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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名非洲小鎮的礦工,他說:我們不會再有任何人死在裡面了

由 水庫浪子nns 發表于 運動2021-06-09

簡介”布荷特說著,把酒瓶遞給矮人首領,“他是傑洛特的同伴

煩人的村民中掠奪者王斧是誰變的

“我敢說,他出不來了!”臉上長著粉刺的男人搖頭說,“他都進去一小時零一刻鐘了。肯定早完蛋了。”

市民們聚集在殘垣斷瓦間,沉默地望著黑洞洞的通道入口。一個穿黃色罩衫的胖男人緩緩朝前走了兩步,清清嗓子,摘下頭上皺巴巴的帽子。

“我們得再多等一會兒。”他說著,抹去稀疏眉毛間的汗水。

“幹嗎要等?”粉刺男嗤之以鼻,“洞穴裡潛伏著一頭石化蜥蜴,你難道忘了,市長大人?任何人進去都只有死路一條。你忘了多少人死在裡面了?我們還等什麼?”

“我們約好要等他的,不是嗎?”胖男人猶豫地低聲說。

“跟活人的約定才叫約定。”粉刺男的同伴,一個繫著皮圍裙的大個子屠夫說,“可他已經死了,這是跟天上的太陽一樣確鑿的事實。他一開始就是去送死的,跟前頭的人沒兩樣。他連鏡子都沒帶,就帶一把劍——誰都知道,沒有鏡子殺不了石化蜥蜴。”

“至少這筆錢省下了。”粉刺男補充道,“沒人會來領石化蜥蜴的賞金了。你可以回家了。至於術士的馬和行李……浪費了未免可惜。”

“是啊,”屠夫說,“那匹老母馬毛色不錯,鞍上的行李也滿滿的。我們過去瞧瞧。”

“你們要幹什麼?”

“閉嘴吧,市長。少來插手,除非你想臉上挨一拳。”粉刺男威脅道。

“毛色真不錯。”屠夫又重複一遍。

“親愛的,別動那匹馬。”

屠夫慢慢轉過身,望著突然出現在斷牆後的陌生人——眾人聚攏在通道入口,而那堵牆就在他們身後。來者有著一頭濃密捲曲的棕發,厚重的棉外套下穿著深棕色束腰上衣,足蹬馬靴,沒帶武器。

“離馬遠點兒。”他露出惡狠狠的笑容,重複道,“你們在幹什麼?馬匹和行李都是別人的,你們卻貪婪地打量,還翻來翻去,這算體面人的做法嗎?”

粉刺男將手緩緩伸進外套,瞥了屠夫一眼。屠夫點點頭,朝人群打個手勢,兩個身材壯碩、剃著短髮的年輕人走了出來。他們手提沉甸甸的棍棒,像屠宰場用來敲昏動物的那種。

“你是誰呀?”粉刺男質問道,手依然藏在外套裡,“憑什麼告訴我們什麼叫體面、什麼叫不體面?”

“我是誰與你無關,親愛的。”

“你沒帶武器。”

“的確。”陌生人的笑容愈加兇狠,“我沒帶武器。”

“那可太糟了,”粉刺男從外套裡抽出一柄長刀,“對你來說。”

屠夫也抽出一把刀,一把長獵刀。另外兩個男人走上前,揮舞著棍棒。

“我沒帶武器,”陌生人一動不動,“但武器總是伴隨著我。”

廢墟後面走出兩名少女,她們步履輕盈,充滿自信。眾人紛紛後退,為她們讓出一條路,人群也隨之散開。

少女微笑著露出皓齒,眨了眨眼。她們從眼角到耳尖都有藍色條紋狀的文身,大腿到臀部的健壯肌肉用山貓皮包裹,鎖甲手套上方露出赤裸的雙臂,同樣鎖甲包裹的肩膀上露出一把軍刀的刀柄。

粉刺男慢慢地單膝跪地,又用更慢的動作,將刀緩緩放到地上。

廢墟洞口傳來刺耳的石頭滾動聲,黑暗中伸出兩隻手,抓住洞壁參差不齊的邊緣。緊跟雙手出現的,是落滿磚灰的白色頭髮,然後是蒼白的面孔,最後是雙肩及肩頭的劍柄。人們開始竊竊私語。

雪花石膏髮色的男人直起身子,從洞中拖出個奇形怪狀的東西:看起來像具小小的屍體,覆滿塵埃和血汙。男人一言不發,拖著那蜥蜴狀屍體的長尾,將它拋到市長腳下。市長趕忙退後,卻被一塊斷牆絆倒。他緊盯著那鳥喙般的嘴、狀如新月的帶蹼翅膀,還有鱗腳上鐮刀般的爪子。它的喉嚨被割斷了,血跡變成髒汙的棕紅色,凹陷的雙眼呆滯無神。

“這就是那頭石化蜥蜴。”白髮男人說著,拂去褲子上的灰塵,“按約定,應該付我兩百林塔,成色要好,不能太舊。事先提醒你,我會檢查的。”

市長用顫抖的雙手捧出一個碩大的錢袋。白髮男人環視聚集的市民,目光落在粉刺男及他丟在腳邊的刀上。他同樣注意到了穿棕色束腰上衣的男人,還有兩名穿山貓皮的少女。

“總是這樣。”他從市長顫抖的手裡接過錢袋,“我冒著生命危險換取這點小錢,你們卻想趁火打劫。真是本性難移,活該你們下地獄!”

“我們沒碰您的行李袋。”屠夫囁嚅著往後退,拿棍棒的兩人早已混入人群不見蹤影。“沒人亂翻您的東西,閣下。”

“真令我欣慰。”白髮男人笑道,笑容在慘白的臉上綻開,彷彿一道開裂的傷口。人群開始四散離去。“那麼,兄弟,你用不著擔心了。你可以走了,但最好快點兒。”

粉刺男連連後退,想要逃跑。慘白的臉色襯著粉刺,讓他顯得愈加醜陋。

“喂!等一下!”穿棕色束腰上衣的男人喊道,“你忘了點兒事。”

“什麼事……閣下?”

“你剛才用刀指著我。”

兩名少女中,個子較高的一位正劈著兩條長腿候在一旁,這時擰過腰來,軍刀出鞘,徑直切開空氣,快如閃電。粉刺男的人頭飛到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掉進通道的入口。他的殘軀僵硬而沉重地倒在碎石間,彷彿一棵剛被砍倒的樹。人群齊聲尖叫。另一名少女手按刀柄,迅速轉身,護住高個子少女的身後。但這動作根本沒必要——眾人跌跌撞撞逃出廢墟,朝鎮子的方向奔竄,只恨雙腿跑得不夠快。市長一馬當先,速度驚人,屠夫緊隨其後。

“漂亮!”白髮男人冷靜地說,抬起戴著黑手套的手遮住陽光,“澤瑞坎軍刀果然名不虛傳。向刀法與美貌並重的女戰士表示敬意。我是利維亞的傑洛特。”

“我……”陌生男子指指束腰外衣上的褪色紋章——上面繡著三隻黑鳥,在金色的田野裡排成一行。“我是博爾奇,別人也叫我‘三寒鴉’。她們是我的貼身侍衛蒂亞和薇亞,我是這麼稱呼她們的,因為她們的本名太拗口了。你猜得沒錯,她們都是澤瑞坎人。”

“多虧她們,不然我的馬和行李早沒了。我要感謝兩位戰士,還有你,尊貴的大人。”

“是三寒鴉,不是什麼大人。利維亞的傑洛特,可有任何原因讓你繼續滯留此地?”

“沒有。”

“很好。那樣的話,我有個提議。離這兒不遠,前往河邊港口的十字路口,有一家名叫‘沉思之龍’的小酒館,那兒的食物在周邊地區數第一。我正要去那兒吃飯並過夜,不知能否有幸邀您一同前往?”

