬱,步態踉蹌,剛出門回去時還走錯了方向。我目送他離去的背影,心裡不安起來。我知道這位親戚的脾氣,他死要面子,不到萬不得已決不會上門求人。他是位民辦教師,在骨子裡是典型的書生,他家的日子,過得比農民更難。如今他竟然上門來討南瓜,我想他一定不是一般的難了,我估計他家早已完全斷了糧。我懊悔當時的疏忽,懊悔當初為什麼不從已煨下的粥甏裡,撈出些溼米來給他,好讓他救救急,給他病重的女兒燒粥吃。想到這些,我今日摸黑起床,從粥甏裡盛出一飯盒粥 ,趁熱給我親戚送去。我見到了我親戚三歲的病重女兒,她看上去已很瘦很羸弱,但願我送去的這盒粥,能使她的病能好些起來。”

聽完長條兒講的給他親戚送粥的事,我父親已鍛好了磨,長條兒很爽快地付了錢,父親又將錢塞入烏氈帽的翻邊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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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鍛磨!鍛磨!…”父子倆又高喊著,來到陳夏謝的夏家,父親在夏家鍛了二具磨,他照例將鍛磨錢塞入烏氈帽的翻邊裡。不到一個上午,已鍛了四具磨,父親說這在以前是沒有的,他非常滿意,臉上的興奮溢於言表。

從夏家村出來,父親同我說下一步跑鄉計劃。他的計劃是先向西南經智果寺,經竺空山西邊的山腳小路,然後向西沿大漳河去岙口村,從岙口村出來,向南去山腳下村(五星村),鄭監山村(協力村),最後向東去施家村,施家村是最後一站。父親同我講的跑鄉路線安排,我認為並不重要,但我佩服父親做事的周密嚴謹,任何行動前他都有周詳的計劃安排。

此時,我和父親正走上田間小路,向著竺空山,大漳河方向行走,準備去岙口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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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田野,呈現生機。青色的麥苗和黃色的菜花,還有滿畈開了花的草籽,萬紫千紅。我卻無心欣賞田野的風景,我的心沉沉的。在年青人和長條兒家的見聞,我都感同身受,同樣的遭遇使人同命相憐。我在父親身後走著,想起前幾天的事情:當時我由於多吃了些狼箕根(蕨草根)和紅刺藤根(金剛齒),大便秘結得堅如磐石,那種難以排解的痛苦,折磨得我心生恐懼。…

走在我前面的父親,發出一陣重重的咳嗽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此時我發現我和父親己走過竺空山西邊的山腳小路,現正沿著大漳河岸的路向西去岙口村。走在大漳河岸的石板路上,行人稀少,田野是寧靜的,我只聽到父親的咳嗽聲和沉重的腳步聲。父親的腳步聲特別沉重,這不僅因為他肩背沉重的工具袋,而且是因為他右腳有病,是血絲蟲病。這種病發作時叫溜火,腿腳腫脹發紅,身子發冷抖顫,夏天都要蓋上棉被。父親常受嚴重的支氣管炎和血絲蟲病的雙重摺磨,苦不堪言。想到這些,我快步走上前,要幫父親背工具袋,父親不讓我背,但他將工具袋放下說:“阿堯,我們吃中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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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倆就在大漳河邊的草籽田頭坐下來,一人分一隻飯盒。開啟盒蓋,一盒厚厚的,帶有大塊粉團的草子糊展現在眼前。我立刻眼睛發亮,神怡在草籽糊和蘿蔔乾透發出的清香裡。感謝母親想得周到,為我和父親準備了豐盛的午餐。這一盒糊,是我很難得的享受,當大塊粉團吞入喉嚨之時,那種無可名狀的快感瀰漫全身。

我很快吃完了糊,比父親吃得快。父親平時總是說:“阿堯,你喉嚨尚細,吃糠時要慢些咽(大部份為穀殼磨成的糠很難嚥),不象我喉嚨粗,一碗糠很快就呑完了。”

父親見我吃得這麼快,瞟了我一眼,將他飯盒裡的一塊粉團撥給我,嗔怪道;“腦殼像個黃金瓜。”父親對我面黃肌瘦的樣子很不滿,說不象他年青時的一表人才。

吃完中飯,我去大漳河裡洗了飯盒,父親則坐在草籽田頭抽旱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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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春三月,溫暖而清朗。大片的草籽田,是當時我們農村特有的美麗風景。我躺下在草籽田裡,甚是舒適,風輕輕吹拂著,帶著春天田野的清新芳香。

