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視一雙眼睛，貓或女人

作者：黎荔

如果你凝視一隻貓的眼睛，你會看到什麼呢？

那兩個圓瞳裡盛著顏色，從藍色到黃色，從橙色、淺褐到深棕不等的顏色。在每一種顏色中，色調和強度又有很大的變化。在血統貓中，眼睛的顏色一般都很分明。但是，在隨機繁殖的貓中，眼睛的顏色可能不那麼分明，表現出難以描述的混合的色調。有些混合的顏色，你說不清是檸檬色還是琥珀色，是海綠色還是橄欖綠？還可能遇上那種神奇的異瞳貓，一隻眼睛是藍色的，另一隻眼睛是橙色、黃色、棕色或綠色，這種被稱之為鴛鴦眼或者陰陽眼的貓，也許因為變幻不定的瞳色，可遇不可求的出生機率，身負殘廢的悲劇命運，被人們賦予了許多神秘的色彩。

如果你仔細觀察，哪怕同一只貓，從小到大，眼睛形態都可能有所不同。剛生下來的奶貓們眼睛是閉著的。當它們慢慢睜開眼睛時，我們會發現，不管小貓的媽媽和爸爸的眼睛是什麼顏色的，小奶貓的眼睛都是藍色的，當它們乖乖看向你時，眼睛裡彷彿流淌著星辰大海。在貓咪幾周大的時候，它們眼睛從藍色變成了黃色、綠色、混合色等等。隨著長大，它們的淺色眼睛有可能變深，漸漸往棕褐色的方向發展。最後，等到小貓終於長大之後，居然變成了在黃色中間有一圈綠色。你不確定這貓眼是不是不再發生變化了？難道貓的眼睛會隨著年齡變色嗎？這麼美麗璀璨的眼睛為什麼要顏色變幻不定？

記得在《鐘錶》這首散文詩中，法國詩人波德萊爾從貓眼出發，這樣寫道：“如果我向美麗的費利娜湊近，她的名字是這樣美妙，同時既是她那一類人的榮譽，又是我心中的驕傲和精神上的芳香……在她可愛的眼睛底處，我總可以看到清楚的時間，永遠專一的時間。空闊而莊嚴，像宇宙一樣博大，沒有分秒的分截——一個時鐘上找不到的靜止的時間。然而，這時間卻輕柔得像一聲嘆息，迅速得像一道眼光。”

“費利娜”既是貓的名字，同時又擬指女人。波德萊爾從小貓的眼睛深處，看到的是一種靜止的時間，這種時間，在鐘錶上是找不到的，那是永恆的時間。人為什麼養貓，在庸常的世俗生活裡，貓是一個通向神秘事物的視窗，有時候會提醒你。雖然我們也不太清楚那究竟是什麼，但我覺得是一個提示。當想到貓既有白天乖巧的一面，同時它也是黑暗的探索者，在夜深人靜之時，貓靠著那雙當燈籠使的磷光般發亮的眼睛，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出沒，貓在黑暗中飛簷走壁，會碰到什麼事物、見到什麼景象呢？

波德萊爾用“費利娜”命名貓，同時又擬指女人，說明貓與女人有許多相似之處。我覺得不說別的，單是從眼睛方面就頗為類似。當我凝視一隻貓的時候，如果它也在凝視我，從它又圓又大、毫無雜質的瞳孔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我倒映其中的小小影子。貓眼如孩童般清亮，卻又比一般孩子的眼睛更從容淡定，貓的眼神深邃清冷，透著一種鎖定目標獵物的光，當它們深深凝視某個東西的時候，那眼神像是使用了所有角度，調動了所有記憶……

而女人呢？我們都知道，男人的眼睛一般是犀利有稜角的，而女人的眼睛則是又大又圓的。上帝這樣的設計是有原因的。男人的眼睛更適合聚焦，能看清遠處的物體，好比望遠鏡。而女人的眼睛，更適合近距離180度觀察身邊的環境，類似貓眼。你很容易發現男人直勾勾地盯著美女的胸，但是你不知道女人在望著你臉的同時，不光你一掠而過的細微表情，連你皮鞋上的褶皺，脫了線的紐扣，都快速地掃瞄了一遍。

當你透過貓或女人的眼神讀出了她內心對你的看法，比如：親密、信任、專注、崇敬、冷漠、拒絕、憤怒、輕蔑、傲慢、羞澀、依賴、愛戀……這些眼神的情緒，也如瞳色一樣，是蘊含著各種複雜變化的。當你琢磨著這眼神對你述說的所有含義，還想細細探究的時候，她或它，已經輕輕移開了視線，看向窗外，於是你看到了那對眼睛深處燃燒著千萬霞光。如果此刻月亮升起，隔著窗欞，清輝流瀉，在那對眼睛中留下的，則是兩潭幽暗的靜水。不管是女人還是貓，都用眼睛說過許許多多的話，一個眼神就是一句心聲，不管你讀得懂，還是讀不懂，猜得透，還是猜不透。你只是在凝視她的眼睛，而貓或女人，已將你渾身掃描了一遍又一遍。

一匹柔媚、狡黠的貓。不管白天還是黑夜，在四射的光芒中還是在混濁的黑暗裡，在它可愛的眼睛的底處，你總可以看到許多無法言喻的東西。它一雙沉甸甸的大眼睛，如早已看穿了那無限的虛空，可卻還是這樣靜靜地活在當下。當你把眼睛沉入貓的眼睛，你瞥見幽深的黎明，你看見古老的昨天，看到你不能領悟的一切，你會感到宇宙正在流動，在你的眼睛和貓之間。而人類的眼睛，尤其是女人的眼睛，也是兩扇心靈的窗戶，一切內心的所思所想都會不經意間透過眼神表達出來。所有美麗的眼睛都是有光的，有時是星星般閃爍，有時是水波般流動。

一道穿過整個空間的光，一道蜿蜒穿過所有海岸線的光，照進那雙可愛的、生動的眼睛。深深凝視一雙眼睛，貓或女人，當想到這樣的一對明眸，終有一天也要在人間熄滅，如霧中一盞搖搖的燈，於你而言，這個世界的某一部分也將永遠湮滅了，難道不是嗎？

眼睛是神秘的，

什麼是死亡？

就是眼睛如花朵一般，

被輕輕地摘下。

然後，我們就被

棄置於世界之外了。

一切色彩不再撲面而來，

化入聲音與氣味，

且如曲調般絕美地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