“博爾奇,”傑洛特應道,他在馬前轉過白髮叢生的頭,直視陌生人明亮的雙眼,“我不希望我們之間有任何誤會,所以事先說明:我是個獵魔人。”

“我猜到了。你這口氣就像在說:我是個麻風病人。”

“有些人,”傑洛特平靜地說,“寧願與麻風病人為伍,也不願與獵魔人同行。”

“還有些人,”三寒鴉微笑作答,“寧願與綿羊為伍,也不願與兩位年輕女士同行。我只能對他們表示遺憾。我的提議依然不變。”

傑洛特摘下手套,握了握陌生人伸出的手。

“我接受。很高興認識你。”

“那我們走吧,我餓壞了。”

老闆用布擦擦不怎麼平整的桌面,欠身微笑。他少了兩顆門牙。

“我們……”三寒鴉望向發黑的天花板,看著悠閒爬過的蜘蛛,過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說,“先來點兒……啤酒,呃,來一桶好了。配啤酒的話……有什麼推薦嗎,親愛的?”

“乳酪?”店主猶豫地建議道。

“不,”博爾奇皺了皺眉,“乳酪應該晚點兒再吃。我們想要些下酒菜,酸的辣的都行。”

“願意為您效勞。”老闆笑起來,嘴咧得更開了。原來他缺的不光是兩顆門牙。“不如來點兒用大蒜和醋醃的鰻魚,或者酸菜……”

“很好,兩人份。還要湯,就是上次我喝的那種,裡面有貽貝、小魚,還漂著亂七八糟的雜碎。”

“海鮮湯?”

“對。還要配雞蛋和洋蔥的烤羊羔。六十隻小龍蝦,鍋裡多撒茴香,有多少撒多少。然後是羊乳酪和沙拉。再然後……到時再說吧。”

“願意為您效勞。每人各一份嗎,你們四位?”

高個子澤瑞坎少女搖搖頭,還特意隔著亞麻襯衫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我忘了。”三寒鴉衝傑洛特眨眨眼,“女孩子要注意身材。老闆!羊羔只要兩人份。啤酒和鰻魚要快,其他晚點兒再上,免得涼了。我們來這兒不是為大吃大喝,而是想愉快地聊天。”

“我理解,閣下。”店主說著,又鞠了一躬。

“理解力——對你這行尤其重要。把手給我,我的美人兒。”丁當作響的金幣落入老闆掌中,讓他笑開了懷。

“這不是預付金,”三寒鴉強調說,“只是小費。回你的廚房吧,我的好夥計。”

房裡很熱。傑洛特鬆鬆腰帶,脫下緊身上衣,捲起襯衫袖子。

“看起來你無須為金錢煩惱。”他說,“你靠騎士的特權過活嗎?”

“算是吧。”三寒鴉不置可否地笑笑。

他們很快吃光了鰻魚,喝掉小半桶啤酒。兩位少女明顯很高興,但沒喝太多酒。她們輕聲交談,薇亞突然大笑起來。

“她們說的是通用語嗎?”傑洛特用眼角餘光看著女孩,問三寒鴉。

“是,但很糟。她們平時話不多,甚合我意。湯怎麼樣,傑洛特?”

“唔。”

“喝吧。”

“唔。”

“傑洛特……”三寒鴉晃晃勺子,小心地打了幾個嗝,“回到之前在路上的話題吧:獵魔人,按我的理解,你從世界的一頭跑到另一頭,殺死路上遇到的所有怪物,換取報酬。這就是你的工作,對吧?”

“差不多。”

“如果有人要你去某個特定地點呢,比如執行一項特殊任務。你會怎麼做?”

“那要看什麼人,又是做什麼事。”

“還要看報酬多少?”

“對。”獵魔人聳聳肩,“‘要想活得好,就得多加價。’一位魔法師朋友經常這麼說。”

“有道理,而且要我說,還很實際。但有條原則比它更優先,傑洛特。那就是秩序與混沌的衝突——我有位巫師朋友經常這麼說。我想,你接受的向來是保護人類不受邪惡傷害的任務。毫無疑問,你站在善良的一方。”

“秩序、混沌……真是冠冕堂皇的字眼,博爾奇。眾所周知,這是場永恆的爭鬥,自我們出生前便已開始,待我們死後仍將繼續,而你想將我定義為其中一方。鐵匠打造鐵器時站在哪一方?為我們匆匆端上這盤烤羊羔的酒館老闆又站在哪一方?在你看來,又是什麼定義了混沌和秩序的界限?”

“很簡單。”三寒鴉直視獵魔人,“混沌代表侵略,它站在暴力與攻擊性的一方;而另一邊,秩序就是與之對立的存在。正因如此,它才需要維護,需要有人為它而戰。但我們還是喝酒吧,嚐嚐這隻羊羔。”

“好主意。”

兩位澤瑞坎少女擔心身材走樣,於是不再進食,開始以更快的速度喝酒。薇亞靠在同伴肩上,低聲在她耳邊說著什麼,髮辮拂過桌面。個子較矮的女孩蒂亞突然大笑起來,歡快地眨了眨文著刺青的眼皮。

“好了,”博爾奇啃著羊骨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讓我們繼續剛才的話題。我明白,你不想在兩方勢力間做選擇,只想做好自己的工作。”

“是這樣。”

“但你沒法逃避秩序與混沌的衝突。剛才的例子不成立,因為你不是鐵匠。我知道你是怎麼工作的:你從地下通道帶回一頭血肉模糊的小石化蜥蜴。我的美人兒,釘馬掌和砍殺石化蜥蜴是有區別的。你說過了,只要價碼合適,會毫不猶豫地前往世界的另一頭砍殺怪獸。如果一條兇猛的龍,摧毀了……”

“這例子舉得不好。”傑洛特打斷他,“你瞧,混沌和秩序的界限已經變得模糊了。我不殺龍,儘管它們無疑代表了混沌。”

“真的假的?”三寒鴉舔了舔手指,“太令人震驚了!在所有怪物中,最危險、最惡毒也最殘忍的就是龍。那些爬行動物最可怕了。它們襲擊人類、噴吐烈火,甚至偷走處女!你也聽過許多關於它們的傳說吧?在你的豐功偉績中,獵魔人,難道就不包括幾條龍?”

“我從不獵殺龍。”傑洛特乾巴巴地說,“我殺過巨蜈蚣。皮翼類中殺過龍蜥,但那不是真龍,不是綠龍、黑龍或紅龍。千萬別搞錯了。”

“你真讓我驚訝。”三寒鴉答道,“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龍的事已經說得夠多了。我看到紅色的東西在逼近,肯定是我們的龍蝦。乾杯!”

他們用牙齒嘁裡喀喳地咬碎蝦殼,吮吸白色的蝦肉,鹽水流過手腕,刺痛了面板。博爾奇又倒了幾杯啤酒,用長柄勺颳著小酒桶的桶底,兩名澤瑞坎少女快活地看著周圍的一切。她們毫不避諱地嘲笑鄰桌的一位占卜師,傑洛特覺得這是在故意找茬兒。三寒鴉也注意到了,於是威脅地衝她們揮揮手裡的小龍蝦。女孩咯咯笑起來,蒂亞給了他一個飛吻,又露骨地朝他眨眨眼。她的刺青讓這個眼神顯得有些恐怖。

“真是兩隻小野貓。”三寒鴉悄聲對傑洛特說,“你必須時刻盯緊她們,不然只消兩秒鐘,地上就會毫無預警地灑滿內臟。但她們配得上這世上所有的財富。你知不知道,她們可以……”

“我知道。”傑洛特點點頭,“很難找到比她們更好的護衛。澤瑞坎人是天生的戰士,從小就開始接受戰鬥訓練。”

“我不是說這個。”博爾奇將一隻龍蝦鉗丟到桌上,“我是說她們在床上的表現。”

傑洛特用眼角餘光看了看兩位少女。她們同時露出微笑,薇亞抄起一隻貝殼,動作快如閃電。她用牙齒咬開貝殼,衝傑洛特眨眨眼。她唇上的鹽水閃閃發亮。三寒鴉大笑起來。

“好吧,傑洛特。”他繼續說,“你從不獵殺龍,不管是綠龍還是別的龍。我記住了。但我能否問一句:你為什麼把龍以這三種顏色劃分?”

