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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與歌德:絕望並夢想著(下)

由 澎湃線上 發表于 農業2021-10-14

簡介後來,德國傳記作家約翰·雷曼在《我們可憐的席勒》一書中則說:“歌德當時身體已經徹底恢復,席勒去世的第二天他已知道了席勒的死訊,但是他什麼也沒有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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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與歌德:絕望並夢想著(下)

本文發表在《當代》雜誌 2019年第6期

作者簡介

孫德宏,報人,文學博士,高階編輯,著有《底線理想》《溫暖平和》《新聞的審美傳播》《孫德宏社評選》《新聞演講錄》等,曾六次獲得中國新聞獎,作品《尋找時傳祥》入選全國高中、初中語文課本。現供職於工人日報社。

曹雪芹與歌德:絕望並夢想著(下)

(續上期)

接下來,我們說歌德的第二件事——

歌德在處理費希特“無神論事件”中的堅決、無奈及沮喪。

我在上一篇《凝望星空,凝望心靈》裡,曾經從費希特的角度上演過這一劇情。現在,我把舞臺重新排程一下,從歌德的角度把劇情再演一遍。

1798年12月,德國古典哲學康德之後的代表人物——耶拿大學哲學教授費希特,在其主編的《哲學雜誌》上發表了其學生一篇題為《宗教概念的發展》的論文,將宗教的合法性僅僅建立在倫理上,對“上帝的啟示”提出疑問。應該說,費希特對此也是頗為躊躇的,他原本也並不想因此而招惹當局。於是,在發表時,費希特專門寫了一篇短評《論我們信仰上帝統治世界的理由》加在前面,這很有些類似我們今天的“編者按”,本意是防止人們對論文中無神論觀點的“誤解”而引來麻煩。

曹雪芹與歌德:絕望並夢想著(下)

費希特畫像

但是,費希特在短論中,抨擊了關於存在一個執掌賞與罰的上帝這種正統信仰,而且,他解釋說,上帝是指望不上的,上帝只不過存在於我們的無條件的道德的決定中……

費希特的這個解釋把情況弄得更糟了。原本是防止論文遭到攻擊,結果,自己成了被攻擊的物件,費希特成了“無神論”的最大宣揚者。結果,若干“正確者”及時而堅定地挺身而出……

公爵震怒。

可是,震怒的物件,不是費希特,卻是歌德。

因為,費希特能來耶拿大學做哲學教授,就是歌德舉薦的。而且,此時的宮廷大官歌德正分管大學。

憤怒的公爵此時甚至已經不屑與歌德直接對話。他致函歌德的同僚,命其轉告歌德:

對歌德我已經有不下十次非常生氣了,對待如此荒謬、嚴重的事態,他的確是太幼稚了,竟對其表現出一種欣賞的態度,這對於他如何保持自己的品位大有害處:

他在視察這件事情,以及整個學院事務時,顯得十分輕率,他多次到耶拿本來可以實施很好的影響,但都疏忽了;他應該比任何人都更容易明白,那些輕浮的傢伙在教學中販賣些什麼,讓我們及時瞭解這些情況;他比任何人都更有條件經常規勸他們,透過告誡讓他們遵守規矩;只要切實去做,他們是會順從的,因為不管他們怎麼狂妄不羈,還遠不能為所欲為,他們畢竟還是其生存得依靠工作崗位和薪酬的一族……

魏瑪宮廷對此事的處理決定是:以歌德的名義對費希特提出警告,並隨後接受他的辭呈。

如果費希特教授願意認錯並“深刻檢討”,或許事情還有轉圜的可能。但這哪裡是“行動哲學家”費希特的性格,費希特堅決地拒絕了。

結果,歌德只有同意辭掉費希特。

於是,學界對歌德的譴責始終此起彼伏,至今也未停息。

歌德心裡很難過。他在給一位朋友的信中說:“說及費希特,我總是為不得不失去他而感到惋惜,他那愚蠢的狂妄讓他丟掉了在這個廣闊的地球上再也難以得到的生存境況……他毫無疑問是一位非常傑出的人物;我擔心對他本人以及這個世界是巨大的損失……”

有資料證明,凡是處理費希特事件的書面材料,只要是在歌德手中的,後來都被歌德自己銷燬了。

為什麼要銷燬呢?

