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開免稅套代購背後的黑產

很少有人會想到，一則看似不起眼的兼職招聘資訊背後，竟隱藏著一條“套代購”的黑色利益鏈。

北京商報記者調查發現，隨著春節臨近，海南離島免稅正式啟動促銷狂歡模式，10餘家免稅巨頭紛紛祭出買贈、滿減、抽獎等大招，不僅刺激了消費者“買買買”的神經，也讓嗅到“商機”的不法之徒變得異常興奮。更令人咋舌的是，雖然近幾年來，海關、公安等部門不斷加大執法力度，多起“套代購”案件被破獲，但不少違法者仍活躍於更隱秘的角落，套路百出，還要拉學生“下水”。

正在海南讀大三的林姍（化名）向北京商報記者講述自己差點落入“套代購陷阱”的經歷時，仍心有餘悸。

拉大學生“入夥” 日薪300元還管飯

像很多大學生一樣，林姍偶爾會上網尋找一些兼職機會。不久前，她看到一份叫作“出海代買”的兼職廣告，感覺工作內容簡單，可以試試，但沒想到自己已站在了違法的懸崖邊。

根據林姍的描述，當她加上招聘方“淡漠”的微訊號後，對方直接發來了一張圖，上面寫著“日月廣場兼職招工資訊”，並列出6條要求與流程，其中第一條便明確：“免稅店代購用你免稅店的免稅額度幫我們買東西”，其餘內容則包括“買完東西需要去（新海港）港口提貨坐船到徐聞港（位於廣東湛江）；到徐聞港我們有人收貨，10分鐘左右結算工資；薪資船票我們出，晚上有一頓餐，工資300元日結；聽從管理安排簡單易操作，不需要工人墊錢；需要滿16週歲。”

不難看出，從購物、提貨、運貨、驗貨到支付報酬以及安排返程，全套流程已非常成熟。

北京商報記者在一個生活類軟體上查詢到，從新海港到徐聞港要耗時1小時，船票41。5元，往返則為83元；若一頓晚餐按20元計價，再加上300元的薪資，招聘方需要為每一位“出海代買”兼職者支付400元左右。

對於兼職者來說，這一薪酬算是比較豐厚了。但相比其所帶來的利潤，這筆錢對於像“淡漠”一樣的招聘方而言似乎不值一提。

“他說基本都是買化妝品和一瓶酒，大概會刷1萬多的額度。”林姍告訴北京商報記者。

那麼1萬多的額度意味著什麼？北京明稅律師事務所主任武禮斌分析，“從海外正常進入內地的商品因繳納了進口環節的關稅等，售賣價格較高。而享受零關稅的海南免稅品，售賣價格較國內絕大部分地方要低，假定代購免稅商品售價1萬元，如果正常進口僅稅費就要2000元以上”。換言之，代購1萬元免稅品，若按國內非免稅地區的價格進行銷售，從中約可賺取2000元的差價，扣除支付給代購者的酬勞，還可淨賺1500元左右。

同時，自2022年9月11日開始，“淡漠”幾乎每日均會在朋友圈釋出類似的“兼職”資訊，直到11月16日。其中，在與林姍的溝通中，也許是為了自證安全性，“淡漠”曾強調，“每次一同前往的人數並不少，有幾十個人，其中學生挺多的”“你看這個聊天截圖，這一單就是兩個小姑娘”“而且我拿你身份證有啥用？我每天花好幾十萬我跑啥”……

每日花幾十萬額度，連續多日釋出“兼職”招聘資訊，其中到底有多大的獲利空間不敢想象。反觀代買者，幾百元日薪的背後也隱藏著巨大的風險，因為他們或許並不知道，這門被稱為“套代購”的生意已經踩上了違法的紅線。

“不簡單”的兼職 套購代購都違法

根據相關規定，“套購”是指組織、利用他人購買離島免稅品的資格和額度購買免稅品並在國內市場再次銷售牟取非法利益的行為；而“代購”是指收取代購費報酬，利用自己購買離島免稅品的資格和額度為他人購買免稅品的行為。上述兩種行為均屬走私違法行為，合併稱為“套代購”走私。