“準確地說,四種。”

“你只提到三種。”

“你好像對龍很感興趣,博爾奇。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嗎?”

“只是好奇。”

“顏色是最普通的分類法,只是並不準確。綠龍的分佈最為廣泛,但事實上,它們更接近灰色,就像龍蜥。說實話,紅龍更接近紅棕色,磚塊的顏色。而深棕色的龍通常被人稱為黑龍。最稀有的是白龍,我一條都沒見過,據說它們居住在遙遠的北方。”

“有意思。你知道我還聽說過哪種龍嗎?”

“知道。”傑洛特說著,嚥下一大口啤酒,“我也聽說過:金龍。但金龍並不存在。”

“你怎麼這麼肯定?就因為你一條也沒見過?你還沒見過白龍呢。”

“這不是主要原因。在大海另一邊的奧菲爾和贊格韋巴,棲息著長黑條紋的白馬,我同樣沒見過,但我知道它們存在。而金龍是神話,是傳說,就像鳳凰。鳳凰和金龍都不存在。”

薇亞用手托腮,好奇地看著他。

“這方面你肯定很清楚——你是個獵魔人。”博爾奇又從小桶裡舀了些啤酒,“可我認為,任何神話,任何傳說,都可能包含一些點滴的真實,讓人無法忽視。”

“也許吧。”傑洛特說,“但你說的這些跟人類的夢想、希望和欲求有關:你相信可能性沒有界限,因為有時,確有一星半點的機會,會讓可能成真。”

“機會!正是如此。也許世上真的有過金龍:一條獨一無二的突變種。”

“如果真有,那條龍的下場也跟所有變種生物一樣。”獵魔人低下頭,“它不可能倖存下來,因為太另類了。”

“你是在跟自然法則對著幹,傑洛特。我那位巫師朋友總說:所有造物都將以某種方式存續下去。一種存在的結束永遠意味著另一種存在的誕生。根本沒有界限,至少自然界中沒有。”

“你的巫師朋友真樂觀,但他忽略了一個因素:自然界本身或那些玩弄自然規律之人總會犯下一些錯誤。金龍和其他所有突變生物,即使真的存在過,也不可能存活下來,與生俱來的界限會阻止它們的存續。”

“什麼界限?”

“突變生物……”傑洛特的下巴繃緊了,“博爾奇,突變生物無法生育。只有傳說才會允許違逆自然法則的事物存在,只有神話才能忽視可能性的界限。”

三寒鴉一言不發。傑洛特看到,兩位少女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薇亞朝他靠過來,用肌肉結實的雙臂抱住他,被啤酒潤溼的嘴唇貼上他的臉頰。

“她們喜歡你。”三寒鴉緩緩開口,“老天爺啊,她們喜歡你!”

“這有什麼奇怪的?”傑洛特苦笑著回答。

“沒什麼,但我們必須為此乾一杯。老闆!再來一桶酒!”

“不用那麼多。一大杯就夠了。”

“那就來兩大杯!”三寒鴉高喊道,“蒂亞,我得離開一會兒。”

澤瑞坎少女從長椅上拿起軍刀,站起身來,用厭倦的眼神審視整間屋子。獵魔人看到,有幾對貪婪的眼睛正盯著博爾奇鼓鼓囊囊的錢袋,但他搖搖晃晃走向院子時,卻沒人敢跟在他身後。蒂亞聳聳肩,跟著她的僱主走了出去。

“你的真名叫什麼?”傑洛特問留在桌邊的少女。

薇亞笑了,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襯衫在禮儀允許的範圍內最大程度地敞開著。傑洛特毫不懷疑,她這麼做是為考驗屋子裡其他顧客的意志力。

“阿爾薇亞奈拉。”

“好美的名字。”獵魔人猜,澤瑞坎少女聽了這話一定會用天真而又挑逗的目光看著他。他沒猜錯。

“薇亞?”

“嗯……”

“能不能告訴我,你們為什麼跟著博爾奇?戰士不都熱愛自由嗎?”

“嗯……”

“‘嗯’什麼?”

“他……”澤瑞坎少女皺起眉頭,像在尋找適合的形容詞,“他最……最美。”

獵魔人搖搖頭。女人對男性魅力的判斷標準,對他來說真是個難解的謎。

三寒鴉衝進酒館,一邊繫著褲子的紐扣,一邊大聲招呼老闆。蒂亞跟在他身後兩步遠,掃視著酒館,看似一臉無聊,但在場的商人和船員都儘可能避開她的目光。薇亞吮著一隻小龍蝦,衝傑洛特拋去意味深長的目光。

“我為在座的每一位又點了一份鰻魚,這次是燉的。”三寒鴉重重地坐下,沒繫緊的腰帶丁當作響,“小龍蝦我都吃膩了,可還是很餓。我幫你定了個房間,傑洛特。你今晚沒理由在外流浪。咱們可以再找點樂子。為你們的健康乾杯,女孩們!”

“Vessekheal。”薇亞舉杯應道。蒂亞眨眨眼,伸了個懶腰,但跟傑洛特預想的不同,她小巧可愛的乳房並沒有蹦出襯衣。

“再找點樂子吧!”三寒鴉探過身子,拍了拍蒂亞的後背,“來一場狂歡,獵魔人!嘿!老闆!過來!”老闆快步走來,用圍裙抹抹手,“你有沒有大盆?洗衣服那種,又大又結實的。”

“您要多大,閣下?”

“夠四個人用。”

“四……個人用。”老闆露骨地微笑著,重複了一遍。

“四個人。”三寒鴉確認道,從上衣裡掏出鼓鼓囊囊的錢袋。

“這就為您準備。”老闆舔了舔嘴唇,一口答應。

“好極了。”博爾奇笑道,“叫人送我房間去,記得盛滿熱水。快去,我的好夥計,別忘了帶上啤酒,至少三大杯。”澤瑞坎少女大笑起來,衝獵魔人眨眨眼。

“你更喜歡哪一個?”三寒鴉問,“嗯,傑洛特?”

獵魔人撓撓頭。

“我知道,這是個兩難的選擇。”三寒鴉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我有時也難以抉擇。好吧,我們可以在浴盆裡做決定。來吧,女孩們!扶我上樓。”

橋上有道路障。一條用支架固定、長而結實的橫樑擋在橋面上。穿著紐扣皮外套和鎖甲的長戟兵站在兩側戍守。銀色獅鷲圖案的緋紅三角旗在風中飄揚。

“怎麼回事?”走近路障時,三寒鴉大聲詢問,“這兒不能通行嗎?”

“你們有通行證嗎?”離得最近的長戟兵問道。他嘴裡嚼著一根稻草,不知是餓了還是純屬抒發時間。

“什麼通行證?出什麼事了?牛瘟病?還是開戰了?你們奉誰的命令封鎖這座橋?”

“奉聶達米爾國王——坎恭恩領主的命令。”守衛把稻草轉到另一邊嘴角,指著那面三角旗,“沒有通行證,你們不能透過。”

“你傻了?”傑洛特不耐煩地插話道,“我們又不在坎恭恩,這是霍洛珀爾。布拉河上這座橋的過橋費應該由霍洛珀爾收,跟聶達米爾有什麼關係?”

