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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靜:一舟遠去波心蕩

由 新民晚報 發表于 旅遊2023-02-06

簡介幾筆彎曲線條,營造水波或盪漾,或洶湧,或平靜,或漫卷等多種情境,可謂石濤之“一畫”意境,筆下線條,心中情志,乃由現實之水而為紙上之水,並擁有獨立的審美時空

小船盪漾像什麼

早上八點左右,水泥船的馬達聲突突突自遠而近地響過來,卻是喜歡這有節奏的轟隆隆夾雜在鳥叫中間,散了一散漫漶的安靜,雖然安靜只是相對的,不遠處高架上的汽車聲總不免成為背景,但這些在大城市實在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了。船上站了一位中年男人,船裡已撈了一些河裡的雜物,應該是每天例行的河長工作吧。水泥船下午有時也會來,三四點鐘的樣子。船突突遠去,平靜的小河自然小小激動,雖然其實小河已經習慣了每天定時定刻的悸動,但還是激動,水波起,緩緩蕩,漸漸停,依依不捨。

龔靜:一舟遠去波心蕩

水泥船啟用的能量大概還不是水波最高能的體驗。小木船穿河而過,才是小河的澎湃心潮。小船來時並不定點,忘記它時來一趟,惦記它時不見影。小船確乎是小船,那種老底子的木製打魚船,不過換了馬達啟航,不必舟櫓。也是船頭坐著一花甲男。船艙裡像是捕撈的東西,有時看不清,拿瞭望遠鏡細辨,卻又駛遠了。小船確實自遠處過來的,順著小河的兩個彎口突突而來,從柳樹樟樹杉樹的河兩岸過來,倘若忽略馬達聲,忽略房子的樣式,一時間讓人頓生古意,恍惚間看到宋元畫中那小舟泊岸或流水遠去的帆影。很快,小船朝小河的那一頭不緊不慢地開去。看小河的水波卻是蕩啊蕩啊地不甘停止。船小,激起的水波密而繁,河流左右來回地波動著,幾乎比經過水泥船要多出一倍時間來平復。小船早已不見影,水波竟然還漣漪著。

水泥船是工作,小船大致也是生計,水波盪漾當然是自然現象,然而,糅合起來,作為觀看,日常的時空很自然地兼職了審美活動。

中國山水畫中,除了大開合的山水,粼粼水波是常見的,卻並不簡單。不說險峻的礁石激浪,就是山石一側伴生的一點閒筆,墨線三兩彎曲,幾點大小墨點,卻已然迂迴曲折的灘塗。嘗見樂震文先生畫一幅山水小品,前景的山石松樹,中景的灘石樹林,遠景的一抹遠山,以及夜空的明月,雖小小尺幅,永珍俱備。大家的筆墨是不放過任何細節的,樹林邊看似不經意的一寸見方紙面,樂先生筆下輕輕來回,山澗水波甚或波心漣漪當然已環繞山石而潺潺。水波紋看著容易,不就是劃拉幾條線擬水波嘛,只有下筆,才感若線條太細,就缺乏力度;若線條不均,不似波紋盪漾。簡單的東西里皆是功夫和工夫。陸儼少先生嘗言“湖水瀰漫廣遠,水波微動,通常用網巾水來表現。畫網巾水線條宜用中鋒,一用側鋒即扁。平拉過去,有規則的屈曲,上線曲向下,下線即曲向上,互相連線,組織如網狀”。道理歸道理,實踐則需反反覆覆練習,手和筆和墨方渾然有覺知,所謂線條勻細得當,水波飄搖。

幾筆彎曲線條,營造水波或盪漾,或洶湧,或平靜,或漫卷等多種情境,可謂石濤之“一畫”意境,筆下線條,心中情志,乃由現實之水而為紙上之水,並擁有獨立的審美時空。想起以“馬一角”留載畫史的南宋馬遠曾作過《十二水圖》,從“黃河逆流”、“層波疊浪”到“洞庭風細”而“秋水回波”“湖光瀲灩”……也許不能說畫盡,至少是滿滿紙上的水波小宇宙。“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屈原在《漁父》中雖然借漁夫之言如此灑脫,水清水濁又如何,洗帽洗足皆可,我依然是我。不過於屈原而言,雖然明乎此,終究是潔本來去,投了汨羅江。水波一舟,舟上蓑笠翁,與採菊東籬下一樣,多為中國畫明志歸隱的意象圖式。現實究竟庭院深,紙上可以清懷夢。

站在陽臺上看舟船遠去小河波心蕩,是日常的片刻。船伕馬達突突而過,也是他的日常工作,他應不知他的日常成了樓上人的思緒之源。當然,這是定然的,“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卞之琳詩),人和人互為取景框。但也許也有例外,比如說,水波不語,自顧蕩,它才不會理會你看不看它,水波有著自己的定律。賦予其江湖風雲,或瀟灑脫略,或隱逸歸園,都是人的波盪罷了。

活在當今世,現代人其實都蠻辛苦的,“內卷”是其一,各種事物讓人應接不暇是其二,總在提醒人要與時俱進,原地踏步就是退步,身心疲憊焦慮。為什麼現代人生病都喜歡抗生素打吊針,要快點好啊,好多事等著做呢,慢慢生病已然奢侈。即便退出職場“內卷”,但似乎有一個廣大的“內卷”籠罩其上,倘若不焦慮點什麼,好像就是“社會性死亡”了。

水波緩慢地一波又一波,終復平靜,大概有三四分鐘,也許五分鐘,感覺中的時間也許更長些。思緒也一波又一波。這樣的看和想,好似吐納,沉浸其中,就算沒有舟船渡津,也不會有漁夫歸隱圖的現實版,也可以隨時給自己緩慢的時空境。(龔靜)

Tags:水波小河水泥船小船線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