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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腺癌患者:失去乳房後,義乳就是我的鎧甲

由 金融界 發表于 人文2023-01-01

簡介雪倫乳腺癌術後輔助用品首席設計師代克玲向時代財經介紹,矽膠義乳在形狀上大致分為4種,分別為三角形(具備廣譜性,適用於各類乳腺癌術後患者)、尾翼形(適用於腋下、乳房部位淋巴清掃患者)、水滴型(適用於鎖骨部位淋巴清掃患者)、愛心型(適用於鎖骨、

量金買賦怎麼解釋

作者:張羽岐

在空間不足1平方米的透明玻璃櫃裡,紫色的盒子中擺放著一個“乳房”,血管、瘢痕、血管痣細節清晰可見。

這是一款手工定製的義乳,用特製的藥水貼上在身體上,一米之外很難分辨出它的真假。

在雪倫義乳北京體驗中心,和它一同展出的,還有其他不同形狀、材質的義乳,以及各式義乳專用內衣和泳衣。這家主營乳腺癌患者術後康復服務的機構,開設在北京東三環的一棟寫字樓裡。與窗外CBD的車水馬龍相比,這裡是一個外人難以發現的只屬於乳腺癌患者的隱秘角落。

“戴上義乳,它就相當於身體的一個器官。它不光美,還會保護你,是一種長期的陪伴。”楊傑怡告訴時代財經。楊傑怡是雪倫的義乳佩戴師、市場主管,她的另一個身份是乳腺癌患者。2018年,她被確診為右乳浸潤性乳腺癌二期,最終接受了單側乳房切除手術。

根據世界衛生組織國際癌症研究機構(IARC)釋出的全球最新癌症資料,2020年乳腺癌已經成為“全球第一大癌”,併成為中國女性新發癌症病例數之首。這些患癌的中國女性,大部分最終選擇切除乳房。

復旦大學附屬腫瘤醫院乳腺外科副主任醫師楊犇龍在“恆eternity”TEDx武康路2022大會上進行題為“你的美麗由你定義”的主題演講時就提到,2021年中國乳腺癌新發病例已經超過40萬,其中有80%的患者會因為罹患乳腺癌而不得不切除自己的乳房。

乳房,是女性引以為傲的第二性徵。在手術中以失去乳房的代價活下來之後,每位乳腺癌患者都渴望重建自己的生活,找回身份認同,而這通常要從重建自己的身體開始。除了乳房重建手術,義乳是醫學之外能為失乳女性提供的另一種幫助。

在外界看來,義乳的功能更多是彌補外觀上的缺憾,讓乳腺癌患者看上去“與常人無異”。實際上,於乳腺癌患者來說,義乳不僅遮住了傷疤,更是柔軟的盔甲,在保護她們變薄的胸腔壁的同時,也托住了她們內心的安全感。

“它給大家帶來的不僅僅是一個‘乳房’,還是一種可以面對自己的勇氣。”楊傑怡說。

當乳房變成“一條線”

楊傑怡已經不介意向病友展露自己的傷口,但在4年前術後第一次洗澡時,看著鏡子裡那副殘缺的身體,好強的她躲在衛生間哭了一個多小時。

在此之前,楊傑怡從來不相信眼淚。19歲那年,她獨自一人從東北老家來北京闖蕩,幹過很多行業,也創過業。年輕的她爭強好勝,在事業上力求做到最完美,也立志要給家人最好的生活。買房、買車,接全家人來北京紮根生活,讓子女在北京接受教育,這些年,她一一實現了這些在世俗眼中與成功劃等號的願望。

曾經的楊傑怡信奉拼一下就有結果,但一場疾病,卻讓她脫離了原來的人生軌跡。

2018年10月,楊傑怡在一次洗澡時發現右乳有塊硬物,後來被醫生判定為惡性。從住院檢查到手術結束,雷厲風行的她只用了4天。

但術後的日子卻變得異常漫長。那幾個月裡,她一直在家養病,“吃飯會哭,看電視會哭,出去散步也會無緣無故地落淚”。有一次她去醫院複查,發現有個病友特別茫然,她把自己的經歷講給對方聽,還幫對方預約了各項檢查。