“別問我。”守衛說著,吐掉嘴裡的稻草,“我只負責檢查通行證。你有問題可以去找指揮官。”

“他在哪兒?”

“那邊,在收費關卡後面曬太陽。”守衛沒看傑洛特,只是盯著跨坐在馬鞍上的澤瑞坎女孩露出的大腿。

有個守衛坐在收費小屋後面的乾草堆上,正用長戟的尖頭在沙地上畫畫,畫的是個女人:細節相當豐富,刻畫的角度也非比尋常。他身旁坐著個瘦削的男人,看起來昏昏沉沉,手上卻小心翼翼地撫弄著魯特琴絃。他戴著一頂怪異的紫紅色帽子,上面裝飾著銀搭扣和一根長長的白鷺羽毛,羽毛垂下,遮住他的雙眼。傑洛特認出了那頂帽子和那根羽毛,它們在布伊納和艾魯加非常出名,在所有宅邸、城堡、旅店、酒館和妓院都為人所知——尤其是妓院。

“丹德里恩!”

“獵魔人傑洛特!”帽子下露出一對快活的藍眼睛,“簡直是個驚喜!真是你嗎?你該不會碰巧有張通行證吧?”

“這兒幹嗎要通行證?發生了什麼,丹德里恩?我正跟‘三寒鴉’博爾奇騎士及其護衛同行,我們想過河。”

“我也被攔住了。”丹德里恩站起身,摘下帽子,向澤瑞坎女孩誇張而鄭重地鞠了個躬,“他們不讓我過河——我,丹德里恩,方圓千里最著名的吟遊歌手和詩人。拒絕我的是這位副隊長,你們看到了,他也是位藝術家。”

“沒有通行證,任何人都不能透過。”副隊長用戟尖完成了沙地畫的最後幾筆,悶悶不樂地說。

“那就沿河岸繞過去。要到亨佛斯,可能會多花些時間,但我們沒別的選擇。”獵魔人說。

“去亨佛斯?”吟遊詩人面露驚訝,“你是說,你不見聶達米爾?你不是來獵龍的?”

“什麼龍?”三寒鴉饒有興致地問。

“你們不知道?真不知道?那我可要好好給你們講講,反正我也得待在這兒,等某個有通行證的人願意帶我過去。我們有大把時間,坐吧。”

“等等。”三寒鴉突然插話道,“快到中午了,我很渴,渴得要死。我不能口乾舌燥地跟人聊天。蒂亞、薇亞,你們快回鎮上買桶酒來。”

“我很欣賞您的作風,這位……”

“博爾奇,也叫‘三寒鴉’。”

“我叫丹德里恩,外號‘所向無敵’……某些年輕女士這麼叫我。”

“繼續說吧,丹德里恩。”獵魔人不耐煩地打斷他,“我們沒多少時間。”

吟遊詩人抓起他的魯特琴,用力撥動琴絃。

“你們想聽什麼版本?韻文版還是散文版?”

“普通版就好。”

“如你所願。”丹德里恩依然抱著魯特琴,“尊貴的大人們,請聽好,事情發生在一個星期前,距離那座名叫霍洛珀爾的自由城市不遠。哦,是啊,那是個清晨,晨曦染紅了草地上薄紗般的霧氣……”

“我說了——普通版!”獵魔人強調。

“這還不普通嗎?好吧,好吧,我明白了,要簡短,不要比喻修辭。在霍洛珀爾城附近,有條龍飛落下來。”

“真的嗎?”獵魔人驚歎道,“那可太驚人了——已經好些年沒人見過龍了。不會是隻龍蜥吧?有些龍蜥的個頭也不小……”

“別侮辱我,獵魔人,我知道龍長什麼樣。我見過它。我當時剛好要去霍洛珀爾的市場,親眼見到了那條龍。我連歌謠都編好了,可你們不想聽……”

“繼續說。它大嗎?”

“有三匹馬加起來那麼長,肩隆部位沒有馬那麼寬,但比馬胖多了,顏色灰得像沙子一樣。”

“那就是綠龍了。”

“對對。它突然俯衝而下,撲向一群羊。放羊的全跑光了。它殺了十幾只羊,吃掉了其中四隻,然後飛走了。”

“飛走了……”傑洛特點點頭,“就這些?”

“當然不只。第二天早上它又回來了,這次離城市更近。它俯衝下來,撲向布拉河畔的洗衣婦。我的朋友啊,她們嚇得四散奔逃!我這輩子從沒見過這麼好笑的場面。那條龍在霍洛珀爾城上空盤旋了兩圈,又飛去附近的牧場襲擊羊群。它引發了多大的恐慌和混亂啊!要知道,前一天甚至沒人相信牧羊人的話……市長開始動員城裡的民兵與公會,但還沒等他組織起人手,人民就憑自己的力量解決了此事。”

“怎麼解決的?”

“用一種很常見的辦法。有個叫柯佐耶德的鞋匠想出一招,要殺死那隻爬行動物。他們宰了一隻羊,往羊肚子裡塞滿菟葵、顛茄、毒芹、硫黃和鞋匠用的樹脂。為保險起見,當地的藥劑師還自作主張添加了兩夸脫煮沸的藥水,再讓克里夫神殿的牧師給這件祭品祝福。然後他們把羊綁到木樁上,放到羊群裡。說真的,沒人相信那條龍會在一千隻羊裡選中這隻臭氣熏天的死羊,但結果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其他羊都活得好好的,唯獨這隻連同木樁一起被它吞下了肚。”

“然後呢?接著說,丹德里恩。”

“我當然會接著說,我不會在關鍵時刻住口。聽好了:沒過多久——也就技巧嫻熟的男人解開女人緊身胸衣的時間——那條龍就開始咆哮,嘴巴和屁股都噴出煙來。接下來它打了個滾,想飛走卻摔落下來,不再動彈。有兩個人自告奮勇跑過去,試探它還有沒有呼吸。這倆人一個是當地的掘墓人,一個是村裡的白痴。那白痴的老孃是個伐木工人的瘋女兒,在特拉卡西統領叛亂期間,被路過霍洛珀爾的一群長戟兵搞大了肚子。”

“你太能編了,丹德里恩。”

“我才沒編,只是為灰暗的事實增添些色彩。這是兩碼事。”

“鬼才信。繼續說,別浪費時間。”

“正如我剛才所說,一個掘墓人和一個魯莽的白痴前去檢視。我們後來為他們砌了一座規模不大、但看起來極其漂亮的墳冢。”

“哦,很好。”博爾奇道,“說明那條龍還活著。”

“正是如此。”丹德里恩愉快地答道,“它還活著,但已經虛弱到沒法吞下掘墓人和白痴了。它只喝了他們的血,然後飛了起來……儘管飛得很勉強,但還是讓所有人擔心不已。那條龍每撲騰一兩腕尺,就會怒吼著墜落,接著再次起飛。有時它只能拖著後腿往前爬。比較勇敢的人跟在不遠處,不讓它離開視線。接下來的進展你們肯定想不到。”

“說吧,丹德里恩。”

“那條龍跳進了大凱斯卓山脈的峽谷,離布拉河的源頭不遠。它一直藏在那兒的山洞裡。”

“這下我明白了。”傑洛特大聲說,“那條龍在洞穴裡沉睡了幾百年——我聽過不少類似的故事。它的財寶一定也藏在那兒。我明白士兵為什麼要封鎖這座橋了。有人想獨佔寶藏,而那人就是坎恭恩的聶達米爾。”

“正是如此。”吟遊詩人點點頭,“整個霍洛珀爾因此開了鍋,他們覺得龍的寶藏應該屬於他們,但又不敢跟聶達米爾公然作對。那位國王是個年輕的蠢蛋,嘴上才開始長毛,但他知道如何讓人敬畏。聶達米爾想要那條龍的心情勝過了一切,這就是他行動如此迅速的原因。”

“你是說,他想要那些寶藏吧?”

