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詩歌賞析（四）：曹丕居然是個女性主義者

爾獨何辜限河梁一物理名詞

接上篇。

在專題

《曹操是個什麼樣的人》

之前，我寫的是

《建安詩歌賞析》

專題。

賞析完曹操的詩之後，我對曹操的性格產生了興趣，本以為開個小差寫三兩篇就結束，誰知道一下子寫了八篇。

這已經不是開小差而是嚴重跑偏了，本篇就書歸正傳，重新開始

《建安詩歌賞析》

專題。

建安時期優秀詩人的代表是

“三曹”

和

“建安七子”

，

“三曹”

是

曹操、曹丕、曹植

父子三人，之前三篇已經把曹操的詩賞析完畢，本篇開始曹丕。

曹丕最具有代表性的詩是

《燕歌行》

二首，這是中國詩史上最早成熟的七言詩，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我們先看第一首：

燕歌行 其一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鵠南翔；

念君客遊思斷腸，慊慊思歸戀故鄉，君為淹留寄他方；

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

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明月皎皎照我床；

星漢西流夜未央，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

在中國詩歌的傳統裡，秋天是個悲傷的季節，很容易引起人們思念的情感：

遊子思念家人、家人思念遊子。

白居易有詩句

“居人思客客思家”

，就是此意。

這是一首

“家人思念遊子”

的詩，描述的是一位女性，在秋天裡思念丈夫時內心及外在的各種表現。

這首詩一共15句，可以分為5節，每三句一節。

先看第一節：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鵠南翔。

蕭瑟：

形容風吹樹葉的聲音。

搖落：

植物凋零衰敗。

鵠（hú）：

天鵝。

秋風蕭瑟，天氣轉涼，草樹枯萎衰敗，露水凝結成霜，成群燕子迴歸，天鵝向南飛翔。

這三句詩只有21個字，蘊含的內容卻十分豐富。

在形式和功能方面，這三句詩的作用是起興，不直接關聯主題，卻為突出主題奠定良好的感情基礎，烘托出淒涼哀傷的悲情氛圍。

在內容方面，這三句詩包含了六組審美意象：

秋風、天氣、草木、霜露、燕子、天鵝。

包括自然現象、植物、動物等多個類別。

這六組審美意象調動三種感官，

秋風蕭瑟

調動聽覺，

天氣涼

調動觸覺，

草木搖落

調動視覺。

人看到露水凝結成霜，身上會有冷颼颼的感覺，“

露為霜

”既調動視覺又調動觸覺。

群燕辭歸、鵠南翔

則調動視覺。

女主人公還沒有出現，曹丕已經透過視覺、聽覺、觸覺的通道，營造出一個悽美哀傷的審美意境。

我們彷彿置身在這樣一個環境：

秋風漸涼侵入肌膚，露水結成霜，茂盛的草木衰落。

所有的自然現象都是消極和收斂的力量在起作用，受此影響，人的情感也很消極，沒有熱情且容易傷感。

在這種感情基礎上，女主人公看到了什麼呢？

“群燕辭歸鵠南翔”。

歸是回家的意思。這句詩就是說：看啊，那燕子和天鵝都回家去了。

言外之意，她思念的人卻還沒有回來，這就形成鮮明的對比——人還不如天上的鳥。

秋天到了，燕子、天鵝都能返回故鄉，而我的丈夫卻只能漂泊在外，我們只能相守相望卻不能相見，女主人公不禁悲從中來。

以下詩句便從女主人公這種情緒中產生，可以說，它們都是這三句的註腳。

這三句詩雖然和主題沒有直接關係，但卻是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而且是詩意最濃的句子。