父親一邊抽菸,一邊自言自語,但又好像在對我說。父親道;“下午要去的四個村,估計要數施家村阿貓孃的那具磨最難鍛。前些日子,我去施家村鍛磨,其它幾家的磨都鍛了,只有阿貓孃的磨拖著不鍛,她總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不到磨齒全磨平時,她是不會鍛的。而磨齒全磨平的磨,鍛磨時工具沒有導向,會導致磨槽走偏崩齒。鍛她家的一具磨,就是給我雙倍工錢也是不合算的,但阿貓孃的一具磨,最難也得去鍛,因為這是面子良心活,情面難卻啊!”

父親說的情面難卻,我知道,父親是指三年前,阿貓娘請我父親去她家做石工時,將他奉為上賓,借錢給他買肉吃的事,曾使他大為感動。事後我父親常誇獎阿貓娘人品好,為人真誠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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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將此事說得多了,我就知道事情經過:那天阿貓娘請我父親去做石工,是砌豬舍的地基。阿貓娘叫她男人上街去為我父親買肉。他男人起早去排長隊,買回來的卻是一塊臭肉。賣肉的見阿貓娘男人老實,動了歪腦筋,將一塊臭肉賣給了他。阿貓娘洗肉的時候,隱隱聞到一股臭氣,拿近聞了聞,臭氣濃重。她知道男人買了塊臭肉回來,正要向她男人發作時,見我父親就在屋旁邊做工,就忍住了。

阿貓娘將肉冼了又洗,然後放一大鍋水煮,煮熟後再紅燒。紅燒後,阿貓娘先聞了一下,覺得氣味還好,就端上了中飯的餐桌。

吃中飯的時候,阿貓娘挑了塊最大的肉,挾到我父親的飯碗裡。我父親狼吞虎嚥之時,感到味道不對,同時還聞到臭氣,正在疑惑之中,阿貓娘又挾過來第二塊肉。盛情難卻, 我父親將二塊肉和一碗飯快速吞下,說了聲:“你們慢慢吃,我出去一下。”

此時我父親感到陣陣噁心,他的味覺和嗅覺特別敏感,他快步衝出後門,在阿貓孃家後門口的小竹園裡,將吃下的飯菜吐了個精光。

阿貓娘是個細心人,父親嘔吐的這一幕,她看得真切,頓覺丟了臉面,羞愧難擋。阿貓娘躲到灶披間的灶哈底裡(灶肚前燒飯,放柴草的地方),獨自偷偷抹眼淚。

我父親吐完回屋,他已不想再吃飯,拿了個茶杯去灶披間倒水,正撞見阿貓孃的哭臉。我父親沒有吭聲,因為他心裡明白,我父親跑過碼頭見過世面,對人情世故洞若觀火。

父親倒了杯開水就走,阿貓娘卻叫住他說:“寶仁師傅(我父親名寶仁),今天實在對不起!我向你賠不是。都怨我男人無能,買了塊懨肉回來,我今天是好心辦壞事,說實在的,我當時錢不夠,給你去買肉的錢還是借來的。”

聽完阿貓孃的話,我父親不但沒有責怪阿貓娘,反而被她的厚道真誠所感動,事後常誇阿貓孃的人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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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位我父親常誇獎的阿貓娘,可在我眼裡,是一個既可憐又滑稽的角色。我們洞橋頭村人,老老少少都認識她。

阿貓娘其實是有名字的,因為她的大兒子的小名叫阿貓,所以大家習慣叫她阿貓娘。阿貓娘四十有幾,五十不到。她身材細挑,肩胛平削,身體無曲線,走路八字步;她梳一個老太婆式的盤頭,她的衣褲常見補釘,但在她的盤頭上,偶爾會插上一朵房子花或槿柳花;她走起路來,雙手甩動很大的幅度,像是為她瘦削的身體保持平衡。

有人給她取了個綽號:叫草槓人。

我們洞橋頭村的一幫頑童,見阿貓孃的長相舉止滑稽,常要捉弄她。當阿貓娘遠遠朝洞橋頭村走來時,這些頑童就高喊:“草槓人!草槓人來了!”待阿貓娘走過去,就朝她的屁股後頭擲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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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阿貓娘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她來我家借米。