“我相信,比起寶藏,他對龍更感興趣。因為你想啊,聶達米爾覬覦瑪琉爾公國已經很久了。公國王子離奇死亡後,只剩下一位已到適婚年齡的公主。但瑪琉爾公國的權貴階層對聶達米爾和其他追求者都不看好,因為他們清楚,新任掌權者肯定會縮減他們的權力,而年輕的公主耳根子軟,根本沒法應付這種局面。因此他們翻出一本積灰的陳舊預言書,上面說,王冠和公主的玉手只屬於征服巨龍之人。他們相信這樣就能維持現狀,因為在周邊地帶,已經很久沒人見過龍的蹤影了。聶達米爾根本不在乎什麼預言,他用盡手段,想用武力征服瑪琉爾公國,但霍洛珀爾有龍出沒的訊息傳到他耳中,讓他意識到這是個讓瑪琉爾貴族無話可說的好機會。如果他能帶著那條龍的首級、大搖大擺地回到瑪琉爾,人們就會像迎接諸神派來的君王一般迎接他,那些權貴也不會再有怨言。所以嘍,他肯定會像貓抓老鼠一樣尋找那條龍。更何況那龍現在連爬行都很費勁兒。對聶達米爾來說,這是天賜的良機,是命運在對他微笑。真見鬼。”

“所以他封鎖這兒,是為阻止競爭對手。”

“嗯,我猜也是。此舉也給霍洛珀爾居民的熱情澆了盆冷水。而附近所有有能力屠龍的人士肯定都得到了聶達米爾頒發的通行證,因為他才不想親自進入龍穴,手握長劍與龍相搏呢。沒用多久,他就召來了最有名的屠龍者。傑洛特,其中大多數你應該都認得。”

“也許吧。都有誰?”

“頭一個,德內斯勒的艾克。”

“狗娘……”獵魔人輕輕吹了聲口哨,“虔誠正直的艾克——勇敢無畏的騎士,高潔無瑕之人。”

“這麼說你認識他,傑洛特?”博爾奇問,“他真是個屠龍專家?”

“何止是龍,艾克知道對付一切怪物的方法。除了打敗過幾條龍之外,他還殺過蠍尾獅和獅鷲獸——我是這麼聽說的。他很厲害,可這瘋子壞了行規,因為他從不收錢。還有誰,丹德里恩?”

“克林菲德掠奪者。”

“就算那條龍痊癒,也不會有任何活命的機會了。那三個人是非常老練的獵手。他們戰鬥從不按常理出牌,效率卻毋庸置疑。他們剷除了瑞達尼亞的所有龍蜥和巨蜈蚣,沿路還殺了三條紅龍和一條黑龍——相當了不起。只有這些人嗎?”

“不止。還有六個矮人:五個部下是大鬍子,首領是亞爾潘·齊格林。”

“這個不認識。”

“你肯定聽說過石英山之龍奧克維斯塔吧?”

“聽說過。我還見過來自它寶藏堆的珍寶:絢麗奪目的藍寶石、櫻桃那麼大的鑽石。”

“幹掉奧克維斯塔的就是亞爾潘·齊格林那夥矮人。我還寫過一首歌謠敘述這場冒險,只是寫得非常無趣,你就算沒聽過也沒什麼損失。”

“還有嗎?”

“就這些。我沒算上你。你堅持說自己對那條龍並不知情。誰知道呢,也許是真的吧。但你現在知道了,有什麼打算?”

“沒什麼打算。我對那條龍不感興趣。”

“哈!太不坦誠了,傑洛特。不管怎麼說,你沒有通行證。”

“我再重複一遍:我對那條龍不感興趣。你呢,丹德里恩?什麼風把你吹到這兒了?”

“跟往常一樣。”吟遊詩人聳聳肩,“我需要接觸些緊張刺激的事件。在今後很長一段時間裡,這場對抗巨龍的戰鬥都將成為人們的話題。當然了,我會譜一首歌謠供他們傳唱,如果見證戰鬥的人能親自演唱,那就更好不過了。”

“戰鬥?”三寒鴉反問,“更像是解剖或屠殺吧。我越聽你說越震驚。一群戰士擠破頭來到這兒,只為結果一條被鄉巴佬下毒而半死不活的龍,我都不知道該笑還該吐了。”

“你錯了,根本不是什麼半死不活。”傑洛特答道,“如果那條龍吞下毒物後沒能直接死掉,那它現在也該恢復了。但這不重要,克林菲德掠奪者肯定會除掉它,只是醜話說在前頭,戰鬥不會很快結束。”

“你賭掠奪者會贏,傑洛特?”

“當然。”

“我可不敢這麼肯定。”一直沉默不語的藝術家守衛插言道,“那條龍是魔法生物,只有用咒術才能殺死。但昨天有個女術士也過橋了,如果有人協助她的話……”

“誰?”傑洛特轉頭看他。

“一個女術士。”守衛重複道,“我剛才說過了。”

“她叫什麼名字?”

“她說過,但我忘了。她有通行證,很年輕,有股特別的魅力,但她的眼睛……你懂的,大人……被那樣的眼睛盯著,會讓你脊背發涼。”

“你覺得會是誰,丹德里恩?”

“不知道。”吟遊詩人扮了個鬼臉,“年輕、有魅力,還有那樣的眼睛……線索不夠,符合這些描述的女孩太多了。我認識的女孩——我認識很多女孩——有的看上去不超過二十五到三十歲,但居然記得諾維格瑞還是針葉林時的樣子。她們不是會用曼德拉草製作萬靈藥嗎?讓眼睛閃閃發亮。真的,女人都這樣。”

“她是不是一頭紅髮?”獵魔人問。

“不是,閣下。”副隊長回答,“一頭黑髮。”

“她的馬什麼顏色?栗色?有顆白色星斑?”

“不是,跟她頭髮一樣是黑色。大人們,聽我說,只有她才能消滅那條龍。龍是魔法生物,人類的力量根本沒法和這些怪物抗衡。”

“我想知道那位鞋匠柯佐耶德有何感想。”丹德里恩大笑起來,“如果他有比菟葵和顛茄更有效的東西,那條龍的皮早就晾在柵欄上了,我的歌謠也早完成了,我也犯不上在大太陽底下口乾舌燥的……”

“聶達米爾幹嗎不把你帶在身邊?”傑洛特瞪了詩人一眼,“他出發時你還在霍洛珀爾,難道那位國王不喜歡藝術家的陪伴?你幹嗎不去為國王表演,卻在這兒曬太陽?”

“因為一位年輕的寡婦。”丹德里恩不無沮喪地說,“該死的!我只顧跟她親熱,第二天醒來時,聶達米爾和他的軍隊已經過了河。他們甚至帶上了柯佐耶德,還有霍洛珀爾的民兵偵察隊,卻偏偏忘了我。我試著跟這位副隊長解釋,可他……”

“只要你有通行證,就根本不是問題。”副隊長靠在收費小屋的牆上,平靜地解釋道,“沒通行證免談。命令就是命令……”

“哈!”三寒鴉插話道,“女孩們帶酒回來了。”

“不光她們。”丹德里恩站起身,“看看那匹馬,就像一條龍。”

兩位澤瑞坎少女策馬鑽出白樺林,一位騎手陪伴在旁,他騎著高大剽悍的牡馬,一身戰士裝扮。

獵魔人也站起身來。

只見騎手身穿紫色絲絨束腰外衣,外罩黑貂皮裝飾的短夾克。他高傲地坐在馬鞍上,看著眾人。傑洛特很熟悉這種眼神,但他並不在意。

“你們好,先生們,我是多瑞加雷。”騎手緩慢而高貴地下馬,自我介紹道,“多瑞加雷大師,魔法師。”

“我是傑洛特大師,獵魔人。”

“丹德里恩大師,詩人。”

“我叫博爾奇,也叫三寒鴉。正在開酒桶的女孩是我的人。我相信你們已經認識了,多瑞加雷大人。”

“的確。”魔法師板著臉回答,“美麗的澤瑞坎戰士已經與我互相問候過了。”

“哦,好吧!為你們的健康乾杯!”丹德里恩開始分發薇亞帶來的皮酒杯,“跟我們一起喝吧,魔法師閣下。博爾奇大人,副隊長也能加入嗎?”

