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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展奮:“窮人的鮑魚”

由 新民晚報 發表于 美食2023-02-05

簡介問題是人恆喜新厭舊,任何美味一旦天天吃,哪怕龍肝鳳髓也會疲勞的,更何況獨頭那不放鹽而“淡出鳥來”的黃蜆,我後來一見他碗中之物就吊噁心,唯獨獨頭,還真“毒毒地”頓頓吃,先是咳嗽漸漸輕了,接著面孔也一天天地有人色了,見有效,鄰里孩子乾脆集中了去

黃蜆肉有什麼營養

“窮人的鮑魚”?這個比方是有問題的,雖然蠻生猛,其實是“既生鮑,何生蜆”。

胡展奮:“窮人的鮑魚”

日前遊覽鹽官古鎮,飯點時漁家上菜,遽見一物,不禁撫掌大喜:錢塘江的黃蜆兒啊,外婆家的黃蜆,可是久違了!

大小如一元硬幣,外殼是芥末黃,養眼的是內壁,堪比鈷藍的嬌豔,庶幾就是紫羅藍了,但終極魅力還在蜆肉,一口下去瓊漿沁齒,濃鮮四溢,想那李笠翁吃了大約又要閒情一回,偶寄一下“西施舌”了。

“西施舌”就是海瓜子,我們小時候不常見,常見的是黃蜆,2分錢,最多3分錢一斤,“三年自然災害”期間,餐桌缺少蛋白質,黃蜆卻賤得到處可見,暮春上市,上海弄堂幾乎家家有黃蜆,對門的洪根他爹更是餐餐不離黃蜆,還高配了加飯酒,微醺之餘就揮著筷子喊:“窮人的鮑魚,窮人的鮑魚啊!”

“窮人的鮑魚”,自然極言鮑魚之鮮美之珍貴,但那時我哪知道什麼鮑魚,想象中鮑魚的味道一定是美到天上人間。

但上海的黃蜆和外婆家的不能比,不僅外殼是髒兮兮的鐵鏽黃,內壁青灰,蜆肉也只是“鮮”而不腴,外婆那時住杭州望江門外的三多園,一個城中村,我暑假常去——能“望江”,足以說明外婆家與錢塘江的距離,“夜半濤聲常入夢”並非誇張的美談。而且江灘上的黃蜆多得如同田裡的害蟲,隨手可撿。杭城有個謎語:“小小絡兒小小蓋,裡面有碗好小菜”。“絡兒”,杭州話指盒子。謎底就是黃蜆。

胡展奮:“窮人的鮑魚”

那年村裡來了個面色陰沉的裁縫,單身,一看就營養不良,面色蠟黃,極瘦,咯血,大家暗地裡叫他的外號:“獨頭”(杭州話,指脾氣古怪又十分固執之人)。蓋因“獨頭”有兩隻馬桶(杭州話叫馬子),一隻馬桶是馬桶,另一隻馬桶是米桶,對那些大驚小怪者,他常乜著眼睛反問,簇新的馬子為什麼就不能放米呢?!我還用痰盂養金魚兒呢,有啥關係!

他還真用痰盂養金魚呢,可見其“獨”。

有脾氣偏偏身體不爭氣,都說他肺癆,肺結核纏身,大概吃得太差,總是通宵地咳,外婆同情“獨頭”,不知哪裡弄來一個偏方,要他每天吃2斤黃蜆兒,杭州話那個“蜆”的發音有點像普通話的“選”,——爆炒,或者做湯,只放姜,不放鹽,連服三個月,差不多就是當飯吃了,說是專治肺癆。

錢塘的黃蜆雖然賤,但味道實在鮮美,而且肥腴糯軟,常見的有燉蛋、清炒、煮湯、剝出蜆肉做羹……問題是人恆喜新厭舊,任何美味一旦天天吃,哪怕龍肝鳳髓也會疲勞的,更何況獨頭那不放鹽而“淡出鳥來”的黃蜆,我後來一見他碗中之物就吊噁心,唯獨獨頭,還真“毒毒地”頓頓吃,先是咳嗽漸漸輕了,接著面孔也一天天地有人色了,見有效,鄰里孩子乾脆集中了去錢塘江邊撿黃蜆,這樣的話,獨頭一分錢都不用花了。

我想我永遠忘不了揹著魚簍撿黃蜆的場景。那時的錢塘江邊是無際的細沙,遠望一片大麥黃,鹹淡水交錯的細沙裡有著無數的黃蜆和不知名的小水族,密密麻麻,你只消排頭撿去,有時候直接“擼”,手臂彎曲,自外往內擼過來,夾沙帶蜆滿大把,黃蜆很傻,不像有的蛤類會逃入沙裡,只要赤著腳,恣意地奔,隨手地擼,簡直想擼多少,就多少。

寥廓的天空閃爍著難言的蔚藍,似乎要藍出水來,錢塘江水清澈而溫暖,坐在那裡任水波一陣陣地打上腳心,最後唱著“小小絡兒小小蓋,裡面有碗好小菜”而回家,簍裡的黃蜆不僅足以供給獨頭,鄰居間分享還有多的。

三個月後,獨頭去檢查,肺部空洞居然鈣化,也就是痊癒了!

獨頭高興的方式就是繼續沉默,然後免費地為全村不論大人小孩,都裁剪一套冬裝。

我後來很晚才嚐到真正的鮑魚。非常失望。就說鮮鮑吧,那直接就是橡皮,至於什麼吉品鮑、禾麻鮑、南非鮑,隨你怎麼做都沒有錢塘的黃蜆鮮美肥腴。

“窮人的鮑魚”?這個比方是有問題的,雖然蠻生猛,其實是“既生鮑,何生蜆”,可憐的洪根他爹我覺得他根本就沒有吃過鮑魚。(胡展奮)

Tags:獨頭鮑魚杭州話錢塘江馬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