也不知什麼原因,相對而言,阿貓孃家特別困難些,當我們洞橋頭村大都還有糧食時,阿貓孃家就要借米吃了。有一天中午,我母親正要點火做飯,阿貓娘汗涔涔地跑來我家借米。我母親有些為難,因自家的糧食也不寬裕,吱吱唔唔不肯借。

阿貓娘說:“寶仁嫂嫂(跟隨我父親名字的稱呼),我大兒子阿貓的相親物件來了,可我家米缸已空,中午已無米下鍋。此時,大姑娘和媒婆正坐在堂屋裡,有我男人陪著,我偷偷地從後門溜出來借米。行行好了,多少借我一些。”

母親一聽,覺得相親是件大事,耽誤不得。就咬咬牙說:“好的,就借你二升,但要早些還。”那時借米還米很少用稱,而是用鬥或升籮度量,一升籮等於一斤半。

母親拿來一隻大淘籮,將藏在酒甏裡的米倒出一些到淘籮裡,往升籮裡裝米。她先將升籮裡的米裝得滿滿的,然後拿一根做衣服的木尺,沿升籮的上端平平地划過去,劃過後,在升籮的上端再裝上一些米,用同樣的方法劃第二遍,將升籮上端的米劃得很平很平。母親唯恐升籮裡的米多幾粒,但也不讓少幾粒,在當時我母親眼裡,白花花的米比珍珠還珍貴。

母親量米的時候,阿貓娘躬身站著,面帶尷尬而卑歉的笑。每當我母親將升籮裡的米,倒入她的米袋時,她都要向我母親來個深深的躹躬。

阿貓娘借到了米,一邊向我母親道謝,一邊走著倒退步走出門去,不料腳下一滑,摔了個仰面朝天。阿貓娘摔下去時,緊緊地抓住米袋,她怕口袋裡的米倒散出來不可收拾。阿貓孃的這一跤顯然摔得不輕,但她很快爬起來,拍拍後屁股的衣褲說:“還好還好。”然即邁動她的八字腿,急急趕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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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家門口玩耍的幾個頑童,見阿貓娘如此狼狽的一幕,就又要捉弄她。他們跟在阿貓孃的屁股後頭喊順口溜:

阿貓啦個娘

走路牽風箱

燒飯搭涼棚

撤西嘩嘩響(西:尿)

阿貓娘停步轉身,對著頑童們,往地上狠狠蹬了一腳,以示抗議。頑童們停步止聲。但等阿貓娘轉身離去時,這些頑童又變本加厲地喊起來:

草槓人,草槓人

頭麼象個卜刀柄

手麼象咯茅草根

腳麼象咯老藕莖

肚皮象個煨茶瓶

這次阿貓娘再也沒有回頭,她一路小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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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回來,父親坐在草子田頭抽了幾鍾旱菸,見我還躺在草籽田裡發呆,就催我起來出發。下午,我和父親輪流背工具袋。我們先後去了岙口村,山腳下村(五星村),鄭監山村(協力村),這三個村父親共鍛了三具磨,他將鍛磨錢均塞入烏氈帽的翻邊裡。

最後一站是施家村,父親要去鍛阿貓孃的一具磨,去啃一塊難啃的“硬骨頭。

從鄭監山村出來,向東去施家村的路上,父親看看天空說:“太陽還有四草槓。”(草槓:挑稻草、柴的竹槓)父親是根據太陽離落山的距離估算時間,在春天裡,太陽還有四草槓,大約是下午四時左右。

進入施家村,父親熟門熟路,徑直走向阿貓孃家。遠遠看到阿貓娘坐在家門口,見我們走近,阿貓娘慢慢站起身,叫了聲:“寶…仁…師…傅。”

她的聲音斷續、嘶啞、尖細而輕飄,就象老了的秋咕鴨的叫聲。阿貓娘邁著奇怪的步態領我們進屋:她邁動著誇張的八字步,有些象企鵝,又象是我母親端了個滿滿的馬桶,左右旋轉式的挪步前行。

進入屋裡,阿貓娘顫巍蘶地拿了個竹殼熱水瓶,給我父親倒一杯水。我也口渴難忍,但已無水可倒,我跑到灶披間裡,用木勺吃水缸水。父親將磨翻開來,見磨盤的磨齒幾乎全磨平了,頭搖得象撥浪鼓似的,嘆苦道:“難煞人了!難煞人了!今要吃苦頭了!”