這也只能是個永遠的謎了。

現在,說第三件事——席勒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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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勒畫像

幾乎所有的西方文學史在講到歌德或席勒時,都會講到他們那舉世聞名的十年友誼。生於1759年的席勒,小歌德十歲。在席勒最後的幾年裡,他們的住宅僅隔幾分鐘的路程。十年裡,他們一起討論創作選題,一起交換作品素材,他們相互關心,甚至共同創作。在今天我們看到的他們的若干作品中,甚至有的至今也無法分清到底是誰的成果。比如曾經一度引起德國當時眾多文化名流猜測和不滿的諷刺之作——《贈詞》的創作,就是他們你一句我一句這樣湊出來的。據說,他們每每想出一個“絕妙”的句子,就會欣喜得相對大笑。

關於兩人的友誼,他們自己的感受最為深切。席勒在給歌德的信中說:“我如此強烈地感受到,面對卓越沒有自由,只有愛。”而歌德則對席勒說:“您使我青春復得,讓我再次揮動幾乎已擱置的筆,又成為一個詩人了。”

可是,這兩個住得近在咫尺的摯友,席勒去世之時,歌德竟然沒有參加席勒的葬禮,而且,“不聞不問”。

1805年5月9日,下午三點,席勒停止了呼吸。

他的妻子夏洛特回憶說:“他沒有料到最後的離別就在眼前,至少他沒有跟我說。當他徹底崩潰的時候,他的臉因痙攣而扭曲,頭已經抬不起來了,我托起他的臉,讓他的姿勢好受一點。他看著我,發出親切的微笑,眼神開始迴光返照……”

席勒走了,才四十六歲。比苦難的曹雪芹也僅僅多活了六年。

第二天午夜過後,大約二十個一襲黑衣的男人靜靜地向席勒家中走去。席勒的家非常安靜,只有靈柩旁邊的房間傳出哭泣和抽泣聲。抬棺的隊伍穿過寂靜的城市,最終來到聖雅各佈教堂的墓地。席勒的遺體被草草地安葬在大眾墓穴之中。只是在第二天下午,聖雅各佈教堂舉行了一場簡短的哀悼儀式,未發任何訃告。

席勒的葬禮,至今依然是一個難解之謎,以致成了二百多年來德國人爭議和譴責的一個焦點。有太多的人在質疑:為什麼選在子夜時分下葬?這在當時是沒有先例的,只有對死刑犯和自殺身亡者才會這樣處置。為什麼席勒被葬入人稱“財務局墓室”的大眾墓穴,而且沒有明確的標識?

最後,人們把追問、質疑的目光,聚焦到了歌德這裡。

作為十年親密合作的摯友和宮廷樞密顧問,住得近在咫尺的歌德,為什麼既不參加,也不過問席勒的葬禮?

對此,有幾種截然不同的說法——

當時重要的當事人,那位臨時斷然改變由僱工抬棺為朋友抬棺的市長之子施瓦伯說:“1805年的春天,歌德和席勒一樣,也得了重病……席勒去世的時候,人們把摯友的噩耗對生病的歌德瞞了好幾天。席勒已長眠於地下後,歌德還一直以為他仍活著。”——這顯然是在為歌德開脫。

後來,德國傳記作家約翰·雷曼在《我們可憐的席勒》一書中則說:“歌德當時身體已經徹底恢復,席勒去世的第二天他已知道了席勒的死訊,但是他什麼也沒有做……對於一位知名度已經超過了自己的競爭對手,他憑什麼要給他大興葬禮呢?”——這顯然是在指責歌德的妒忌。

