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寒門貴子的亂世黑化史

原告被告啊原告霸道啊

《紅樓夢》第一回寫賈雨村接受了甄士隱的資助，“不過略謝一語，並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第二天更是不辭而別。雖然脂批明確說這是

“寫雨村真是個英雄”

，但其實大家還是認為這是寫賈雨村知恩不報的卑劣。

然而在第三回，林如海提出要推薦賈雨村去京城內兄那裡，賈雨村的表現卻完全不同於第一回了。曹雪芹用了“一面打恭，謝不釋口”八個字，而且明明第二回冷子興已經告訴他林如海的岳父家就是榮國府了，卻還假惺惺地問林如海“令親大人現居何職”。這地方脂批給出的評價是

“奸險小人”

。

短短兩個回目之間，為什麼賈雨村會從一個真英雄變成一個偽君子呢？其實前四回書，曹雪芹已經寫了一個有志於學、學而優則仕的大好青年從家道沒落、立志振興家業到科舉順利、迅速升遷再到才高遭妒、丟官罷職最後徹底走向黑暗的故事。

第一回就寫賈雨村“生於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鄉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魯迅說周家是從小康之家跌入貧寒，賈雨村又何嘗不是？所以他的經歷是未來的賈寶玉必然經歷的。但是賈雨村還是懷抱希望，要再整基業，這真是一個有志青年。所謂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這也是甄士隱看重他，主動結交併熱情資助的原因了。

賈雨村不僅有志，而且有才。所以科舉一擊即中，仕途春風得意。大家不要忘記，他有一個學生，叫林黛玉。

但是當官，光有才是遠遠不夠的。在中國的戲文裡，高中狀元，或者進士及第的，為了能在官場更好更快地升遷，往往要依靠一些高位者的人脈關係。最常見的就是招為駙馬，或者是做什麼宰相、太師、尚書的女婿之類的。越劇《五女拜壽》裡的鄒應龍為了手握實權，也必須假裝做奸賊嚴嵩的乾兒子，“認賊作父”來騙取信任，才能外放獲得實權蒐集證據。

然而賈雨村不是，賈雨村的妻子是甄士隱家裡的一個小丫鬟嬌杏，他也沒有家族根基，更沒有什麼高官朋友，要不然也不需要困在葫蘆廟裡面等著甄士隱來資助了。

賈雨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鳳凰男”，一個全無依傍只能靠自己赤手空拳闖天下的白手起家的寒門子弟。

還記得《人民的名義》裡的祁同偉嗎？賈雨村就是紅樓夢裡的祁同偉。他們都出身貧寒之家，都曾經懷抱理想，都能緊緊抓住機遇力爭上游。《延禧攻略》裡繼後說魏瓔珞不論身處什麼境遇，都能力爭上游，連刷馬桶都能刷得與眾不同，靠的就是身上那股子勁兒。

其實，出身底層而能往上走的人，身上無一例外都有這種勁兒。

但是賈雨村也和祁同偉一樣，走向了“貪酷”：貪婪殘酷。

因為曾經匱乏，所以貪婪。因為曾受冷眼，於是殘酷。這種缺陷，未必是他們主觀想要這樣的，而是成長的經歷、成功路上的教訓積累下來的，幾乎成為一種內在骨髓般又不可見的性格特徵。

從底層掙扎著走到上層的人，要克服這種無意識的性格，需要極大極深的人文滋養和時時刻刻對自己的嚴格要求。

所以在古代，很多出身貧寒而為官作宰的人家都愛喝六安茶，這種先苦後甜的茶，就是為了提醒自己不忘本。曹雪芹後文寫到，妙玉給賈母獻茶，賈母說不喝六安茶。因為賈母是鼎盛侯府的千金小姐，自然不需要明白什麼先苦後甜的道理。但也可見，賈母大概知道妙玉家裡常喝的就是六安茶。

賈雨村不僅“才幹優長”，而且還“恃才侮上”。這也是古代文人常有的毛病，其實算不得什麼大不了的問題。但是賈雨村有才、而且升職太快了，所以惹得“那些官員皆側目而視”。結果自然可想而知，“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尋了個空隙，作成一本，參他”。於是就丟了官。曹雪芹厲害的地方在於，寫了賈雨村被革職後，“本府官員無不喜悅”。這句話真是有意思。其實一個人丟官，能讓所有其他官員都高興的，想來不是什麼很壞的官。對吧？

對於這一段經歷，脂批再三地稱賈雨村為“奸雄”。中國歷史上最有名的奸雄是誰？曹操。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基本上一提到奸雄，大家就一定會想到曹操。可見至少到第二回為止，脂硯齋對賈雨村的評價不低——而且既然有奸雄，那自然是“亂世”了——這層意思，很多人體會不到了。

曹雪芹緊接著就寫賈雨村進了京城靠著榮國府的關係再次當了官，一上任就遇到了香菱和薛蟠的案子。被打死的馮公子的家奴說清了原委後，曹雪芹寫賈雨村的反應真是非常可愛的：

雨村聽了大怒道：“豈有這樣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來的？”因發籤差公人立刻將兇犯族中人拿來拷問，令他們實供藏在何處，一面再動海捕文書。

如果我們去打官司，原告說了被告如何霸道蠻橫草菅人命，有哪個法官會說出“豈有這樣放屁的事”一定成為網紅。賈雨村是憑藉著樸素的正義感做出的當下的直覺反應，那就是殺人犯必須緝拿歸案。但是他被一個葫蘆廟裡還俗的葫蘆僧當了差役的給阻止了。這個葫蘆僧給賈雨村上了一課“護官符”，告訴他薛家不能得罪。

大部分人都在津津樂道這個護官符的“賈死薛亡”諧音，卻沒發現，真正有趣的是，為什麼賈雨村在官場混了這些年，怎麼會不知道居然還有“護官符”這種事，還需要一個小小的門子差役來給他科普？可見得賈雨村這個人實在非常單純，甚至沒去動過什麼歪腦經，沒走過什麼邪路，而且此前並沒有真正懂得“為官之道”。

平心而論，賈雨村在葫蘆案之前，有古代讀書人的一點虛偽，一點慾望，一點做作，也有市井小民的一點貪婪，一點狡猾，一點奸詐。但並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徒，他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寒門學子。但是在這個案子之後，他黑化了，他徹頭徹尾地明白了一個道理：是非對錯，正義邪惡，全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權勢。薛蟠葫蘆案對於賈雨村，堪比操場那一跪對於祁同偉，都是人性的大分水嶺。

什麼叫亂世？一個逼良為娼的世道，就叫亂世。而並不一定要烽火狼煙，刀兵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