這是中國詩詞最突出的一個特點，透過渲染氛圍而營造美學意境。

詩人不直接告訴讀者他想要表達的情感，而是描述一個環境，讓讀者自己感受，從而達到創作者與欣賞者在情感上的溝通和共鳴。

或者說，詩人只是開個頭或者開啟一扇門，後面是什麼或者門裡有什麼，需要讀者自己尋找和發現，這種方式得來的美感更深刻更雋永。

請大家唸誦幾遍這幾句詩：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鵠南翔。

仔細感受體會一下，這幾句弄通了，這首詩就弄通了。

下面我們繼續賞析這首詩。

第二節：

念君客遊思斷腸，慊慊思歸戀故鄉，君為淹留寄他方。慊慊（qiànqiàn）：

空虛。

淹留：

滯留。

我想念著客遊在外的丈夫肝腸寸斷，他也一定空虛寂寞地想要回家吧，他到底為什麼滯留在他鄉？

第一節描寫室外景物，第二節描寫女主人公的內心世界。第一節營造氛圍，第二節交待女主人悲傷的原因：

丈夫遠遊未歸。

第三節：

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

煢煢（qióngqióng）：

孤單，孤獨寂寞的樣子。

不敢：

不會、不能。

我孤單地守在空空的房間裡，思念的憂愁襲來，我怎麼也忘不掉夫君，不知不覺中流下眼淚沾溼衣裳。

第三節與第二節都是女主人公的心理活動，只不過角度不同。

第二節是女主人公代夫思考，想的是丈夫遠遊未歸思念家鄉和親人的哀傷和痛苦。

第三節是女主人自己的情感，她因思念丈夫而傷心落淚。

第四節：

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明月皎皎照我床。

援：

拿。

清商：

琴曲的一種。

短歌微吟：

“

清商

”節奏短促快速，與之相配的歌曲不能太長。

我撥動琴絃奏起清商曲，琴曲短促歌聲急速，皎潔的月光照在床上。

第四節詩人把描寫重點從女主人公的心理活動，轉移到她的身體活動。

她不想總是沉浸在悲傷和痛苦之中，試圖透過彈琴暫時忘掉痛苦。

於是，她彈起節奏短促的清商曲，她此時的心境不適合演奏舒緩悠揚的曲調，因為她根本靜不下來。

實際上，短促的清商曲也不適合她，她此時的心思不在琴曲上。

眼神一瞥，她看見了月光下的繡床，清幽的夜色、潔白的月光再度勾起她思念的情緒。

第五節：

星漢西流夜未央，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

星漢：

銀河。

央：

結束。

河梁：

銀河，古人稱之為天河。

銀河向西運轉，夜已深還未盡，牽牛、織女兩顆星辰隔河相望，你們到底有何過錯要被天河隔斷不能相聚？

月光勾起女主人公的相思之情，她仰望夜空，牽牛星和織女星是那麼刺目。

其實，牽牛星和織女星未必比其它星辰更加明亮，只是牛郎織女的故事恰好符合女主人公此時的心情。

牛郎織女隔河守望不能相見，女主人公和丈夫天各一方不得相聚。

因此，女主人公一看到牽牛星和織女星，便引起內心的哀傷，這種哀傷越來越強烈，終於她忍不住了，向蒼天發出憤怒的一問：

爾獨何辜限河梁！

這一問，既是女主人公代牛郎織女向蒼天的質問，也是她為自己和丈夫向命運的譴責。

這首詩句句押韻，一韻到底，情感纏綿婉轉舒暢連貫，是曹丕最著名的詩篇。

曹丕一共寫了兩首

《燕歌行》

，另一首的主題、內容和這一首都很相似，甚至審美意象都高度重合。而整體藝術水平略遜於這一首，因此不做賞析。

曹丕流傳下的詩篇不是很多，其中關於女性的比例卻不小，除了這兩首《燕歌行》，還有

《寡婦詩》、《代劉勳出妻王氏》

。

《寡婦詩》

是曹丕替“建安七子”之一阮瑀的妻子而寫，阮瑀“薄命早亡”，留下孤兒寡妻。

曹丕深感同情，寫下這首

《寡婦詩》

：

霜露紛兮交下，木葉落兮悽悽。

候鴈叫兮雲中，歸燕翩兮徘徊。

妾心感兮惆悵，白日急兮西頹。

守長夜兮思君，魂一夕兮九乖。

悵延佇兮仰視，星月隨兮天回。

徒引領兮入房，竊自憐兮孤棲。

願從君兮終沒，愁何可兮久懷。

這首詩感情極其真摯，情緒非常濃郁，極其感人。大家多念幾遍，仔細體會體會。

《代劉勳出妻王氏》

是曹丕替劉勳前妻所寫，劉勳與前妻王宋結婚二十餘年沒有兒子，劉勳便以此為藉口修掉王宋，實際上是他相中了一位司馬姓女子。

曹丕對很同情王氏的遭遇，寫了這首

《代劉勳出妻王氏》：

翩翩床前帳,張以蔽光輝。

昔將爾同去,今將爾共歸。

緘藏篋笥裡,當復何時披。

這首詩描寫的是“

帳

”，王宋帶著這副“帳”出嫁，又帶著這副“帳”被休回家。

這副“帳”是她和劉勳二十年共同生活的見證，極度悲傷的她不忍直視，只好把它藏在箱底。

至於最後一句

“當復何時披”

，可能是她的幻想，希冀還能與劉勳複合。

更可能是她的絕望，劉勳已經另結新歡，而且劉勳休妻的藉口，在那個年代非常“正義”：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王宋根本沒有機會與劉勳複合。

除了詩，曹丕還有一篇《寡婦賦》，同樣是為阮瑀亡妻而作。深情演繹了寡婦孤苦的生活境遇、悲傷的心理狀態，非常令人感動。

思婦、遺孀、棄婦，都是曹丕同情的物件，而且他採用的體裁多樣有詩有賦。

大家恐怕沒有想到吧，一代英主、文章大家、著名詩人曹丕，竟然也是個多情的女性主義者，呵呵。

喜歡此文者請轉發！

建安詩歌賞析（一）：曹操胸襟有如大海，可以囊括天地吞吐宇宙

建安詩歌賞析（二）：曹操要求生命不但要有長度，還要有精彩熱烈

建安詩歌賞析（三）：曹操未負天下人，天下人實負曹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