這位病友後來和楊傑怡說,是楊傑怡的經歷給了她希望,她也把後續治療中不需要化療和放療的結果歸結為是楊傑怡給她帶來的好運。

“她與我生了一樣的病,一樣恐懼,距離死亡那麼近,我能拉她一把,是一件非常有成就感的事情。”楊傑怡對時代財經說。

那一天的經歷彷彿給楊傑怡黯淡的人生撕開了一道口子。她開始一有時間就去醫院門診和住院部坐著,和病友們聊天,分享自己治病的過程和術後康復的經驗。遇到不了解手術是怎麼操作的病友,楊傑怡還會給她們看自己的傷口。

“我就告訴她們,是怎麼切開一個口把裡面的東西取出來的,乳頭乳暈很少有保留,一般都去掉,給縫上,到最後就是一條線。”她說。

接受自己的乳房變成“一條線”,楊傑怡花了差不多3年時間。作為一個被賦予太多意義的女性特徵,乳房不同於子宮、卵巢,它是無法被忽視的顯性存在。而當女性失去乳房,不僅僅意味著身體的殘缺,也意味著女性身份的部分缺失,以及由此帶來的婚姻、家庭危機。

佩戴義乳,是身體和身份重建的開始。住院時,楊傑怡從醫院牆上的科普海報上第一次知道了義乳。

義乳,又稱為矽膠義乳或手術假乳,是乳腺癌手術後專用的康復產品,能起到維持身體平衡、彌補術後身體缺陷、保持形體上的美觀並保護脆弱胸腔等作用。據新思界釋出的《2022-2027年中國義乳行業市場深度調研及發展前景預測報告》,56。7%的乳腺癌患者在術後存在高低肩,單側乳房切除術後會因左右側乳房的重量不對稱而導致軀體姿勢發生變化,義乳在術後起到承託作用,從而減少因左右乳房不對稱引起的斜頸斜肩、脊柱側彎。

目前,市面上的矽膠義乳有很多種,大體上可以分為有膜、無膜兩類。圖為楊傑怡在講解義乳。時代財經/攝

上述報告顯示,中國義乳市場需求量超過50萬隻。日常中,除了矽膠義乳,很多患者還會選擇黃豆、綠豆、草籽、海綿、決明子、小米等材料作為內衣裡的填充物,以此製成義乳。

目前,市面上的矽膠義乳有很多種,大體上可以分為有膜、無膜兩類。其中,有膜義乳的表面膜一般是聚氨酯(PU)、聚乙烯等合成材料,為的是防止液態矽膠滲出;無膜義乳屬於固態矽膠,不再需要PU膜的包裹,手感柔軟,可以水洗,部分種類在內裡表面還設計有扇形透氣孔,相比有膜義乳更輕盈、更透氣。

楊傑怡第一次穿上義乳,是在手術出院一個月後。那是楊傑怡姐姐從網上買來的一款有膜義乳。雖然不習慣,且越到夏天越覺得悶熱,但她還是堅持佩戴著。“出門肯定要戴,出門沒有東西戴,很尷尬。”她說。

要找到一款適合自己的義乳並不容易。2019年,楊傑怡第一次接觸到無膜義乳,當時適合她的尺碼只剩下一件,和她同行的一個病友也和她一樣的尺碼。楊傑怡覺得對方是老師,比自己更需要這件義乳,便讓給了她。

兩三天後,楊傑怡第二次去了店裡,試穿之後也沒脫下,直接戴著就走了。“我不覺得它是個異物,就像穿正常內衣一樣”。

這種久違的昂首挺胸的感覺,讓楊傑怡找到了人生的另一種可能性。

看見“我”的需求

2019年的夏天,楊傑怡轉行成為一名義乳佩戴師,幫助病友們挑選合適的義乳。

義乳一般是照著原生乳房的尺寸和分量製作,市面上很多矽膠義乳具備真實性,與真實的乳房同等重量,但往往忽視了吃激素藥的病人忽胖忽瘦、單側切除的雙乳平衡、義乳在胸罩內的固定等問題,實際穿戴並不舒服。

更難的是,如何實現功能性和美感兼具。雪倫乳腺癌術後輔助用品首席設計師代克玲向時代財經介紹,矽膠義乳在形狀上大致分為4種,分別為三角形(具備廣譜性,適用於各類乳腺癌術後患者)、尾翼形(適用於腋下、乳房部位淋巴清掃患者)、水滴型(適用於鎖骨部位淋巴清掃患者)、愛心型(適用於鎖骨、腋下部位淋巴清掃患者)。穿戴時,需要將矽膠義乳裝在專用內衣裡。