甚至,還有人說,歌德,這個共濟會的成員,也是所謂共濟會下令謀殺席勒的知情者。——這基本就是指控歌德是置席勒於死地的兇手,至少也是同謀了。

若干年後,德國又一位傳記作家呂迪格爾·薩弗蘭斯基,在其《歌德與席勒——兩位文學大師之間的一場友誼》一書中的說法,倒是比較溫和。“歌德沒有參加5月11日舉行的席勒葬禮,他忍受不了死亡。三週後,他寫信給策爾特:我原本以為,失去的是我自己,但現在我失去的是一位朋友,在他那裡有我半輩子人生。”

……

雖然此事嚴重地關乎到了歌德的聲譽,而且,席勒死後歌德又活了二十七年,他完全有機會為自己在席勒葬禮一事上的做法做些解釋。但是,歌德沒有這麼做,他再次選擇了沉默。

在這一點上,歌德和席勒的故事,很像魯迅與其弟弟周作人分手的故事——當事人和可能知情者全都諱莫如深。

歌德一生都生活在矛盾和爭議之中。與其同時期,在今天也都星光閃耀的人物,比如費希特、謝林、黑格爾、席勒、貝多芬等等,在就業、收入、創作等方面,幾乎都曾經受到了歌德多種不同程度的幫助或提攜。但同時,在他們的某些挫折中也不少都有歌德的影子。

這是怎樣的人生故事呢?

長眠地下的席勒,已經不可能發表什麼意見了。

後來的歌德,一直在深深地懷念著席勒。

他一度想續寫席勒未完成的《德梅特里烏斯》,然而他沒有做到;他還計劃撰寫一部合唱作品在為悼念席勒舉行的活動中演出,最終也只停留在框架和草稿階段……但他完成了為席勒《大鐘歌》所寫的終曲,其中有這樣的詩句:

這期間他的精神勇往直前,

進入永恆的真、善、美,

在他身後,束縛著我們大家的,

是沒有個性的平庸。

……

他的面龐越發紅潤,

煥發出永不磨滅的青春活力,

還有那大無畏的勇氣,它總有一天

將戰勝世俗的愚鈍。

朗讀這首終曲的女演員後來回憶說,在排練時歌德突然打斷了她,抓著她的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高聲說:“我無法,無法忘掉這個人!”

席勒逝世後的第二年,歌德完成了《浮士德》的第一部。這也是為了紀念席勒,因為席勒生前總是熱情地敦促歌德堅持把《浮士德》寫下去。

晚年歌德每每談及席勒,便常常陷入無邊的痛苦之中——

擁有席勒這個朋友,對於我是人生一大幸事……因為無論我們兩人從天性上說如何不同,我們的方向卻是一個,這讓我們的關係如此緊密,以至於從根本上說一個沒有另一個則無法生活。

後來,裝有席勒遺骨的棺槨被重新安放在王室陵寢的墓室中。若干年後,歌德也安葬於此。我們今天都可以看到,在魏瑪國家歌劇院的門前廣場上,並肩佇立著歌德和席勒的全身銅像。

一切都過去了嗎?

一切,都過去了。

現在,兩位大詩人的眼睛正凝望著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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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刻版畫《在魏瑪的歌德和席勒》

歌德的故事,波瀾壯闊,又複雜糾結。所以,在關於歌德“究竟是個怎樣的人”這個問題上,有太多的人發表了自己的看法。

先是俄國作家屠格涅夫:“他主要是一個詩人,而且只是詩人,此外再沒有別的了。我認為他的全部偉大之處和全部弱點都在於此。”

然後是法國作家羅曼·羅蘭:“他在生活和藝術中都過於是一個藝術家了。我不愛看歌德沉溺於哲學、科學和宮廷事務中——並且,我絕對不喜歡歌德的‘思考’。他那凝視就像十二月的太陽,他給你光,可又叫你凍僵;我在經歷了歌德的冰冷後需要莎士比亞的熱情使自己溫暖。況且,他那‘淵博’的智慧並不包含人類性靈中最高尚的素質。這個偉大的異教徒對現代世界中多少事物都不能掌握啊!”

