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一份愛情，她殺死心上人，與屍體相擁而眠40年

燈罩變黃怎麼能讓變白

這是一個帶有哥特式氛圍的愛情故事。由作者威廉·福克納1930年4月發表在《論壇》雜誌的一個短篇小說，當時引起極大反響。作家蘇童稱這是一朵被聖手點化的玫瑰。讀完這篇小說，我們會感到害怕，但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孤獨，因為我們將看到世界上最孤獨的女人的內心世界。

撰稿|陳川明

編輯|涼山

愛米麗·格里爾生小姐過世了，全鎮的人都來送別：男子多是出於敬慕之情。婦女呢，大多出於好奇心，想看看她屋子的內部，畢竟，除了一個花匠兼廚師的老僕人，這房子至少已有十年光景沒人進去過。那是一幢漆成白色的四方形大木屋，裝點著有1870年代風格的圓形屋頂、尖塔和渦形花紋的陽臺，帶有濃厚的輕盈氣息。如今看來，倒顯得有些裝模作樣，破敗不堪。佇立在這逐漸沒落的街道上，這棟大木屋恍惚間就像一塊墓地。愛米麗小姐每天足不出戶，像幽靈一般，飄蕩其間。

上一次鎮上的人到愛米麗小姐的家，還是四十年前，那時，她的父親剛剛過世，婦女們前來哀悼，並表達接濟的想法，男人們過來幫忙，醫生也來了，因為擔心愛米麗小姐傷心過度而暈倒。愛米麗小姐的父親，那位格里爾生先生。他面容嚴肅，眼神堅毅，臉上總是掛著一副厭倦的表情。整天穿著南方同盟軍的制服，雖然制服已經不再筆挺，有一顆紐扣已經脫落了，但他依舊穿著，甚至還經常還配著長長的，拖到地面的馬刀，站在大門前。

在鎮上人看來，格里爾生一家人都沉醉在往日的榮耀裡，一向自視甚高，他們就像那活在畫像中的人物——身段苗條、一襲白衣的愛米麗小姐，站在父親背後，格里爾生叉開雙腳，手執一根馬鞭，就這樣站在門前，把所有前來向愛米麗求婚的年輕人都給趕跑了。愛米麗小姐的父親去世的時候，她已年過三十，單身無靠，孤苦無依。鎮上的人開始同情起愛米麗小姐，並前來哀悼。但她臉上沒有一絲哀愁，她堅持說她父親還沒死，死死地拖住這個搶走她一切的男人的屍體不放。最後，人們只能藉助法律和武力，才把她父親的屍體下葬了。

我要買老鼠藥

愛米麗小姐垮了，病了好長一段時間，再見到她時，她剪了一頭短髮。那時，剛好當局決定鋪設人行道，工頭是個北方佬，叫做荷默-伯隆。他個子高大，歪戴著帽子，抽著雪茄，喜歡往人群裡去，是個無意成家的人。然而，沒過多久，逢到禮拜天的下午，人們就看到他和愛米麗小姐一齊駕著輕便馬車出遊。愛米麗小姐的生活有了一點寄託，可鎮上的婦女們不相信高貴的南方小姐會和一個拿著日工資的北方佬在一起。她們認為，就算悲傷過度，也不至於舉止放縱。但當那輛配有栗色轅馬的黃輪馬車，又一次地在午後驕陽下駛過時，愛米麗小姐的歡聲笑語讓她們不得不接受這一事實。

那可是愛米麗小姐最自由最開心的時刻，人們後來再也沒到過她的笑聲。老人們一提到她就說“可憐的愛米麗”，相信她已經墮落了。然而不久後，當她出現在藥店，購買“老鼠藥”時，她依舊是那個高傲的南方小姐。“我要買毒藥”，愛米麗小姐對著藥劑師說。她看起來比以往都清瘦，但一雙黑眼依舊冷酷高傲。藥劑師剛要開口問她要哪一種，“我要最有效的。”藥劑師介紹了幾種之後，愛米麗小姐又說：“我要砒霜。”藥劑師按法律要求，詢問藥的用途。愛米麗小姐微微仰著頭，瞪著藥劑師。藥劑師按她的要求，給了她一盒，盒上骷髏頭下注明瞭一行字：“老鼠用藥。”

很快，鎮上就傳出了愛米麗小姐要自殺的事，但沒多久她要結婚的訊息也傳開了。人們等待著事情的進展，而每逢禮拜天下午，他們乘著漂亮的輕便馬車馳過廣場，馬車上，愛米麗小姐昂著頭，荷默嘴裡叼著雪茄煙，戴著黃手套的手握著馬韁和馬鞭。接著，鎮上的人就聽說愛米麗小姐去過首飾店，訂購了一套銀質男人盥洗用具，每件上面刻著“荷-伯”。兩天之後，人們又說，她買了全套男人服裝，包括睡衣，鎮上的人都說：“他們已經結婚了。”這著實讓人高興。

可是，鎮上的人行道已經竣工了，工頭荷默-伯隆離開了，所有人都失望了，沒有人知道愛米麗小姐會如何面對這個變化。但一個星期後，荷默-伯隆又回來了，鄰居看見黑僕人領著他從廚房後門走進愛米麗小姐的木屋，這是人們最後一次看到他。