在武禮斌看來，若林姍按應聘要求從事所謂代買兼職工作，則很可能已涉嫌違法。“如果普通旅客或學生出售自己的額度為‘套代購’購買免稅商品，被發現後將被納入信用記錄，三年內不得購買離島免稅商品；對於構成走私行為或者違反海關監管規定行為的，由海關依照有關規定予以處理，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武禮斌表示，“對普通旅客、學生而言，一旦納入信用記錄，可能對自己未來的就業、工作、考公務員等產生不利影響。”

不僅如此，被不法分子盯上的學生群體，也面臨極高的安全風險。“當時‘淡漠’說下午2點左右出發，大概到凌晨回來，”林姍回憶，“而且在免稅店買完貨之後還要把身份證交給他以便進行對賬，等到了港口再給我們。”

“代買中間來回近10小時的時間會涉及交通和人身安全上的風險。”武禮斌指出，“另外，林姍與對方互不相識，不能保證對方的可信度，因此，無法保證對方可以及時支付報酬，也難以防範對方不會在暗中使用身份證進行其他操作。”

“當時，我隱約覺得這個事（代買）不太靠譜，最後沒有答應，”林姍說，“後來在網上查到不少相似案件，才知道自己差點落入一個違法陷阱。”

對此，廣東廣和律師事務所海關業務委員會主任吳國雄向北京商報記者介紹，離島旅客每年每人免稅購物額度為10萬元人民幣，“淡漠”自稱每日“花好幾十萬”額度，且連續多日邀約他人為自己購買免稅品，若情況屬實，已然超出了“自用”的限度，可以懷疑具有商業動機，涉嫌“套代購”。

同時，武禮斌也談到，從目前掌握的情況來看，這類兼職工作的操作行為已經涉嫌違反《中華人民共和國海關對海南離島旅客免稅購物監管辦法》的相關規定，可由海關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海關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海關行政處罰實施條例》的有關規定予以處理；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

多平臺撒網 兼職者生日需在應聘當月

當利潤率達到100%，就會有人敢於踐踏一切法律。

“套代購的大網”正在多平臺上撒開。北京商報記者調查還發現，目前在海南當地的貼吧、公眾號以及電商等多個線上平臺中，違法人員仍舊活躍，他們或明或暗地釋出著“套代購”的各類資訊。

現在瀏覽海南當地多所校園貼吧，仍能看到“海口離島兼職”的招聘資訊，並配有聯絡人的QQ或微信，工作內容與林姍被告知的方式相似，只是部分兼職的採購地在三亞，出發港口為秀英港，而離島出海的目的地改成廣東湛江的海安新港。

還有不少招聘資訊中不約而同地提到一個特別的要求：“兼職者生日需在應聘當月”。而這其中的意圖，從免稅店的消費優惠政策上就不難窺見：消費者在免稅店消費30元可攢1積分，1積分可在下次消費時抵扣1元，生日月積分雙倍。

“這就是套代購者利用免稅店的積分制度獲取更大利潤空間的一種手法，”吳國雄介紹，“三亞市中級人民法院曾審理的一起案件中就顯示，兩名涉案人員發現可以用代購人員的購物積分兌換免稅商品，於是二人商量將賺取的積分彙總後共同使用，按照各自需求使用積分購買免稅商品後銷售給客戶，利潤平分。”

與此同時，一位知情人士也向北京商報記者透露，目前，包括海南師範大學吧、海南大學吧、海南醫學院吧、海口大學吧等十餘個院校貼吧內均存在疑似“套代購”的招聘資訊，其釋出時間多早在2020年1月至2021年11月之間，“可能是因為2022年以來，大學吧裡對釋出此類兼職資訊管理趨嚴，很多訊息都無法透過釋出前的審查，所以不少不法分子開始轉戰新的渠道”。

