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節筆記：村邊上的美學映象

梁東方

這條土路邊有各家各戶搭起來的高矮不一的木籬笆，木籬笆裡面是菜地。菜地裡的白菜蘿蔔是滋潤的綠色，菜花的葉子則是藍色的，胡蘿蔔是由碎碎的小葉片聯合起來形成的淺綠。還沒有收的黃豆葉子已經黃了，曾經綠過現在黃了，即使沒有來得及黃，那綠也陳舊得不成樣子……

一個老人坐在自己的電動三輪車旁邊的馬紮上，抽著味道很重的煙，守著自己的菜地，長久地一動不動。盯著自己綠色的大白菜看，看見的是白菜，是去年的白菜，是多少年前的白菜。盯著自己綠色的大白菜看，看見的不是白菜，是年復一年的歲月。盯著自己綠色的大白菜看，看見的就只是陽光裡的現在，現在的陽光裡身心還算舒適本身。

他身後的白色牆壁上，有一串鮮紅的爬山虎，也像他一樣，在午後沒有風的秋陽裡一動不動。

一輛老年代步車，以極其緩慢的速度走在古運河邊的腳踏車兼步行道上。車上坐著年輕的媽媽，年輕的媽媽懷裡抱著一個小的，身後坐著一個大的。這條腳踏車兼步行道隨著河的走向蜿蜒，遇到有橋的時候就會鑽過去，遇到有田地和樹木的地方也會繞過去，路不是筆直的，路是有彎度的，在不筆直和有彎度這兩個因素上，它充分模仿了過去的土路。有幸的是，過去的土路邊有大樹有田野的特徵也在大部分路段都被保留了下來。

這輛因為出來玩，因為帶著嬰兒出來玩而開得很慢的老年代步車，在年輕媽媽的駕駛下，小心翼翼地勻速前進著，逐漸畫出了道路的方向，讓人感覺其身後所有的道路都不過是它舒緩前進留下的痕跡。

它慢慢地走進楊樹的樹蔭，又走出楊樹的樹蔭，再走進連成一片的一排楊樹的樹蔭……在秋天下午的陽光裡，它的舒緩正好與偶爾的落葉和陽光在落葉上的反光相和諧，像是不同樂器以同一種節奏對某個主題進行的相同演繹。舒緩的節奏慢慢畫出來的執行軌跡代表著你貪婪於秋色的目光移動的方向，在這個方向上隨後出現的是廣袤的大地。

廣袤的大地上在玉米收割完畢之後，粉碎作業已經完成並且重新翻耕過土地種上了冬小麥，冬小麥暫時還沒有出苗的短暫靜息狀態裡，居然有一棵孤零零的小樹。以莊稼地對樹木的絕對拒絕態度來看，這棵樹還能完整地被保留在那裡實在有點匪夷所思，大約只能歸結為這塊土地的主人對被樹蔭影響的那點莊稼產量不以為然，或者竟然就是他喜歡那棵樹。

因為有了這棵樹，平展展的大地有了自己的旗幟，在秋天裡漫遊的目光也有了向上的支撐。

大地上的一條土路，土路一側是苗圃，薔薇科的各種果實都已經紅了黃了熟了，葉子落了，沒有落葉的藤草爬到了沒有葉子的果樹的最高處，猴子一樣登高望遠地俯瞰著這一帶的晚秋。晚秋裡的西山是藍色的，藍色的西山前面的平原則是斑斕的草木和褐黃的田疇輻輳成的線條與色塊。

這條土路的另一側是衰黃枯萎被夜裡的低溫凍得焦黑了的各種夏天的草花，它們的莖稈葉子和果實都已經呈現著一種乾枝狀態，可還像是盛夏那樣密集地互相鑲嵌在一起。

一個老人騎著小小的三輪，舒緩地從遠遠的路那頭走了過來。一邊走一邊回頭看看自己的身後，好像是帶著雞蛋一樣小心。注意地觀察了一下，才發現後面坐著一個很小的娃娃。娃娃到了秋天的田野裡，眼睛明顯不夠用，東張西望，盯著任何一個細節都會不由自主地頭隨目光扭轉，車已經走過去了，目光還不肯離開。

老人意識到孩子在專注地看著什麼，就會停下來，指著那也許是枯萎的花或者成熟的果的東西重複著說出一個名字。這個名字對於娃娃來說，唯一的意義就是名字和實物之間的對照關係的第一次確立。有了這第一次的確立，未來關於這個事物的印象就會因為名字而被再次想起，想起來的也許不僅僅是這個事物本身，還有帶著他識別這個事物的場景，場景裡的人。

在一切都衰敗下去的秋日午後，終於有了一種新生，未來尚且長久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