更激烈的是托爾斯泰:“閱讀歌德,我看出歌德這個卑俗的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有才幹的人對我所遇到的這一代人產生的全部有害的影響……危害多麼嚴重,著名的偉人,更是虛偽的!”

概括起來看,對歌德的諸多看法和分析,基本是在“偉人”和“庸人”之間轉悠,其中最為典型而且影響深遠的,應該是同為德國人的恩格斯的評論。恩格斯在《詩歌和散文中的德國社會主義》一文中如是說:

在他心中經常進行著天才詩人和法蘭克福市議員的謹慎兒子、可敬的魏瑪樞密顧問之間的鬥爭。前者厭惡周圍環境的鄙俗氣,而後者卻不得不對這種鄙俗氣妥協、遷就。因此,歌德有時非常偉大,有時極為渺小;有時是叛逆的、愛嘲笑的、鄙視世界的天才,有時則是謹小慎微、事事知足、胸襟狹隘的庸人。

這個“天才”和“庸人”之說,跟隨了歌德身後兩百多年,直到今天。

《少年維特之煩惱》是歌德的處女作,也是他的成名作。年輕時我一直把它當作一個少男少女你情我愛的故事來看,後來慢慢地明白了,這麼看失之膚淺了。否則,它也沒什麼道理成為德國浪漫主義大潮的扛鼎之作,更說不通它為什麼是那個時刻的德國,乃至整個歐洲正在發生鉅變時刻的“時代先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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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所著的《少年維特之煩惱》

為“愛”正名,這個順應了時代的“先聲”,正在啟示著歐陸的鉅變。

德國人自己對此有著更為恰切而深刻的體味。

一百多年後,德國那位因寫作《魔山》而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托馬斯·曼,正是這樣解讀了“維特”對歐洲十八世紀的巨大意義:

這本小書令人神經緊張和情緒沮喪的傷感——這正是道德學家們的恐懼和厭惡的——激起一場超越一切界限,並真正使世界為死的快樂而發狂的成功風暴:它引起一陣迷狂,一股熾熱情緒,一片席捲有人居住的大地的高亢激情的汪洋,它猶如落進火藥桶的一顆火星,這時在突然的膨脹中巨大的被遏制的力量迸發了出來。可以想象人們普遍對這本小書翹首以待的情景。

帝國各邦的公眾彷彿全都在暗自不自覺地期待著的,恰恰就是德意志帝國直轄市一個尚默默無聞的年輕人的這部作品,它以革命解脫性的方式迎合了一個世界的被壓抑的渴望,它是射中靶心的一擊,是解救的宣言。

這樣看下來,故事情節比《紅樓夢》簡單得多的《少年維特之煩惱》的主旨,其實與《紅樓夢》是一回事,它所講述的同樣是一個關於“被壓抑的渴望”的故事,這個故事的風行,對當時被壓抑的德意志,乃至整個歐洲,“猶如落進火藥桶的一顆火星,使世界為死的快樂而發狂”,是“解救的宣言”!

那麼,歌德幾乎用了一生之力寫成的,比《少年維特之煩惱》複雜得多的《浮士德》,又是想要說些什麼呢?