根據知情人士提供的線索，北京商報記者關注了一個名為“海島聘聘”的公眾號，號內日均會發布三亞、海口的兼職資訊近百條，其中時常混雜幾條疑似“套代購”的招聘廣告。

如10月21日，在該公眾號的推文裡，就包含一個工作地址在日月廣場免稅店的“採購”兼職。相比貼吧裡直接將“出海”“離島”“代買”等擺在明面上的招聘，這些在公眾號正常招聘中混入的疑似違法資訊，更容易讓求職者放鬆警惕。

聘人不如買額度 手機酒水優先

而在不少電商、短影片平臺上，則充斥著另一種更為直接的套代購模式——買額度。一名報料者向記者透露，由於看到某電商平臺上的買額度資訊，自己曾出於好奇嘗試著私信了對方，很快這位網名為“77”的人回覆了一句“4手機1酒還在嗎？450米可收，海旅線上下單直郵即可，不墊付”。

一連串“術語”，意思是對方想要刷他人的額度購買4部手機和1瓶酒，一次大概會刷掉3萬多額度，同時支付450元的酬勞。

“雖然最終我沒有出售額度，但根據當時對方發來的流程，後續大概就是在離島免稅商店購買免稅品並選擇郵寄送達方式提貨，然後收件人姓名、手機號等填寫購買者本人資訊，郵寄地址需要按‘77’給出的地址填寫。”上述報料人說。

北京商報記者在小紅書等平臺上搜索也看到，許多“有償買額度”的人都直指手機和酒水。對此，吳國雄分析，因為手機是熱銷商品，而酒水則是因為進口環節的稅費很高，“以紅酒為例，進口綜合稅率為43。13%（關稅14%、增值稅率13%、進口消費稅率10%），即一瓶1000元的酒，正常進口得交430元稅”。

此外，根據《關於海南離島旅客免稅購物政策的公告》，離島旅客每年每人免稅購物額度為10萬元人民幣，不限次數，但免稅商品種類及每次購買數量存在限制，其中，離島旅客每人每次僅能購買4部手機及合計不超過1500毫升的酒類。

新型違法犯罪 監管在路上

“堅持‘管得住’才能‘放得開’”，面對套代購犯罪，海南當地和海關部門也在不斷出擊。根據海關總署釋出資料，2022年上半年，全國海關緝私部門共立案偵辦離島免稅“套代購”走私犯罪案件127起，案值2。9億元，立案查辦離島免稅“套代購”走私行為案件863起，案值0。6億元。

而在2022年7月10日至12月22日期間，僅海關總署官方公眾號就公佈了6起套代購案件，最高案值6000萬元，抓獲犯罪嫌疑人90名。

在海南省高階人民法院公佈的2021年度十大典型案例中，也包含一例套代購案件。案件中，王某曾在海口地區免稅店工作，2018年初，王某利用離島親戚朋友的免稅額度在網上訂購免稅品，用自己的銀行卡支付並辦理即購即提，之後將免稅品轉賣他人，從中賺取免稅店贈品。2019年9月，王某開始透過導遊獲取遊客同意出讓免稅購物額度給其使用，利用遊客身份資訊在免稅店購買免稅品並辦理即購即提，使用自己或者其哥哥王某某的支付寶或銀行賬戶支付貨款並將貨提走。

2020年2月底，王某又聯絡鍾某，讓鍾某找“人頭”，利用“人頭”的免稅額度購買免稅品。期間鍾某用自己的賬戶幫王某支付免稅貨款，並帶領“人頭”離島返島。同年3月，王某開始透過付錢聘請“人頭”的方式購買免稅品。經查，透過這種“套代購”的方式，王某偷逃稅款270多萬元，王某哥哥王某某偷逃稅款49萬多元，鍾某偷逃稅款15萬多元。

“如果以盈利為目的實施的套代購、代購，達到立案標準的，可能構成‘走私普通貨物物品罪’，行為人涉嫌走私貨物、物品，偷逃需要繳納的稅額在5萬元以上的，公安機關就可以進行立案偵查。”武禮斌介紹。

