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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棄疾愛國詞:肝腸似火而理性批判

由 青於墨 發表于 藝術2023-02-06

簡介格高氣偉的東坡詞由稼軒接力,加上南宋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志士能人普遍渴望恢復國勢,以辛棄疾為領袖,其生前和身後出現了一個可稱之為“辛派詞人”的詞人群

現實生活中辛棄疾是怎樣的

比起中國古代其他文學家,南宋詞人辛棄疾所與眾不同的是,他同時也是一位英雄。

從外貌上看:其好友陳亮題贊他的畫像時說:“(辛棄疾)眼光有稜,足以映照一世之豪” (《辛稼軒畫像贊》);好友劉過寫詩說他“精神此老健如虎,紅頰白鬚雙眼青”(《呈稼軒》)。也就是說,辛棄疾是一個相當有精氣神的人。

從行為上看:二十一歲左右的辛棄疾曾經聚眾兩千,加入濟南人耿京的抗金部隊,被任命為掌書記,專門出謀劃策。如果真的要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像他們這種義軍應該與南宋官方聯手。次年,耿京接受辛棄疾的建議,委派他赴建康與南宋政府取得聯絡。返回時卻聽到耿京被叛徒張安國殺害的訊息,於是他帶領五十名騎兵突擊敵營,將張安國生擒,送到建康處死。

因此,他曾多次自稱是英雄,絕不是自命不凡。

“嘆少年胸襟,忒煞英雄”(《金菊對芙蓉》);“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水龍吟》);“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國”(《滿江紅》)……諸如此類詞句頻繁出現。

只是,這位出身於金國統治政權下的南宋人,註定一生悲劇。

“歸正人”的尷尬處境

辛棄疾(1140-1207)出生時期,濟南在女真政權統治下已經十二年了,而南宋偏安江南一隅。南宋早已放棄了北方的土地,金宋對峙局面早已形成。不論是時間還是空間上,像辛棄疾這批出生的人,與趙宋王朝產生的關聯都已經非常小了。

正如洪皓在皇統三年(即1143年)被金國放歸路過河北,就聽到當地老者對其子孫這樣說:

“是皆生長於兵間,已二十年矣,不知有宋,我輩老且死,恐無以系思趙心。”

與辛棄疾出自同一師門的党懷英就是在女真政權下做官,而辛棄疾卻對南宋一往情深。我無法肯定哪一種選擇更好:党懷英做官造福了一方百姓,而辛棄疾本著自己的信仰奮鬥終身。

辛棄疾的這種選擇受其祖父辛讚的影響很大:其父親早逝,祖父辛贊在金兵來臨之際沒來得及將整個家庭南移,在金國接受官職,但卻一直心繫南宋。年少時,祖父經常帶著他登高望遠,觀察地勢,講一些對付金人的策略。在祖父的耳濡目染下,辛棄疾的價值觀得以形成:

所謂國家,腳下的土地不是,心中的認同才是。

但是回到南宋的辛棄疾卻不如為異族政權服務的党懷英發展地好,党懷英一路順升,逐步走進政治中心,而辛棄疾卻一直被南宋朝廷排擠在邊緣,一腔軍事才華無用武之地。

金朝需要藉助漢人幫助穩定政權,因此党懷英們在其政權下仕途還是比較順利的。而南宋朝廷卻對“歸正人”的態度是十分複雜的,所謂“歸正人”,就是淪於外邦而返回本朝者。當宋金關係緩和時,南宋就拒絕接納歸正人;而當宋金關係緊張時,南宋又想依靠歸正人聯合抗金。當然,不管怎樣,南宋朝廷對於歸正人都是排擠又猜忌的,所以,辛棄疾歸南宋四十多年,有二十幾年是閒居在家的。即便讓辛棄疾之流領兵打仗,終究是在有限的範圍內。

辛棄疾愛國詞:肝腸似火而理性批判

因此,他的愛國詞,不完全純粹的肝腸似火,其中表現的情感是非常複雜的:

其一:以英雄自許,抒寫炙熱的愛國情懷。

前面我寫到蘇軾的豪放詞時,曾經說如果詞壇上只有蘇東坡一家豪放詞,那是不足以成一個派別——豪放派的,當然,我也說過,當時的北宋詞壇上並不認可蘇東坡的這種創新。而到了辛棄疾這裡,豪放派這條線終於接上了。即便“蘇辛”二人同被劃分為豪放派,但二人的風格還是有明顯的差別的。東坡詞是典型計程車大夫詞或者說是文人詞,而稼軒詞是英雄詞。(來,讀這篇文章回顧一下東坡豪放詞:

蘇軾的豪放詞:一片批評聲中的革新

辛棄疾這個英雄,寫的自然也是英雄詞,他經常在詞中以英雄自許,或者借寫英雄抒懷,從而表現他氣壯山河的愛國情懷。試看:他在《滿江紅·建康史帥致道席上賦》中說:“鵬翼垂空,笑人世,蒼然無物。又還向、九重深處,玉階山立。袖裡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補天西北。”他在這裡歌頌的英雄是駐守建康的軍事行政氏官史致道;

《賀新郎·同父見和,再用前韻》中說:“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這首詞的背景是辛棄疾被職閒居上饒,好友陳亮特地趕來與他共商抗戰恢復大計。兩個志同道合的人越聊越投機,賦詞相互唱和中,這是其中的一篇佳作。從中可以感受到辛棄疾一腔熱血,盡顯抒情主人公的英雄本色。

其二:他也並非一味盲目愛國,他也寫下不少諷諭、抨擊南宋的詞作。理智、冷靜、批判,可以說這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愛國。

少年時辛棄疾曾多次跟隨祖父登高望遠,這樣的習慣他一直保持著。他有一部分詞可以稱之為“登臨詞”,這類詞就是體現著他批判性的愛國精神。

所謂“登臨詞”,也就是說主要是以寫景帶出所表達的感情的。但是他選擇的登的物件卻都是“危樓”“危亭”等讓人觸目驚心的景點,看到的也多是“斜陽”“落日”之類的景色,無一不象徵著衰亡、凋零。如“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就能讓人感到南宋王朝也正處於風雨飄搖之中。

他在《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中說:“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

這裡用西晉張翰的典故反襯自己的故鄉是回不去的,但是他也不能像置地買房的許汜那樣過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日子,可是對於辛棄疾來說最想走的第三條路——奮勇殺敵、統一祖國卻依然沒有實現的土壤。

造成辛棄疾無路可走的正是南宋朝廷,正如他在《賀新郎·用前韻送杜叔高》中說“夜半狂歌悲風起,聽錚錚,陣馬簷間鐵。南共北,正分裂。”詞人對於現如今分裂的局面非常悲憤,而這些,正是統治集團一手導致的:南宋孝宗二年下詔與金議和以來,豪門貴族沉迷在荒淫的生活中,戰備早已荒廢。

其三:前路艱難,辛棄疾卻敢於正面理想與現實之間的落差。

他在一首《破陣子》中這樣寫:

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辛棄疾在上片追憶地是青年時代在耿京部下的軍旅生活,醉酒時仍然不忘挑亮燈火,撫摸手中武器,睡夢中,他還在行帳中運籌帷幄,在軍營中來回巡視;“八百里分麾下灸”,“八百里”即一種叫“八百里駁”的牛,是說將牛做成烤肉,犒賞英勇殺敵的將士,表現了辛棄疾身為統帥,與部下兵將甘苦與共。“五十弦”代指軍中的各種樂器,軍樂雄壯、宏亮,鼓舞著將士們衝鋒陷陣。“沙場秋點兵”中的“秋”字是說正值“秋高馬壯”時,此時“點兵”出征,必將戰無不勝。

下片前兩句寫戰爭場面:戰馬都像古代名馬“的盧”那樣強壯、敏捷;弓弦劍羽,響成一片就像霹靂聲。每個人都全身心投入這場戰爭,因此才有“了卻君王天下事”的自信,恢復中原統一,由此贏得生前與死後的英名。

而詞的末句“可憐白髮生”卻一下戳破這幻夢,迴歸現實:由於南宋朝廷對抗金事業的萬般阻擾,抗金將士報國無門,像辛棄疾這樣的英雄無用武之地,只嘆惜功名未就,早已滿頭白髮。

縱然現實令人失望,但是理想卻不能輕言放棄的。正如他在《滿江紅·漢水東流》中表明心志:“馬革裹屍當自誓,娥眉伐性休重說”,別人是怎樣的他管不著,但是他對自己的要求是“男兒要當死於邊野,以馬革裹屍還葬耳”(典出《後漢書·馬援傳》)。

辛棄疾愛國詞:肝腸似火而理性批判

寫愛國詞固然是辛棄疾在詞史上的突破,這類詞還具有的特點還有:

①以文為詞。

為了無拘無束地抒發“英雄之氣”,辛棄疾大膽地跨越了詞與文之間的界限,把古文辭賦常用的章法和議論、對話等手法移植於詞的寫作中,即“以文為詞”。與其說是“以文為詞”,更準確地說是辛棄疾找到了一種自由抒寫的方式,正如近代學者俞陛雲在《唐五代兩宋詞選釋》中說“稼軒詞使其豪邁之氣,蕩決無前,幾於嬉笑怒罵,皆可入詞。”

即便在小令中,也可見其“以文為詞”的痕跡。如,《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這裡的“以文為詞”體現在三個方面:其一,問答句式本不適合於詞的,但辛棄疾卻用散文化的句法入詞,增加詞的靈活性;其二,詞在換片時本應該換景或換意,但這首詞中以三問三答使意脈從首句連貫到末句;其三:大量運用典故增加故事容量與含蓄性,他之所以用典故並非是要寫歷史散文,而是透過濃縮的典故激起讀者體會到其中更多的內蘊。突出了作者呼喚英雄橫空出世,亦以英雄自許的氣概。

②除了“以文為詞”之外,辛棄疾還樂於效仿其它文學體式為詞,比如《木蘭花慢·可憐今夕月》序曰:“用天問體賦”;《卜算子·一以我為牛》是“用《莊》語”;《聲聲慢·停雲靄靄》“隱括陶淵明停雲詩”;《水龍吟·昔時曾有佳人》仿的是李延年歌……

③這就決定了稼軒詞在選詞用語方面對傳統詞的語言突破。

正如他效仿各家詩詞歌賦作詞,其優秀語言必定會被辛棄疾吸收。辛詞用語最顯著的特點就是善於融會百家,正如清代評論家陳廷焯在《詞則·放歌集》中說“

稼軒詞拉雜使事,而以浩氣行之。如五都市中,百寶雜陳,又如淮陰將兵,多多益善,風雨雜飛,魚龍百變,天地奇觀也。”

正如不少評論家說辛棄疾在詞中開創了軍事意象,開拓了詞境,但是我想從根本上說,在於

語言上的大膽使用。

為了反映血與火的戰爭場面,稼軒詞中使用與軍事有關的語彙,如:

落日塞塵起,胡騎獵清秋。漢家組練十萬,列艦聳層摟。誰道投鞭飛渡?憶昔鳴鶻血汙,風雨佛狸愁。季子正年少,匹馬黑貂裘。——《水調歌頭·舟次揚洲和人韻》漢水東流,都洗盡,髭鬍膏血。人盡說,君家飛將,舊時英烈。破敵金城雷過耳,談兵玉帳冰生頰。想玉郎、結髮賦從戎,傳遺業。——《滿江紅》(漢水東流)

(以及前面舉到的詞作,不再贅述。)

這樣用眾多的軍事用語構成的殘酷悲壯的戰爭場景在辛棄疾以前的詩詞中是很少見的。正是如此豐富的語言表達,才能承載辛詞中沉重的家國之情和英雄之力。

正如南宋劉克莊說:

“公(辛棄疾)所作大聲鞺鞳,小聲鏗鍧,橫絕六合,掃空萬古,自有蒼生以來所無,其穠麗綿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

(《辛稼軒集序》)當然,我認為,一個優秀的文學家可以駕馭多種風格,除了“大聲鞺鞳,小聲鏗鍧”的英雄之氣難以掩飾的詞作之外,辛棄疾也有風格婉麗、穠麗綿密之作,只是,確立辛棄疾在詞史上地位的,正是帶有英雄之氣的愛國豪放詞。

辛棄疾愛國詞:肝腸似火而理性批判

格高氣偉的東坡詞由稼軒接力,加上南宋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志士能人普遍渴望恢復國勢,以辛棄疾為領袖,其生前和身後出現了一個可稱之為“辛派詞人”的詞人群。如陳亮、劉過、張元幹、劉克莊以及宋元之際的劉辰翁、文天祥等,其作品中明顯可見辛棄疾詞風影響。

在他們手中,詞的表現內容由原來的閨閣情思與傷春離別擴充套件到家國大事與社會人生,在形式和表現手法上也多有創新。這不僅是兩宋詞壇上的一次突破,也為詞體發展指明瞭一條道路。

Tags:辛棄疾南宋英雄歸正人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