剛進入義乳行業時,峰彩伊美品牌創始人凌玉華,這個被其他姐妹稱為凌姐的義乳設計師也一直在思考,如何設計一款能讓姐妹們滿意的義乳。

“舒服與對稱才是義乳的第一要素。”她對時代財經說,“有的姐妹戴的義乳太重,導致肩膀中間都凹陷進去了,身體也會向前傾斜,好似駝背。”

這是基於凌玉華的個人經歷得出的結論。在楊傑怡進入義乳佩戴師行業的那一年,凌玉華也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彼時,她考慮最多的是,乳房可以不要,“命最重要”。

11個小時兩場手術、8次化療、27次放療,凌玉華經歷了9個月漫長而痛苦的治療。身體發麻,沒有一處不痛苦,沒有一刻不恐懼,這是她第一次化療最切身的感受。

確診之前,凌玉華從事了25年的內衣設計工作,從在“內衣大廠”任職到成立個人公司,內衣設計一直是她引以為傲的事業。但這一切在疾病面前顯得毫無意義。“最開始是可以保乳的,但因為轉移嚴重,乳房徹底保不住了。”她告訴時代財經。

內衣不做了,公司收掉了,多活幾年命要緊。但真正面對鏡子裡的自己時,凌玉華突然發現,要出門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如果她要出門,一件能穿的內衣都沒有。

作為內衣設計師,術後居然找不到一件合適的內衣,這讓凌玉華感到無奈和苦楚。住院時,凌玉華偶爾會碰到前來推銷假髮的銷售人員,她們在假髮宣傳冊中夾著義乳的宣傳卡片,卻從不會在口頭上提及“義乳”。

在乳腺科,“乳房”這兩個字是傷痛,也是禁忌。人們很難判斷出誰需要義乳,而在某些情況下,連醫生都還沒有下定論要不要切除乳腺,患者自然也不想自己成為被推銷義乳的物件。

當凌玉華看到宣傳卡片上的所謂義乳時,發現它只是一塊笨重的、質量很差的液態矽膠,她的第一反應是,“這怎麼會是我們在術後穿的產品?”

凌玉華決定自己動手做帶有義乳的文胸,為自己,也為姐妹,“我理解乳房失去的感受,但生活還要繼續”。

2020年1月,在諮詢了主治醫生和多名整形專家的意見之後,她開始在家畫圖、裁製,利用乳膠等材料給自己手工製作了一款帶有義乳的文胸。後來,她決定開模,小批次生產了義乳文胸,邀請身邊的姐妹們試穿。

“幾乎所有姐妹都和我提到,你做的義乳文胸真的很舒服,這很令我興奮,特別有成就感。這件事這麼做到底行不行,我也從她們的反饋中得到了答案。”凌玉華說。

從外形上看,凌玉華設計的義乳文胸與普通內衣很相似,但在實際製作過程中,需要不斷地除錯才能做出一款既能幫助姐妹們遮蔽傷疤又不失美感的義乳文胸。目前,乳腺癌改良根治術是使用較多的一種乳房切除術,即切除乳房,清掃腋窩淋巴結、切除胸大肌筋膜。因此,凌玉華在設計時會著重考慮腋窩、鎖骨周邊、腹部和傷口的凹陷程度。

但這遠遠不夠。在這個特殊而沉默的群體中,每個人的需求各異。沒有人天生想擁有傷疤,但乳腺癌的創口擺在那兒,有人以傷疤為玫瑰根枝,在外刺上玫瑰以作紀念;有人卻因創面過大、傷疤太長,而沒有一件義乳內衣可以幫她遮擋。

凌玉華一直記得一位叫盈盈的姐姐。在試衣間裡,當盈盈脫下衣服時,凌玉華的眼淚瞬間湧出,不由自主地擁抱了她。那是“皮包骨”般的存在,凹凸不平的傷口,胸前突出來的肋骨,從鎖骨一直延伸到上腹部的疤痕,無一不在提示著曾經的痛苦。

凌玉華決定給盈盈設計一款能遮住大部分創面的內衣。

在試穿過程中,反倒是盈盈安慰起了凌玉華,“沒關係,我術後已經這樣走過來近10年,剛開始確實很痛苦,從不敢穿低胸的衣服。但是義乳舒適真的很重要,我穿過的義乳比較笨重,有的穿上甚至會摩擦傷口。”