最終，法院判決王某犯走私普通貨物罪，判處有期徒刑十年，並處罰金人民幣280萬元；王某某犯走私普通貨物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三年，並處罰金人民幣8萬元；鍾某犯走私普通貨物罪，免予刑事處罰。

“當前司法實踐重點追究領導者、組織者及積極參加者的刑事責任，對帶貨數額、次數較少，起次要作用的參與人處以行政處罰的追責路徑，體現了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法學院經濟法系主任侯卓表示，“隨著近年來離島政策的不斷升級，套代購行為頻發，可由於這種行為仍屬於新型違法犯罪，因此目前對於套代購的打擊還處於初級階段，但相關專項打擊行動呈逐步加強之勢。”

毋庸置疑，離島免稅正不斷最佳化升級，“含金量”也越來越高。504。9億元，這是2021年海南十大離島免稅店的免稅銷售額，按計劃，這一數字在2025年將激增至1600億元。接下來，如何把海南離島免稅購物這塊“金字招牌”擦得更亮，確實值得各方深思。

北京商報記者 方彬楠 冉黎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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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稅套代購亂象追問

Q：對於套代購，海關方面採取了哪些監管措施？

海口海關相關負責人：海口海關重點從源頭治理、風險管控、正面監管、專業打擊、綜合治理五個方面入手，持續開展專項行動。截至2022年4月，海南自貿港建設四年來，海關累計打掉離島免稅“套代購”走私團伙123個，案值約4億元，涉稅金額約5400萬元。

同時，為提升消費者守法意識，海口海關堅持進校園、進社群、進鎮村、進港口、進企業、進旅行社的“六進”工作法，也在以“專業打擊+震懾式執法”相結合的方式，在免稅店、提貨點、新海港碼頭、火車站等地開展震懾式警務執法，勸阻法律意識淡薄人員參與“套代購”走私。

海關也在推動離島免稅商品溯源管理體系建設。溯原始碼是免稅商品的唯一標識，包含“海南離島免稅商品溯原始碼”、防偽二維碼、海南免稅專屬LOGO，以及“關稅未付、禁止倒賣”警示語。溯原始碼上有全球唯一編號，是海南自由貿易港免稅商品的唯一身份標識，其標籤包含圖文資訊、海南免稅專屬標誌和免稅商品溯源功能。

Q：按照相關規定，收取報酬、進行牟利的“代購”也是違法行為，為何淘寶等平臺上大量存在代購店鋪卻沒人管？存在合法代購嗎？

北京明稅律師事務所主任武禮斌：只要是以銷售和牟利為目的，嚴格意義上就不存在合法代購一說。

購物平臺上仍有代購店鋪應當屬於監管的問題，其實相關部門也會以這些店鋪為線索進行查案，但網際網路平臺上這類小店太多，且層出不窮，執法成本較高，也難以做到完全消滅這種行為。另外，嚴監管也可能會讓這種明目張膽的行為轉入地下或其他更為隱秘的渠道。

Q：套代購違法行為是否出現新的“套路”，接下來該如何應對？

廣東廣和律師事務所海關業務委員會主任吳國雄：套代購走私案件目前呈現出一個新的趨勢就是分工越來越細、越來越專業化。如實際買家、攬貨團伙、代購中介、兼職代購單線聯絡，實際買家可能連貨物從哪裡來的都不知道；攬貨團伙可能層層轉包；代購中介負責招攬代購者；真正實施購買的人員可能達不到起刑點等等。這樣一來每個環節的人員都只是部分參與，司法機關在認定涉案人員的刑事責任時也面臨挑戰。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法學院經濟法系主任侯卓：接下來，相關主管部門應進一步構建部門間案件資訊共享渠道，在走私套代購案件偵檢法協作配合等方面達成深度共識，只有形成合力，才能對走私套代購犯罪形成更精準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