“當然。來吧,我的好戰士。”

“我想,”魔法師用高貴的動作抿了一小口酒,“你們等在橋上的原因跟我一樣。”

“多瑞加雷大人,如果你指的是那條龍,那麼的確如此。”丹德里恩答道,“我想親臨現場譜寫歌謠。不幸的是,這位副隊長不讓我過去——他要我出示通行證,這恐怕有點沒禮貌。”

“很抱歉。”副隊長咂咂舌頭,喝下一口酒,“我不能讓沒得到許可的人透過。我也是迫不得已。似乎每個霍洛珀爾人都備好了馬車,準備進山裡捕獵巨龍,但我必須服從命令……”

“你的命令,士兵,”多瑞加雷皺著眉插嘴道,“只針對那些烏合之眾,可能惹麻煩的放蕩妓女、小偷和流浪漢,諸如此類。但我不在其列。”

“沒有通行證,我不會讓任何人過去。”副隊長直截了當地回答,“我發誓……”

“用不著發誓,”三寒鴉冷靜地打斷他的話,“蒂亞,再倒一杯酒給這位英勇的戰士!諸位大人,我們坐下吧。這麼匆匆忙忙地站著灌酒,太不像貴族了。”

他們坐在酒桶周圍的圓木上。剛剛晉升為貴族的長戟兵似乎很滿足,臉頰開始泛紅。

“喝吧,勇敢的隊長。”三寒鴉舉起酒杯。

“我只是個小副官,不是什麼隊長。”他說著,臉更紅了。

“但你會當上隊長的,顯而易見。”博爾奇咧嘴笑道,“像你這麼聰明的男孩,轉眼就能升官。”

多瑞加雷拒絕了再來一杯的建議,轉向傑洛特問道:

“城裡的人都在談論你殺的石化蜥蜴,可是,尊貴的獵魔人,你的興趣已經轉移到龍上了?”他壓低聲音,“我很好奇,你屠殺瀕危生物究竟是為了興趣還是報酬?”

“真是非比尋常的好奇心,”傑洛特答道,“尤其它還來自一個匆匆忙忙趕去屠龍現場、只為從龍嘴裡拔牙之人。是為製作藥物還是鍊金呢?尊貴的魔法師大人,聽說從活龍嘴裡拔出的牙才是最好的,是真的嗎?”

“你確定我是為這個才來的?”

“當然確定。但你的算盤要落空了,多瑞加雷。你的某位女同行已經帶著你沒有的通行證過了橋。如果你感興趣的話,我可以告訴你,那是名黑髮女術士。”

“騎黑馬?”

“聽說是。”

“葉妮芙。”多瑞加雷吸了口冷氣。

獵魔人抖了一下,但沒人察覺。

未來的隊長突然打了個嗝,打破了眾人的沉默。

“沒有通行證……誰也不行。”

“兩百林塔夠不夠?”傑洛特從口袋裡拿出胖市長給他的錢袋。

“傑洛特,”三寒鴉露出神秘莫測的笑,“你真的……”

“請接受我的道歉,博爾奇。很抱歉,我不能陪你去亨佛斯了。下次吧,如果有機會再見的話。”

“我也不是非去亨佛斯不可。”三寒鴉小心翼翼地回答,“不是,傑洛特。”

“請把錢袋放下,閣下。”未來的隊長說,“這是赤裸裸的行賄。就算三百林塔,我也不能讓你們透過。”

“那五百呢?”博爾奇也掏出錢袋,“把你的錢收起來,傑洛特。這筆錢該由我來出。我的胃口已經被吊起來了。五百林塔,士兵。每人一百,這兩位美麗的女孩算一個。你看如何?”

“天哪。”未來的隊長將博爾奇的錢袋收進懷裡,焦慮地說,“我該怎麼跟國王交代?”

“你可以告訴他,”多瑞加雷站起身,從腰間取下一根象牙魔杖,“看到這一幕時,你被嚇暈了。”

“哪一幕,閣下?”

魔法師揮動手杖,大聲唸了句咒語。河邊一棵松樹突然爆開,被烈焰吞噬,從樹根一直燒到樹梢。

“上馬吧!”丹德里恩麻利地跳上馬背,背好魯特琴,“上馬吧,先生們!還有女士們!”

“升起路障。”前途光明、腰包充實的副隊長吩咐長戟兵。

穿過路障上橋後,薇亞扯動韁繩。她的馬兒飛奔起來,馬蹄聲在木板橋上回蕩。女孩發出清脆的喊聲,辮子在風中飄蕩。

“就是這樣,薇亞!”三寒鴉喊道,“我們也要像澤瑞坎人那樣!像一陣呼嘯的風!”

“那麼,”掠奪者中最年長的一位說道——他叫布荷特,高大健壯,彷彿一株千年老橡樹,“尊貴的大人們,看來聶達米爾沒把你們趕回去。但我敢說,他肯定是這麼打算的。說到底,我們平頭百姓沒資格對王族的決定指手畫腳。過來一起烤火吧。讓點兒地方,夥計們。獵魔人,坐過來,跟我們講講你和國王是怎麼說的。”

“我們什麼都沒說。”傑洛特將馬鞍放在火堆旁,愜意地靠著,“他甚至沒出帳篷見我們,只派了個隨從過來,叫什麼來著……”

“吉倫斯蒂恩。”矮胖的大鬍子矮人亞爾潘·齊格林告訴他,火光把矮人滿是塵灰的粗脖子映得通紅,“自吹自擂的小丑,胖得流油的肥豬。我們到這兒時,那傢伙趾高氣昂,囉唆個沒完。‘千萬記好,矮人們。’他說,‘記住這兒是誰在發號施令,你們又該聽誰的話。聶達米爾國王掌管一切,他的話就是法律。’等等等等的混賬話。我耐著性子聽,心裡卻在盤算怎麼把那兔崽子打趴下再踏上一隻腳。但我管住了自己,你懂嗎?不然他們又該說矮人都是危險好鬥的混球,根本不可能……不可能……用他們的話講,根本他媽不可能跟人和平相處。然後又會有座小城再次爆發種族衝突。所以我只是禮貌地聽著,時不時點點頭。”

“聽你這麼一說,恐怕那位吉倫斯蒂恩大人也不會幹別的了。”傑洛特道,“因為他用同樣的話訓斥了我們。當然,我們也沒反駁他。”

“要我說,”另一位掠奪者說著,拖過一塊巨大的毛毯蓋住柴堆,“聶達米爾沒把你們趕走才是個錯誤。所有人都衝那條龍來了,真是離譜。這地方都人滿為患了。這已經不像是遠征了,更像送葬。我可不喜歡在人堆裡戰鬥。”

“冷靜,尼斯楚卡。”布荷特插言道,“對我們來說,與人結伴反而更好。你難道沒獵過龍嗎?獵龍時總會有大群人圍觀,就像集市或流動妓院。但那爬蟲真正現身時,留下來的還會有誰?只有我們。沒有別人。”

布荷特沉默片刻,舉起裹著柳條的細頸酒瓶喝了一大口,用力吸吸鼻子,又清了清嗓子。“這樣更好,”他繼續說道,“通常來說,還沒等那條龍的腦袋像果園裡的梨子一樣滾落,屠殺的血宴就會開始。等發現巨龍的寶藏,獵人們也會拼個你死我活。是吧,傑洛特?我說得對嗎?我告訴你,獵魔人,這都是真的。”

“我知道類似的事。”傑洛特乾巴巴地說。

“你說你知道,大概是聽來的吧,因為我從沒聽說哪個獵魔人獵過龍。你會出現在這兒,本身就很奇怪了。”

“沒錯。”最年輕的掠奪者、外號開膛手的肯尼特說,“是很怪,而且我們……”

“等等,開膛手,現在是我在講話。”布荷特打斷他的話,“當然,我不想糾纏這個話題。獵魔人已經明白我的意思了。我明白,他也明白。我們之間過去沒有交集,將來也不會再有。想象一下吧,夥計,假如我在這位獵魔人幹活時橫插一槓,想搶走他的酬勞,難道他不會對我刀劍相向嗎?他有理由這麼做。我說得對嗎?”