這件事一直被凌玉華放在心裡。她告訴時代財經,她一定要再設計一款肚兜型的特別漂亮的內衣,來滿足更多乳腺癌術後姐妹們的需求。

  我的乳房,我做主

挺起胸膛,不代表能立刻找回自信。要坦然面對缺失的乳房是極其困難的。

作為海南省腫瘤醫院乳腺外科醫生,劉俠告訴時代財經,對女性來說,失去乳房所帶來的很多影響都是延遲性的,“她們太需要術後的心理治療”。

在劉俠看來,樂觀因人而異,它沒有一個統一的標準。“我當然希望所有人都保持相對樂觀和自然的狀態,但當疾病到來,大部分人會進入恐慌狀態,如何調節自己是修煉的第一步。”劉俠對時代財經說。

社會、環境、地域差異皆有影響。劉俠以南北洗浴習慣的差異給時代財經舉了個例子。在南方,洗澡都是各自的事情,但在北方不一樣,洗澡是一種社交,大家在公共澡堂袒胸露乳。尤其在東北地區,洗澡更是文化,餐飲、洗浴一條龍服務。目之所見,北方乳腺癌患者對保乳、義乳的需求性更高。

在重建身體的過程中,很多失乳女性一邊“修煉”,也一邊重新審視乳房之於她們的意義。女性對自己的身體,究竟能夠擁有多少的自主選擇權?

在敲定手術方案的過程中,黃珂是那個反其道而行的人——拋開倫理,在醫生建議下,做最適合自己的選擇。

黃珂原本只需要切除單側乳房,但在她的強烈要求下,醫生為她進行了對側乳房切除術。

黃珂的主治醫生一開始對她的選擇感到不解。她的經濟條件優越,另一側乳房的條件也很健康,從理論上來說,她完全可以做乳房重建或佩戴義乳。

黃珂告訴她的主治醫生,對一個喜歡運動的人來說,一側有乳房而另一側卻空空如也,運動過程中反覆調整內衣的動作讓她十分困擾。她只有一個想法,只要兩側乳房都切除,她的胸就平衡了,困擾也就減小了,這樣她做什麼都輕鬆了。

身邊朋友的經歷也讓黃珂重新考慮了乳房重建的必要性。她的朋友花費50萬元在香港做了乳房重建,乳房的樣子是有了,但總感覺左右不一樣,不對稱、不舒服,無法完全替代原有的乳房。

“我兩邊都平整了,第一不用再擔心另一側會不會得病,第二,我現在過得很好,我想幹什麼都很輕鬆。”黃珂如此解釋自己的選擇。

雙側全切是黃珂的自洽方式,而楊傑怡則在給病友們講解、除錯義乳的日常工作中治癒了自己。

“我以前的工作就是掙錢,現在這個工作好像和掙錢沒太大關係。但我就想幹這個,我就從來沒有這麼熱愛過自己的工作。”楊傑怡對時代財經說。

曾經擁有一頭長髮的楊傑怡,現在習慣把頭髮剪得短短的,乾淨利落。對於自己的乳房變成“一條線”的事實,她早就不在乎了。

“首先自己要放下,要走出來,才能真正幫助到別人。看到我恢復得那麼好,她們也會有信心。”楊傑怡說,“我的病友特別多,她們在我手機裡面的標註都是‘戰友’。”

也有人完全無懼,以傷疤為美。

代克玲曾經為一名做了單側乳房切除手術的87年女孩設計一款禮服,這款禮服直接露出了患側疤痕。女孩告訴代克玲,她要去參加一個比賽,想把疤痕露出來,代克玲當下就答應了。

“義乳不是一件產品,是患者重拾生活的助力,我不會告訴患者,你的疤痕一定要遮擋。”在代克玲看來,設計師不是說教者,而是傾聽者,“她們需要什麼我就做什麼”。就像她為女孩設計的那件禮服,於女孩來說,禮服展現了她的美,袒露的疤痕告訴外界,她願意為生活付出勇敢與堅強。這是代克玲能幫助她實現的。

凌玉華則在新的事業中安放了自己的身體和內心。眼下,她正忙著開發義乳泳衣,準備明年春天時上市。她時常往返於設計室和工廠之間,廠裡的技術員多為男性,對於她的經歷,大家以往都不敢問也不敢提。

現在不一樣了。每次看到凌玉華來廠裡,技術員們都會打聲招呼,“凌姐,又來做你們的咪咪啦”。

(應採訪物件要求,文中楊傑怡、盈盈、黃珂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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