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李瓶兒彌留之際最大的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生命彌留之際最大的痛苦是在無效的“藥”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至少李瓶兒如此。

官哥的死亡讓李瓶兒更願意離開這個世界，而對西門慶的“痴”讓她對人世間也很留戀。當一個又一個大夫無功而返，當一副又一副藥喝下去病情反而越來越重，她也只能把這留戀帶到另一個世界。

瓶兒失去了孩子很心痛，而更讓她傷口撒鹽的是那個害死她孩子的潘金蓮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

“斑鳩跌了蛋──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兒──沒的椅了；王婆子賣了磨──推不的了；老鴇子死了粉頭──沒指望了”

，在殺人兇手潘金蓮這個超級戰鬥機的眼裡，官哥不過是個工具，是李瓶兒和她爭寵的外掛，就像她當初縱容西門慶何李瓶兒偷情一樣，李瓶兒也是工具。這是赤裸裸的羞辱，李瓶兒面對這樣一個毫無人性之人是註定失敗的，“屋裡分明聽見，不敢聲言，背地裡只是掉淚”。自從遇到西門慶，那個狠絕的李瓶兒一去不復返，特別是嫁給西門慶之後，她的頭頂始終縈繞著“忍”字，“著了這暗氣暗惱，又加之煩惱憂戚，漸漸精神恍亂，夢魂顛倒，每日茶飯都減少了”。

“一者思念孩兒，二者著了暗氣”，有了內裡，又“茶飯減少”，少了外補，於是“舊病又發起來，照舊下邊經水淋漓不止”。這“舊病”，能追溯到花太監，又經過西門慶毫無節制、不分時候的“暴風驟雨”，發作只差一個引子。官哥去世就是這個引子，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有病治病，抓方吃藥。

“西門慶請任醫官來看，討將藥來吃下去，如水澆石一般，越吃越旺”

，不但沒控制住病情，反而越來越重，“

那消半月之間，漸漸容顏頓減，肌膚消瘦，而精彩丰標無復昔時之態矣

”。身體乃人之本源，“肌骨大都無一把，如何禁架許多愁”，本源消耗如此，哪還是人間藥石可醫。

於李瓶兒而言，讓本源缺失的是精神。有了孩子之後，官哥成為她最重要的精神支柱，即便潘金蓮毫無底線地攻伐，她仍然有奔頭、有希望。曾經她認為西門慶是依靠，

“誰似冤家這般可奴之意，就是醫奴的藥一般”

，那時西門慶這副藥療愈了她所有的過往，可進入西門大院之後，這藥吃的人太多，她需要新的支撐，這時候官哥出生了，孩子彌補了她逐漸缺失的精神滿足，一定程度上說，官哥也是“藥”——一副新藥。

有了新藥，舊藥越來越沒有療效，可這“新藥”突然沒了。重陽節前一日，西門慶從王六那回來到了李瓶兒房裡，要陪她過夜，可她知道西門慶的秉性，如今的她已經自顧不暇，她把西門慶趕去了潘金蓮房裡，西門慶雖然說了幾句安慰的情話，可終究沒有留下，她

“拿起那藥來，止不住撲簌簌香腮邊滾下淚來，長吁了一口氣，方才吃了那盞藥

”，原來舊藥從來沒有好使過，以前只是錯覺。

重陽節，李瓶兒從熱熱鬧鬧的家宴上提前退席，“

坐淨桶，下邊似尿的一般，只顧流將起來，登時流的眼黑了

”，起來時，“

忽然一陣旋暈，向前一頭撞倒在地

”，這一摔“

半日不省人事”，“面色蠟查黃了

”。已經站立不住，從此只能臥床。任醫官說得明白，“

脈息，比前番甚加沉重，七情傷肝，肺火太旺，以致木旺土虛，血熱妄行，猶如山崩而不能節制。若所下的血紫者，猶可以調理；若鮮紅者，乃新血也。學生撮過藥來，若稍止，則可有望；不然，難為矣”

，可以治，但打不得保票。開出的是“歸脾湯”，十分對症，可結果“血越流之不止”。可能是大夫醫術不行，西門慶是這麼想的，於是請來了“打包票”的胡太醫，一句“氣衝血管，熱入血室”，可還是“如石沉大海一般”。

在喬大戶的推薦下，又請來了何老人；在韓道國的推薦下，“婦人科的趙太醫”也被請到瓶兒床前。何老人和任醫官診斷一致，說得更加明確，“

乃是精衝了血管起，然後著了氣惱。氣與血相搏，則血如崩

”；而趙太醫比胡太醫更不如，大約是看了幾本醫書就敢開方下藥的主，連什麼病都是靠蒙的，能喊出“自古毒藥苦口利於病”的能是什麼好貨色，西門慶實在看不下去，若非怕駁了王六老公的面子，怕是要頓棍打出去了。庸醫雖庸，話雖不可信，卻也能短暫安人心，終究人傢什麼病都敢治，什麼病都敢“打包票”。可到了李瓶兒這要命的病，安慰是沒用的，於是只剩下了殘酷，何老人說，“老拙到家撮兩帖藥來，遇緣，若服畢經水少減，胸口稍開，就好用藥。只怕下邊不止，就難為矣”，藥吃了，“並不見分毫動靜”。