沒人贊同,也沒人反對。布荷特似乎也不打算等人迴應。

“是啊,”他繼續說道,“對我們來說,結伴而行當然更好。獵魔人應該能派上用場。這地方荒無人煙,如果出現奇美拉、巨蝦怪或吸血妖鳥,我們就麻煩了。但傑洛特跟我們結伴同行,他的專長就能幫我們避開這些麻煩,可惜龍不在他的專長範圍內,對吧?”

依然沒人贊同,也沒人反對。

“還有三寒鴉大人。”布荷特說著,把酒瓶遞給矮人首領,“他是傑洛特的同伴。有他作擔保,對我來說足夠了。尼斯楚卡、開膛手,你們還不放心誰?肯定不是丹德里恩!”

“丹德里恩,”亞爾潘·齊格林將酒瓶遞給詩人,“總能發現哪些地方有趣事發生。人人都知道,他這人既無益又無害,但從不拖人後腿。他就像狗尾巴上的蝨子。你們不覺得嗎,小夥子們?”

粗壯的矮人“小夥子們”不禁大笑起來,連鬍鬚都在打顫。丹德里恩把帽子推到頸後,接過酒瓶喝起來。

“見鬼!這酒真烈!”他咳著抱怨道,“讓我都沒法說話了。用什麼釀的?蠍子?”

“還有個人我不喜歡,傑洛特。”開膛手從詩人手裡拿回酒瓶,“跟你一起來的魔法師。這兒的法師已經夠多了。”

“確實。”亞爾潘道,“開膛手說得對。多瑞加雷對我們的用處就像一頭套了鞍具的豬。我們已經有個女術士了——尊貴的葉妮芙。呸!”

“沒錯!”布荷特取下鑲釘的皮革護喉,撓撓公牛般發達的脖子,幫腔道,“親愛的夥伴們,周圍有太多魔法師了。在王室的帳篷裡,狡猾的狐狸正在密謀:聶達米爾、女術士、魔法師,還有吉倫斯蒂恩。最壞的就數那個葉妮芙。你知道他們在密謀什麼嗎?肯定是怎麼宰了我們!”

“他們還吃飽了鹿肉!”開膛手不無沮喪地說,“而我們呢?我們吃的是什麼?土撥鼠!我問你,土撥鼠是啥?就是耗子,跟耗子沒啥區別。我們吃的是什麼?耗子!”

“這倒沒什麼。”尼斯楚卡答道,“我們很快就能吃上龍尾巴了。再沒什麼比炭烤龍尾更美味的了。”

“葉妮芙,”布荷特續道,“是個非常卑鄙、惡毒的女人,是個潑婦。她可不像你帶來的女孩,博爾奇大人,她們知道什麼叫舉止優雅,知道怎樣保持安靜。你瞧,她們待在馬兒旁邊磨刀。我走過她們身邊時親切地問好,她們也對我回以微笑。我喜歡她們。她們不像葉妮芙那樣陰險狡詐。我跟你說:一定要小心提防,不然我們的約定就會變成一場空。”

“什麼約定,布荷特?”

“亞爾潘,你不介意讓獵魔人知道吧?”

“我不覺得有啥問題。”矮人答道。

“酒沒了。”開膛手把空酒瓶倒轉過來,插嘴道。

“那就去拿。你最年輕,你去。那個約定,傑洛特,是我們的主意,因為我們既不是僱傭兵,也不是寡廉鮮恥的無賴。聶達米爾不能只憑一點小錢就讓我們替他賣命。事實上,我們根本沒必要替聶達米爾殺龍,恰恰相反,是他需要我們。既然這樣,誰起的作用最大,誰就該拿最多的報酬。於是我們提出一個公平的約定:親自參與屠龍之戰的人,可以分得寶藏的一半。聶達米爾憑他的出身和頭銜,可以拿走四分之一。其他人,只要對這事有所貢獻,就可以平分剩下的四分之一。你覺得怎麼樣?”

“聶達米爾覺得怎麼樣?”

“他不贊成也不反對。但他完全是個外行,合作對他更有好處,我告訴你,他獨自一人是沒法殺死那條龍的。聶達米爾必須依靠內行的力量,比如我們掠奪者,還有亞爾潘和他手下那些小夥子。只有我們,才能真正靠近那條龍,對它發起攻擊。如果其他人願意幫忙,包括那些魔法師,他們也可以平分寶藏的四分之一。”

“你說的‘其他人’,除了魔法師還有誰?”丹德里恩饒有興致地問。

“肯定不包括樂手和寫歪詩的人。”亞爾潘大笑,“我們只接納用斧頭的人,而不是彈魯特琴的。”

“明白了!”三寒鴉抬頭,望著繁星點點的夜空,“那鞋匠柯佐耶德和他那夥人怎麼算?”

亞爾潘·齊格林往火堆裡吐了口口水,用矮人語嘟囔了一句什麼。“霍洛珀爾民兵隊熟悉這破山脈的地形,可以充當我們的嚮導。”布荷特低聲解釋道,“所以他們理應得到一份報酬。那個鞋匠就不行了。如果一條龍出現在什麼地方,而當地人覺得他們完全沒必要求助於專業人士,只要若無其事地毒死它,就可以繼續到田野裡跟女人風流快活,那對我們可不是好事。如果那種事頻繁發生,我們這些人就只能沿街乞討了,不是嗎?”

“沒錯。”亞爾潘答道,“所以要我說:那個鞋匠必須為他搞出來的爛攤子負責,而不是被當成傳奇。”

“他會受到懲罰的。”尼斯楚卡斷然宣稱,“我會讓他受到懲罰。”

“還有,丹德里恩,”矮人接著說,“你可以創作一首搞笑歌謠,讓他在歌謠裡永遠受辱。”

“你忘了一個重要環節。”傑洛特說,“還有一個人會攪局,因為他不要報酬,還無視任何約定。我說的是德內斯勒的艾克。你們跟他談過沒?”

“談什麼?”布荷特用樹枝撥弄著火堆,嘟囔道,“跟艾克沒什麼好談的,傑洛特。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我們遇到他了。”三寒鴉說,“就在來你這座營地的路上。他一身鎧甲,跪在石頭上,雙眼望著天空。”

“他總是這樣。”開膛手說,“要麼沉思,要麼祈禱。他說自己的神聖使命就是保護人類遠離邪惡。”

“在我的家鄉克林菲德,”布荷特嘟囔道,“人們會把這種瘋子關進牛棚,用鐵鏈鎖住,再給他一塊煤,讓他自己往牆上塗那些不可思議的圖畫。但我們別再浪費時間討論別人了,還是談正事吧。”

一位身材嬌小的年輕女子一言不發地走進火光裡。她穿著羊毛外套,一頭黑髮攏在金色的髮網中。

“什麼玩意兒這麼臭?”亞爾潘·齊格林假裝沒看到她,“是硫黃嗎?”