難聞的氣味從房子飄出

人們記得，可憐的艾米麗小姐就是從那時起，閉門不出的，連前來拜訪的人也都吃了閉門羹。只有黑僕人每天拎著一個籃子出出進進，那時他還是個青年。愛米麗小姐的心上人離去不久，一股腐爛的惡臭氣味就出現了。鄰居太太們向鎮長抱怨，要愛米麗小姐把那股氣味弄掉。鎮長只能安慰她們說，也許是死去的老鼠或者蛇發出的氣味。但一段時間過去了，那股惡臭氣味越來越厲害，投訴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向鎮長提出訴求，要愛米麗小姐限期打掃，把那股氣味清除乾淨。鎮長只能無奈的說：“你總不能對著一位貴婦人說她那裡有難聞的氣味吧。”第二天午夜，四個人躡手躡腳地踏入愛米麗小姐家的草坪，在她家的草坪、地窖通風口嗅了一圈。然後像播種一樣，在愛米麗小姐的外屋撒上石灰。當他們離開時，一個房間的燈亮了，愛米麗小姐孤獨的背影默默地坐著。兩個星期後，氣味就消失了。

當鎮上的人再次見到愛米麗小姐時，她已經發胖，頭髮已灰白，腫脹發白的身軀，就像在福爾馬林水裡浸泡過一樣。在她四十歲左右，有六七年的時間，她把樓下一間房佈置成畫室，教授瓷器彩繪課。來上課的都是與沙多里斯上校同時代人的女兒、孫女兒。當這群學生長大，離開後，愛米麗小姐的前門就永遠關上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黑僕人頭髮變白了，背也駝了，他依舊提著購貨籃進進出出。而艾米麗小姐就在樓上那個安靜的房間中，慢慢地度過了一輩子，在人們遺忘的記憶角落裡，獨自過活。等到她去世的訊息傳來時，鎮上的人們才意識到，這位應該存留在歷史畫冊的人物，才剛剛去世。她死了，死在樓下一間屋子裡，笨重的胡桃木床上還掛著床帷，她那長滿鐵灰頭髮的頭，枕著用了多年不見陽光，已經黃得發黴的枕頭。

相擁而眠的屍體

喪禮在第二天舉辦，全鎮的人都跑來看看覆蓋著鮮花的愛米麗小姐的屍體。停屍架上方懸掛著她父親的炭筆畫像，一臉深刻沉思的表情。人們討論著死亡，有些老年男子還穿上了刷得很乾淨的南方同盟軍制服，討論著愛米麗小姐的一生，彷彿與她是同時代人，相信年輕時與她跳過舞，向她求過愛。安葬完愛米麗小姐後，樓上那間四十年來沒人進過的房間門才被人們撬開。這間佈置得像新房的屋子，像墓室一般，昏暗暗，陰慘慘：敗了色的玫瑰色窗簾，玫瑰色的燈罩，梳妝檯，一排精細的水晶製品和白銀做底的男人盥洗用具，但白銀已毫無光澤，連刻制的姓名字母圖案都已無法辨認。房間的雜物中有一條硬領和領帶，彷彿剛從身上取下來似的。椅子上放著一套衣服，摺疊得好好的，椅子底下有兩隻鞋和一雙扔了不要的襪子。

那男人躺在床上。那是一張沒有肉的臉，齜牙咧嘴，屍體躺在那裡，做出擁抱的姿勢。肉體已在破爛的睡衣下腐爛，跟他躺著的木床粘在一起，難分難解。在他身上和他身旁的枕上，均勻地覆蓋著一層長年累月積下來的灰塵。男子旁邊的枕頭上，有人頭壓過的痕跡。有人從上面拿起了什麼東西，湊近一看，一股淡淡的乾燥發臭的氣味鑽進了鼻孔，原來，是一綹長長的鐵灰色頭髮……

很顯然，那綹長長的鐵灰色頭髮，正是艾米麗小姐的。是她，殺死了自己的心上人，又讓心上人的屍體睡在她身旁40年。這個故事，發生在1861年到1865年，美國南北戰爭期間，戰爭的結果是北方聯邦軍打敗了南方同盟軍。這既是北方資本主義打敗南方農奴制的戰爭，也是新興的自由民主理念對傳統文明的取締，戰後，硝煙的戰爭結束了，文明的衝突、新舊生活方式的戰爭還在繼續。故事中，愛米麗小姐的父親就是不願承認南方戰敗的人，在他眼中，愛米麗小姐是南方貴族小姐，普通人難以企及，北方人更沒有資格與她相愛，所以他把前來的所有男人都趕跑了。

父親死後，一生缺愛的愛米麗小姐遇到工頭荷伯，所以才會拼命地想要抓住他，但自由散漫慣的北方人荷伯，根本不想結婚。深受傳統理念影響的貴族小姐愛米麗，斷然不能讓這種露水情緣發生在自己身上，所以，才有了愛你愛到毒死你的結局。她是兇手，是瘋子，像個幽靈飄蕩在小鎮，但當我們讀完整篇小說，卻並不厭惡這位愛米麗小姐，反而憐憫她，因為她也是受害者，是被禁錮在舊的文明牢籠中，被時代風乾的一朵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