講歌德故事,不能不說《浮士德》。但這可是一部像康德哲學一樣複雜至極的“故事”書。儘管對康德相當懂的席勒幾次勸歌德不要讀康德,但近乎百科全書的歌德還是讀了不少同時期康德等哲學家們的著作,而且除了與康德沒有什麼具體的交往,歌德與費希特、謝林、黑格爾這些哲學家還是絕非一般的好朋友。《浮士德》的難讀也不奇怪,因為這一時期的德國詩人們受那些佶屈聱牙的德國古典哲學的影響太大了,他們自己幾乎也算得上半個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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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所著的《浮士德》

好在,有人文專家以自然科學研究的套路,幫助我們解剖出了《浮士德》的“五個層次”,或者說,浮士德生命經歷的五個悲劇。

知識悲劇——年逾半百的浮士德,雖苦求知識但亦痛感所學無用,所謂書齋脫離實際,因而“中宵依案,煩惱齊天”,於是,想到了自殺;魔鬼靡菲斯特乘虛而入,承諾可以滿足其一切要求,帶其漫遊世界,條件是當浮士德感到滿足時就得死去,靈魂歸魔鬼所有。浮士德答應了。立約。同行。

愛情悲劇——浮士德喝了“返老還魂湯”,變成了翩翩少年,與美女甘淚卿相愛,魔鬼靡菲斯特幫其佔有了甘淚卿;為了與浮士德幽會,甘淚卿給母親服了安眠藥,量大,母亡;其兄與浮士德決鬥,亡;甘淚卿親手殺了與浮士德的私生子,入獄,亡。

政治悲劇——魔鬼靡菲斯特設法向皇帝引薦浮士德,上悅而允,浮士德開始替皇上處理朝政;按著理想,改革;財政陷入困境,浮士德以發行紙幣之策勇渡難關;皇上欲幸古希臘美女海倫,浮士德又歷盡千辛萬苦辦到了。然後,浮士德痛極:宮廷,黑,腐!

美的悲劇——可是,浮士德也愛上了海倫!於是,靡菲斯特設套,浮士德與海倫結合生子歐福良;子甚隨父,浪漫,騖遠,學飛翔,摔死;痛失愛子,海倫亦立刻消失。浮士德美的追求幻滅。

事業悲劇——浮士德為皇上平息了內亂,帝賞封地一塊;地處海濱,風浪侵襲,浮士德率其子民填海造田,築堤建壩,於是,滄海變桑田,百姓安居樂業,市鎮繁榮興旺。可是,憂愁的幽靈卻總是揮之不去!不過此時已年屆百歲且盲了雙眼的浮士德,還是感到很滿足了,他覺得自己已經找到了人生的意義。他終於喊出了魔鬼靡菲斯特期待已久的那句話:“你真美呀,請等一下!”亡。正在此時,上帝派天使將浮士德的屍體和靈魂都帶到了天國。在光明聖母處,浮士德與甘淚卿重逢……

一個不畏艱險、苦苦追求的“時代鬥士”便躍然紙上。

深深瞭解歌德的席勒,看了正在創作中的《浮士德》的部分草稿後,寫信給歌德:“浮士德是一象徵,體現出人身上那不祥的雙重性,即處於爭鬥之中的神性和物性。對這一衝突的表現,向文學家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對哲學家也是如此:無論您打算怎麼做,這個題材的性質將迫使您運用哲學的思考,而想象力只好為表現理性觀念服務……”

現在,我便把這些做個參考,還是接著講故事。

一生至少先後有五個情人的歌德,對每一個都愛得情真意切,當然也都愛得熱烈煎熬。在這些曲折複雜的情愛中,深深地蘊含著歌德對女性人格平等和歌頌女性的熾熱情感。

歌德有一句傳世名言,這就是《浮士德》全書的最後一句話——

“永恆的女性,引領我們飛昇!”

