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與文學

母親與文學

葉靜

睡前翻著梁實秋的小文，平白風趣的閒庭信步，天馬行空中的古典修養，大象無形中的有博返約，著實在徐徐擺渡著我。只是在淺喜涵泳的同時我卻無端地想起了我那目不識丁的母親給予我的文學啟蒙。

母親年且六十了，具體生日是哪天成了未解之謎。為此我也曾問過我那九十多歲的姥姥，她老人家癟著嘴巴，眨著混沌的雙眼半晌道：“我記不得了呢，嗨，我一輩子九個孩子，你媽排行第七，我哪記得呢？”生在這樣的眾口之家裡，母親目不識丁也在情理之中了。我從來不曾想到母親能與文學有什麼因果關聯，但在記憶裡，我出生的老房子裡卻處處端倪著文學的影子。

那座老房子，煙青色的瓦，磚紅色的牆，灰白色的石基，是祖父和祖母生前一石一磚一瓦砌起的三間。據說我就出生於此。

那三間磚瓦屋，入門是客廳，正中間放著一條約6米長，2米高的條櫃，條櫃上擺放著一臺黑白電視機，那是父親90年代初去上海買到的，裡面影過《霍元甲》《少林寺》《新白娘子傳奇》。因這臺電視，我曾得到過村裡眾多小夥伴的好處。條櫃右下方坐著一隻沙發，軟皮的，赤小豆色，幼時的我喜歡一屁股猛然懟在那沙發上，有一次懟猛了，把沙發的皮繒裂了個口子，父親一言沒發就默默地用白色釣魚線縫合上了，為此我愧疚了很久。

靠背沙發的一整個牆上全部貼著《西遊記》連環畫，每幅小畫都是白色的邊兒圍著彩色的圖案，人物栩栩生動。最讓人忍俊不禁的是“豬八戒捉媳婦”，只見身穿黑青色直裰大腹便便的八戒頭頂紅蓋頭，猴急猴急地去追四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女，那呆子左撲右摸，左撈右轉，結果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反被四大美女吊到了樹上。這個情節，小時的我不知看過多少遍，看一遍笑一遍，沒厭過。長大後我才知道那是“四聖試禪心”片段，只是覺得無論是豬性人性還是神性，很多時候都是經不起試探的，對於孩子來說，還是覺得“豬八戒捉媳婦”更有趣味得多。

最讓幼時的我倍感親切的是“大戰紅孩兒”。只見紅孩兒渾身上下僅掛著一紅肚兜，內褲都沒穿，小孩子嘛不穿倒也方便。小紅孩額頭中間點個鮮紅的美人痣，頭上三撮頭髮分別旋著，煞是俏皮靈動。這個小孩兒很懂事，搞到唐僧肉這一珍饈美味時會第一時間差人去請牛魔王父親一起享受，這是多少大人都不能做到的事兒呀。以至於紅孩兒被收服後，我還真誠地流下了些許傷心的淚水。那一刻並沒覺得悟空多偉大，反而覺得他以大欺小，實在可氣。

正門左邊的半個牆上則貼滿了《紅樓夢》連環畫，只見畫上美女如雲，宛若仙境，一片奼紫嫣紅裡流轉著一粒綠色寶玉，美女堆裡的小帥哥是我對《紅樓夢》這部宏大鉅著的最初認識。

正門右轉是臥室，臥室的木門上方貼著一位馭著白駿的少年，眼光如炬，面龐英俊，只見他身披魚鱗銀鎧甲，手持一對千斤大金錘，馳騁疆場，雄姿英發。我反覆想象，憧憬以後若能遇見這樣神采的少年該多開心呀。清晰記得畫面上用黑色楷體題著：岳雲。直至上初中，學到抗金名將岳飛時，我才依稀知曉岳雲的相關典故，驚覺歷史風雲詭譎造化弄人，未免一場嗟嘆惋惜。多希望那個少年始終是那個少年呀！

臥室的窗戶牆邊貼著“唐僧出世”的情形，看到小三藏被他母親含淚放進木盆裡飄走的時候，我不止一次默默垂淚過。可憐的孩子，這麼小就身世浮沉雨打萍，想到自己尚有母親顧著，不免又竊喜了一番。

其實相較於父親來，我一直不大喜歡母親。她脾氣暴躁，憤怒時慣常用眼睛剜人，一刀一刀，生疼。不可否認的是，她確實是把做生意的好手，不怕吃苦，不知疲倦，與父親並肩攜手一同把我們的家從風雨飄搖過活得紅紅火火，但我並不以此為傲。我從小就羨慕鄰大娘的溫柔，人家總能對自己的孩子說出柔聲細語的話來；我從小就羨慕隔壁嬸子的巧手，人家總能烹飪出花樣繁多的吃食來。而我的母親則不會或者不願，她不會表達愛，她不願只做個圍著灶臺轉圈的婦人，母親把她的光陰都熬在了她認為能創造實在價值的勞作上。從這個意義上講，母親是個直白顯淺的現實主義者，身上不沾半點文學色彩。

我不止一次地埋怨過她，也曾當著姥爺的面埋怨過：“姥爺，我怎麼會有那樣的媽媽，她……”我的牢騷未完，那個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老兵就已經氣得青筋暴起了，他瞪著眼睛盯了我良久，嘶啞著喉嚨說：“沒良心的東西，你媽為了你們四個都累成肉乾了，這還不落個好，我的孩子我還心疼吶。”隨即挎著給我家送菜的籃子決然離開了。姥爺已經離開大約有17年了吧，往事如昨，如今思來唯覺得對不住他老人家，也為母親失去父愛而悲慼不已。

幾度風雨春秋，老房子早已不見了蹤跡，我也已年近不惑，但仍惑於母親為何要在那個缺衣少食的年代，硬從牙縫裡擠出點碎銀去買那麼多連環畫的？母親肯定不知道那些畫就是文人墨客所推崇的所謂文學名著，母親可能也不知道那些鮮豔奪目的連環畫在我幼時的心裡種下了多麼五彩繽紛的夢，母親更不會知道因了那些故事的豐盈，我曾未覺得物質匱乏是一件值得悲傷的事兒。

現在我也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每當兩個孩子打鬧哭喊時，忙碌的我也會莫名暴躁起來，企圖制止她們的喧囂，每當此時我也會想起母親。母親二十歲時就做了我的母親，在那個物質貧瘠的年歲，年輕的母親就須撫養四個嗷嗷待哺的幼孩，面對著短褐穿結簞瓢屢空的窘境，母親的暴躁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了。

如今我能在這樣的夜晚手捧文學書籍從中尋找歡喜，追根溯源我生命的文學星火，卻原來是我那渾身煙火氣的母親竭力播下的。念及於此，積鬱我心多年的堅冰竟在這樣的夜晚開始汩汩融化……

作者簡介：葉靜，筆名一葉靜好，山東臨沂商城實驗學校老師，在《中國教育報》《新民晚報》《沃土文學》《齊魯文學》《臨沂日報》等報刊以及《國學正能量》《華豫文學》《蘭山初語》等各大平臺發表過文章，有散文集《用舊了的時光》。電話15963935979

新聞線索報料通道：應用市場下載“齊魯壹點”APP，或搜尋微信小程式“齊魯壹點”，全省600位記者線上等你來報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