正經醫生看了，不正經的大夫也找了，還有“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各種偏方。花子由帶來的是三七粉，“俺過世老公公在廣南鎮守，帶的那三七藥，曾吃了不曾？不拘婦女甚崩漏之疾，用酒調五分末兒，吃下去即止。大姐他手裡曾收下此藥，何不服之”；縣裡的胡大尹也說了一個方子，“棕炭與白雞冠花煎酒服之”。

藥石無醫問鬼神。

吳神仙曾上門“冰鑑定終身”，西門慶只當是要給夏守備個面子，在月娘的提醒下，西門慶終於想起“三九上有血光之災”，趕忙去請，要“替她禳保禳保”，可“平時不燒香急來抱佛腳”，吳神仙外出雲遊去了。又打聽到“真武廟外有個黃先生打的好數，一數只要三錢銀子，不上人家門”，黃真人看了生辰八字，說“或是陰人大為不利”的。

醫生說人間無藥，鬼神說時間已到。既然如此，那就再向上天討要一些壽數何妨？

潘道士點起二十七盞本命燈，西門慶著道服坐檯中央，可沒有一盞燈留下，好時不珍惜，上天已不容情。在李瓶兒生命的最後時刻，西門慶“用心”了，這副舊藥又有了一點作用，雖不足以治病，多少是些安慰吧。

世間總有因果，李瓶兒找到了她認為的因果——前夫花子虛。官哥死的時候，李瓶兒夢到了花子虛，病懨懨的瓶兒再次夢到了花子虛，這是她的那碗“毒藥”，雖然沒有如潘金蓮那樣親手把毒藥灌入武大嘴裡，但卻用軟刀子把花子虛送入她即將要去的世界。

李瓶兒得的終究是心病，沒有了心藥，生命也就走到了盡頭。屋裡人都睡著了，李瓶兒“下炕來，推了迎春一推，囑咐：‘你們看家，我去也’”。迎春醒了，李瓶兒走了，臨死還在記掛著要丫頭看好家，她還是不捨。

《金瓶梅》是我國文人獨立創作的第一部世情小說，在明朝的四大奇書中，《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都是由民間傳奇、神話故事改編而成。《金瓶梅》故事雖來自《水滸傳》中的“武松殺嫂”片段，但小說情節與《水滸傳》交叉的部分少之又少。

它最大的詬病是書中出現了幾千字少兒不宜的內容，在長達一百多萬字的長篇小說中，這部分內容可以忽略不計，可如果徹底刪除，會影響小說的連貫性。即便是少兒不宜的內容，也寫得精妙絕倫。

評價任何一部小說，最核心的還是人物形象塑造。人性是複雜的，《金瓶梅》最可貴的地方在於真實，它將人性的貪婪揭露得體無完膚。西門慶是個惡霸，是個純粹的壞人，即便如此，他也沒有泯滅人性。

對窮得叮噹響的小弟常峙節，西門慶伸出援助之手。對幾次欺騙他感情的粉頭李桂姐，並沒有伺機進行報復。相反在李桂姐牽扯上官司時，他還利用權勢對其進行搭救。

《金瓶梅》問世之前的古典小說，人物形象太過於臉譜化，非正即邪。從人物形象塑造上來說，它打破了以往小說中的僵化思維。

《金瓶梅》是第一部以描寫家庭生活為題材的現實主義鉅著。

我們熟知的《紅樓夢》一書，正是受到了《金瓶梅》的影響，可以說，沒有《金瓶梅》，就沒有《紅樓夢》。《金瓶梅》寫的是市井百姓的日常生活，而《紅樓夢》寫的是貴族家庭的日常生活。歷朝歷代都有自己的史書，但史書歷來只記朝內之事和天下大事，很少有詳細記載古人日常生活的。《金瓶梅》為我們打開了一扇時空之門，去了解宋朝乃至明朝的百姓生活。

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寫道：“作者之於世情，蓋誠極洞達。。。同時說部，無以上之”。鄭振鐸說：“如果淨除了一切穢褻的章節”，《金瓶梅》“仍不失為一部第一流的小說。”

因此，我向讀者推介《金瓶梅》這部小說，許多出版社出版的都是把淫穢描寫刪除了的，閱讀沒有問題。我們能夠從中得到一些鑑戒，同時也能認識到小說的批判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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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奇書與世相 劉心武細說金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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