歌德的這一點與曹雪芹極為相似。在曹雪芹的《紅樓夢》中,我們隨處可以見到,他比歌德更情真意切,更興高采烈,更哀怨婉轉,也更細緻入微地描摹著一眾水一般吹彈可破的女兒們。

雪芹先生深深地賞愛著女兒們的天真爛漫。在曹雪芹的心中,“水做的”女兒們純潔無瑕、聰明靈秀,超過“泥做的”汙穢男子遠甚。但是,在他的那個時代,女子的地位與命運卻是普遍的相當低下悲慘。在曹雪芹看來,這絕對是對人性的摧殘。喜愛曹雪芹的人們都深深震撼於他在第五回中的那兩個詞語——“千紅一窟(哭)”“萬豔同杯(悲)”——這既是他對女性最沉痛的慨嘆,對生命的悲壯宣言,更是他思索、呼喚人性的真情實感。曹雪芹賞愛女性,既是一種珍惜憐愛,也是一種人性的悲憫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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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紅樓夢》劇照

這種情懷,在此前中國文化思想史上似乎還從未有過。

在《浮士德》裡,女性是聖潔,是浮士德的理想。但隱約中,女性似乎也是浮士德的工具,是浮士德實現理想的途徑。

敏感的讀者或許會追問:這,是否也是歌德的?

這個問題相當狠,它可能也是考察歌德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的一個極有意味的切入點。

在《紅樓夢》裡,可以肯定,女性是聖潔,是寶玉的摯愛,是寶玉的理想——同時,也是雪芹的摯愛和理想,是雪芹的目的!為了這樣的摯愛和理想而生死相許,也就順理成章了。

至此,我想問問生命最後時刻的曹雪芹和歌德——

“情”為何物,直教你們筆下的人物“生死相許”?

你們筆下的人物能夠為“情”而“生死相許”,那麼,你們本人將會如何?

在我的想象中——

晚年雪芹默默無語,雙眼低垂,漸漸地,淚水流下來了……

晚年歌德面色潮紅,雙眼遠望,喃喃著,一切還未結束……

好了,現在,我來按照他們各自的生命邏輯,試著替他們回答一下這個問題。

當此“情”作為兩性之愛時,黛玉做到了,寶玉做得到;維特做到了,浮士德做不到。因為,浮士德臨死時,“逃”了,逃到了天國。

當此“情”作為生命理想之普遍人性時,雪芹,做得到;年輕的歌德,做得到;晚年的歌德,不想做。

……

雪芹“做得到”,是因為長夜漫漫中的雪芹已經徹底絕望;歌德“不想做”,是因為身處社會鉅變中的歌德希望尚存。

脂硯齋說得好,她在《石頭記》第四十八回一條雙行夾註批雲:

一部大書,起是夢,寶玉情是夢,賈瑞淫又是夢,秦之家計長策又是夢——今作詩也是夢……故《紅樓“夢”》也。餘今批評,亦在“夢”中——特為“夢”中之人特做此一大“夢”也!

此“夢”乃“夢想”,雖然它亦有亦無、亦真亦幻,但絕對令人嚮往。

可是,嚮往又能怎樣?

於是,還是前面說過的那位裕瑞,在他那部《棗窗閒筆》中就有了這樣的解脫:“其書(《紅樓夢》)中所假託諸人,皆隱喻其家某某,凡性情、遭際,一一默寫之……所謂元、迎、探、惜(四春)者,隱喻‘原應嘆息’四字……”

“原應嘆息”!

這是蓬勃生命之“嘆”,這是天然人性之“息”——“昏睡”已然就是“死了”,嚮往本身就是生機所在。這才是他們給我們關於時代、歷史與人的最深刻的啟示。

我以為,如果一定要像武林比個輸贏的話,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和《浮士德》加在一起,或許可以與曹雪芹的《紅樓夢》比上一比。

你完全可以把這理解為一個讀者的樸素感受,甚至是狂妄就好了,不必較真。

那麼,索性就狂妄一下,把雪芹之寶玉,與歌德之維特和浮士德比一比:晚年之寶玉,可能是晚年之浮士德嗎?