鍛磨:記憶深處的往事

父親開始鍛磨。阿貓娘坐在後門口的竹椅子裡,摘草籽的花莖。草籽老了已開花,食用時必須摘去花和花徑,尤其是長花的那根花徑,老硬難吃,必須摘去。

阿貓娘摘著草子花莖說:“老頭子和幾個兒子都有事出去了,留我一人在家,我得了浮腫病,在家幹些輕便活。”

阿貓娘摘著草籽花莖,喘著粗氣。原本很輕便的活,她乾得很吃力。每當摘完一把草籽花莖,俯身再去拿草籽時,更顯出艱難。她坐著的那把竹椅子,發出吱吱吤吤的聲音,使人擔心快要散架。

我見阿貓娘如此艱難,就在後門的石門檻上坐下,幫阿貓娘摘草籽花莖。阿貓娘誇我道:“你個小後生真好!長大一定會出山(出息)個…”

誇著誇著,阿貓孃的聲音漸帶哭腔。我看了看阿貓娘,見阿貓娘淚眼婆娑,她的臉呈青黃色,眼泡皮腫,嘴唇紫黑色。我意識到阿貓娘病得不輕。

我父親在努力地鍛磨。他答應做的事情,一定盡力而為。父親鍛著鍛著,漸漸體力不支,他的手指抽起筋來,只得不時地停下來,用手扳住手指一陣,待抽筋停了再鍛。由於太疲勞,父親的手有些不聽使喚,他右手的鎯頭常敲到左手的食指,敲到手指的次數多了,手疼得拿不住工具。可我父親硬是堅持著把磨鍛好。我幫父親合上磨。

鍛磨:記憶深處的往事

父親鬆了口氣。同阿貓說;“阿貓娘,你的這具磨可把我害苦了,可我仍收你一具鍛磨錢:伍角。”

阿貓娘顯出窘態,結巴著嘴說:“寶…仁…師…傅,我現身無分文,借又借不到,不比得以前了,容我拖欠些日子。”

我父親不高興了,責怪阿貓娘說:“阿貓娘,你的這具磨鍛得我好苦!理應收你二具鍛磨錢的,收你一具的錢是我客氣。你沒有錢要事前明說,等我鍛好了磨再說沒錢,實在太不規矩太沒道理了。”

阿貓娘說:“寶仁師傅,我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昨天,我男人拆了家裡的一個暗擱弄了些木板,木板在黑市上還是很值錢的,換了一籮筐癟子回來,希望能從這筐癟子裡,磨出些米粉末來救急,暫渡難關。可一籮筐癟子,上石磨要磨多長時間,借別人的磨行不通,自家的磨又鈍得不行。要是我預先告訴你沒錢,怕你萬一不肯鍛怎麼辦。寶仁師傅,我求你了,允許我欠些時日,等我有了錢,立馬給你送來。”

我父親不作聲了,他黙認了,不再向阿貓娘收錢。因為在以前的交往中,我父親相信阿貓孃的人品。

鍛磨:記憶深處的往事

我和父親準備收拾工具回家。此時阿貓娘用手掩面,輕輕地抽泣起來,她的身體抖顫著,象是在努力抑制哭聲。我父親是個明白人,他上前勸慰阿貓娘一番,阿貓娘卻哭出聲來。她一邊哭,一邊向我父親訴說她的苦難。

阿貓娘說:“寶仁師傅,你是知道的,我這戶人家,主要靠我張羅硬撐著的,可我是個婦道人家,有多少苦有多少難,只有我自已知道。當我家還有些糧食的時候,我總是儘量省下來,給男人和兒子們吃,我自己則多吃些糠、草籽,狼箕根和紅刺藤根…。。現我得了浮腫病,走路都沒有力氣,我怕是撐不下去了。”

說著,阿貓娘撩起了她的褲腿,露出她那腫脹得閃閃發亮的腿腳。阿貓娘用手指在她的小腿肚上按一下,一個深坑,再按一下,又是一個深坑,且深坑久久不能彈復。我和父親面面相覷,因為我們心裡都清楚,由飢餓引起的浮腫病,到了這個程度,如不及時營養治療,可以說,阿貓孃的生命危在旦夕。