這一比,連我自己都覺得有點不靠譜。

寶玉,痴,至情,終於潦倒;

維特,清,至性,終於毀滅;

浮士德,倔,至強,終於昇華。

東方的寶玉絕對成不了西方的浮士德。作為“典型人物”,他們所處的“典型環境”,太不同了。

但有一點是比較靠譜的:

寶玉是夢,黛玉是夢,維特是夢,浮士德是夢。

雪芹是夢,歌德也是夢。

雖然無奈、失望,甚至有些絕望,但夢想不能失去。

雪芹與歌德夢想的結果是一樣的——每個生命都應該受到尊重,每個生命都應該青春飛揚!同時他們也無奈地告訴人們,在那個長夜漫漫的“天理”和“上帝”至高無上的時代,這“夢想”令人絕望,如此追求的生命也只能香消玉殞、灰飛煙滅。儘管如此,還是要初衷不改,還是要奮力拼搏,還是要生死相許。

在曹雪芹、歌德的生命中都充滿了“逃離”。

歌德的逃離,是他在追尋這樣的精神所在:那裡風輕雲淡,那裡“群峰沉寂”,那裡“微風斂跡”,那裡“棲鳥緘默”,那裡有“心靈安息”。

雪芹的逃離,是他在追尋這樣的精神所在:那裡有水一般清澈的女兒,那裡有愛,那裡有夢,那裡有生命的自由奔放。

他們的逃離,他們的追尋,他們的夢想,其實都是因為,那裡有他們渴望自由的心靈的安放之處!所以,“逃離”只是表象。曹雪芹、歌德對現實世界的“逃離”,就是他們對“人應該怎樣活著”這個夢想的追尋。

正是在這些或天馬行空或腳踏實地的夢想中,詩人們的生命自由飛揚,而後人的理想與信仰也才有了安放之處……

十一

“原應嘆息”!

雪芹說,走了。

歌德說,走了。

1764年2月1日。乾隆二十八年舊曆大年除夕。

這天傍晚,雪芹從小兒的墳地強挨著回到家後,已是奄奄一息。

風冽。雪寒。灶冷。鞭炮熱烈。

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世道人心。長夜漫漫。

旁人家的歡天喜地,卻是雪芹的無邊絕望。

一大部紅學,汗牛充棟,卻沒有任何考證結果有根有據地告訴我們,雪芹生命的最後時刻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

此時,他最後的、苦難的愛人——脂硯齋,在身邊嗎?

四十歲的雪芹先生,就這樣,走了。

在我的想象中,那一晚,北京西山的大雪,應該是映著除夕接神鞭炮的耀眼光芒,無聲而悲傷地舞著。

一片,大地,白,茫茫……

曹雪芹與歌德:絕望並夢想著(下)

電視劇《紅樓夢》劇照

雪芹走時,歌德還是個十五歲的少年。

六十八年後。1832年3月22日。溫暖。歌德書房。

歌德半躺在他的靠背躺椅上,膝上搭著一床鴨絨被,眼睛上戴著綠色的工作眼罩。

歌德問:“現在,幾號了?”

妻子回答:“三月二十二號了。”

歌德斷斷續續地:“春天,開始了……可以,休息了……”

接下來,已經說不出話的歌德,舉起手,用手指在空中寫著,一行一行地寫著……手越來越低,最後垂落到了鴨絨被上,依然在那裡寫著,甚至似乎還有標點符號……然後,手指微微變青。最後,手指不動了。

有記載說,當人們從歌德眼睛上取下眼罩時,他的手指已經斷了。

以寫字為生的大詩人兼宮廷大官歌德,最後,依然寫著字,走了。

“稍待,你也安息”。

在我的想象中,這一天歌德書房窗外的春風,和煦地悲傷著。

一大部人類心靈史,都是好幾頁的悲傷。

你沉默了一會兒,問:這,算是逃離,還是絕望呢?

我想了好久,答:應該是絕望並夢想著吧。

2018年8月23日 初稿

2018年11月13日 二稿

2019年9月15日 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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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曹雪芹與歌德:絕望並夢想著(下)》

Tags:歌德席勒浮士德費希特雪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