得幫幫阿貓娘,無論如何得幫幫她!我的心裡產生了這樣的念頭。這個念頭一旦產生,就變得異常迫切,異常強烈。我很想給阿貓娘一些錢,讓她能得到營養治療,幫她渡過難關。

可我沒錢。我抬頭望望父親頭上的烏氈帽,在那頂烏氈帽的向上翻邊裡,塞有父親今日的全部鍛磨錢。可那錢是父親的,是父親今日的努力和幸運,她帶著父親希冀,是我們一家人渡過糧荒難關的希望。

我怎能向父親開口?!我心裡矛盾著,猶豫著。

鍛磨:記憶深處的往事

父親沒有說話,他靜靜地在磨前坐著。片刻,他從工具袋裡取出火柴、菸斗和旱菸絲袋,開始抽菸。父親不斷往菸斗里納入旱菸絲,動作木訥而馳緩。他反覆往菸斗裡撳壓著菸絲,象是老是裝不滿壓不實的樣子,這其實是因為父親為省錢,在他從嵊縣買來的寶貝菸絲裡,摻有大量的舂碎了的熟地(菊芋)的莖葉,菸絲摻雜後,不但裝煙時很難裝滿壓實,而且也很難點燃,父親連劃了二根火柴,才將煙點燃。

父親皺著眉頭抽菸。他深深地吸二口,然後慢慢吐氣;又深深吸二口,再慢慢吐氣。先從他的鼻孔裡,後從他的嘴裡吐出的煙氣,帶著一個個旋轉的菸圈兒,緩緩在空中升騰飄蕩。

屋內靜默無聲。

父親吸完一鍾煙,重重咳嗽幾聲,用雙手脫下了頭上的烏氈帽。

父親將烏氈帽裡的錢,統統取出來,放在磨盤上。他先將錢一張張攤平,疊成一迭。然後開始數錢。數錢時,我見父親的手有些抖顫。他數錢數得很慢很費力。他將錢連數了三遍,在數好的錢裡抽出二張,我看得清楚,是二張伍角的票面。父親將這二張錢重新摺好,塞回烏氈帽的翻邊裡,將帽戴上。

其餘的大部分錢,父親捏在手裡,他蹭蹭走到阿貓娘跟前說:“阿貓娘,這些錢給你,給你去買些黃豆吃,黃豆能治浮腫病。”

阿貓娘一楞,從吱吤作響的竹椅子裡站起來推辭,父親很堅定地硬是把錢塞到阿貓手裡。阿貓娘收住了錢,抖顫著身子,將錢緊緊捏著,象是抓住了一把救命稻草。

我的心寬慰了一下,感激地看了父親一眼,見父親的眉頭已舒展開來,他的神態如釋重負。我轉頭看看阿貓娘,見阿貓娘呆呆地站著,二眼睜睜地看著我父親,她的嘴巴蠕動著,卻久久沒有說出話。

父親急忙收拾好工具,我幫父親撣去身上的碎石粉塵,向阿貓娘告辭。

鍛磨:記憶深處的往事

阿貓娘顫巍巍挪動八字腿,步履蹣跚地送我們出門。嘴裡說著一些含糊不清的感恩的話。我和父親側身擋住阿貓娘,叫她不要送。阿貓娘執意要送。但當她努力地跨出自家的石門檻,就不再向前挪動腳步。我和父親走出門外幾步,再次側身與阿貓娘道別時,見阿貓娘慢慢躬下身去,一隻手扶住矮搖門,另一隻手,用袖頭擦眼淚。

我和父親默默走出施家村,沿著十八里河河岸的路回家。太陽正要從龍巖山脊落下去,西邊的天空上,有一片色彩斑爛的雲。

走在我前面的父親,忽然收住腳步,轉過身來叮囑我:“阿堯,回到家裡,今天的事情不好說的!”

我知道父親的意思,就點點頭大聲說:“我曉得!”

父親似乎放心地再往前走了,我跟在後面,已飢腸轆轆。

此刻我希望著:晚上,母親最好能再優待我們一餐,燒一鍋厚厚的,帶有大塊粉團的草籽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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