“不是。”布荷特誇張地四下嗅嗅,“像是麝香,或者某種薰香。”

“不,也許是……”矮人作了個鬼臉,“哈!是尊貴的葉妮芙女士。歡迎,歡迎!”

女術士的目光緩緩掃過火堆邊的眾人,閃閃發亮的雙眼在獵魔人身上停留了一瞬間。傑洛特還以微笑。

“我可以坐下嗎?”

“當然可以,尊貴的女士。”布荷特打了個嗝,“請坐,就坐在馬鞍邊上好了。挪開點兒,肯尼特吾友,把你的位置讓給女術士。”

“大人們,我聽說你們在談正事。”葉妮芙坐下來,穿著黑色長襪的修長雙腿伸在身前,“怎麼不算上我?”

“我們可不敢打擾您這麼有地位的人。”亞爾潘·齊格林答道。

葉妮芙眨眨眼,轉身看著矮人。“你,亞爾潘,你最好閉上嘴。從我們第一天見面起,你就把我當成一陣臭氣。現在,請你繼續這麼做,別來煩我。至少這樣不會激怒我。”

“您在說什麼呀,美麗的女士?”亞爾潘笑起來,露出一口不算整齊的牙齒,“我發誓您比臭氣好聞多了。我有時也會排一點臭氣出來,但您在場時,我哪有這個資格嘛?”

長鬍子的“小夥子們”紛紛大笑出聲。但看到女術士周圍泛起灰光,他們立刻閉上了嘴。

“再說一個字,我就真的讓你變成臭氣,亞爾潘,”葉妮芙冷冷地說,“還有草地上的黑色汙漬。”

“很好。”布荷特咳嗽一聲,打破了隨之而來的沉默,“閉上嘴,齊格林。讓我們聽聽葉妮芙女士想說什麼。她為自己沒能參與我們的討論而遺憾。我猜,她可能會有什麼提議。夥計們,就聽聽那是怎樣的提議吧。只希望她別說什麼單憑自己的咒語就能殺死龍。”

“為什麼不能?”葉妮芙抬頭反問,“你覺得不可能嗎,布荷特?”

“也許並非不可能。但對我們就太不地道了,因為你會獨吞巨龍寶藏的一半。”

“至少一半。”女術士冷冷地應道。

“你瞧,這可不是解決問題的好辦法。女士,我們只是些窮戰士。如果我們得不到報酬,就會飢寒交迫,只能吃掌葉大黃和白鵝肉……”

“過節日時,偶爾吃點土撥鼠。”亞爾潘·齊格林悲哀地說。

“……喝的只有水。”布荷特喝了一大口酒,吸了吸鼻子,“葉妮芙女士,我們沒別的出路,得不到報酬,就只能在冰天雪地裡凍死,因為酒館的客房太貴了。”

“啤酒也貴啊。”尼斯楚卡補充。

“還有妓女。”開膛手憧憬地接道。

“這就是我們不打算藉助你和你的咒語殺死那條龍的原因。”

“你確定?別忘了,你們能力有限,布荷特。”

“也許吧,但我們還沒發現自己能力的限度。女士,我再重複一遍:我們會殺死那條龍,不需要你的咒語。”

“還有,”亞爾潘·齊格林補充道,“咒語這玩意兒也是有極限的。”

“這是你們自己的結論?”葉妮芙緩緩問道,“還是別人告訴你們的?出現在這裡的獵魔人就是你們如此自大的原因?”

“不。”布荷特看了傑洛特一眼。後者一直在假裝打瞌睡,這時在毛毯裡伸了個懶腰,頭靠在馬鞍上。“這事跟獵魔人沒有關係。聽著,親愛的葉妮芙女士。我們向國王提出了建議,但未曾有幸得到回覆。我們會耐心地等到明天早上。如果國王接受提議,哥兒幾個就一齊動手。否則,我們走人。”

“我們也一樣。”矮人小聲說。

“沒有商量的餘地。”布荷特續道,“不接受,我們就離開。請把這話帶給聶達米爾,親愛的葉妮芙。我再補充一句,這場交易對你和多瑞加雷都很有利,只要你能跟國王達成共識。我們不在乎那條龍的屍體。我們只要龍尾巴,其他的都歸你們,你們想拿什麼都行。我們不要它的牙或大腦,不要任何魔法師感興趣的部位。”

“當然了,”亞爾潘·齊格林輕蔑地說,“那些腐肉也歸你。沒人跟你搶,除了禿鷲。”

葉妮芙站起身,將外套搭在肩上。

“聶達米爾不會等到明天早上。”她的語氣十分肯定,“你們猜得不錯,他立刻就接受了你的條件,甚至不顧我和多瑞加雷的反對。”

“聶達米爾,”布荷特慢慢地說,“雖然年輕,但也擁有相當的判斷力嘛。因為在我看來,葉妮芙女士,懂得忽略蠢材和偽君子的建議的,定是聰明人。”

亞爾潘·齊格林竊笑起來。

女術士雙手叉腰,反駁道:“到了明天,等那條龍把你撲倒在地,用爪子把你釘到地上,再折斷你的雙腿時,你的口氣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了,你會吻我的屁股求我幫忙,一如既往。我瞭解你,瞭解你們這類人。太瞭解了,以至於都感到反胃。”

她轉過身,走進夜色,連道別的話都沒說。

“要我說,”亞爾潘·齊格林說,“魔法師就該躲在高塔裡閉門不出。他們應該讀大部頭書,用鏟子攪拌大鍋裡的藥劑,而不是跑出來插手戰士的事。他們就該關心自己的事,而不是衝小夥子們賣弄屁股。”

“但說實話,這屁股還挺漂亮。”丹德里恩說著,撥弄了一下魯特琴,“你說呢,傑洛特?傑洛特?獵魔人去哪兒了?”

“你在問我們嗎?”布荷特嘟囔著,往火裡添了些柴,“他走了。也許是去方便了,親愛的大人們。那是他的事。”

“那當然。”詩人撥出一段旋律,“想不想聽我唱支歌?”

“唱吧,隨你便。”亞爾潘·齊格林嘟囔著吐了口口水,“可是,丹德里恩,別指望我會為你那羊叫掏一個子兒。這裡不是宮廷,夥計。”

“說對了。”詩人搖搖頭,答道。

“葉妮芙。”

她轉過身,裝出驚訝的表情,但獵魔人知道,她早就聽到了自己的腳步聲。葉妮芙把一隻木碗放到地上,抬起頭,撥了撥蓋住前額的頭髮。她的捲髮不再束在金色髮網中,而是披散在肩頭。

“傑洛特。”

一如既往,葉妮芙的衣著只有兩種顏色——黑與白。她身著黑色連衣裙、帶白色毛領的黑色短上衣、質地上乘的白色亞麻襯衫,脖頸上繫著一條黑絲絨緞帶,上面鑲滿碎鑽,正中央則是一顆星形黑曜石。黑色的頭髮與黑色的長睫毛讓人忍不住猜想,或許藏在後面的眸子也是同樣顏色。

“你還是老樣子,葉妮芙。”

“你也沒變。”她的嘴唇抿成一條線,“對我們來說,沒有比這更正常的事了。或者說,沒有比這更不正常的了。用歲月對外表的影響作為開場白,對一般人來說還挺不錯,但對我們就有些荒謬了,你說呢?”

“確實。”

他抬起頭。王家弓手的身影隱藏在馬車的剪影裡,藉著他們手中的火把,傑洛特朝聶達米爾的帳篷側面望了過去。

遠處的營火旁,傳來丹德里恩的悅耳歌聲。他在唱《道路上方的星》,那是他諸多浪漫歌謠中的一首。

“確實。”女術士說,“開場白說完了,你還想說什麼?我聽著呢。”

“你瞧,葉妮芙……”

“我瞧見了。”她粗暴地打斷他的話,“但我不明白,是什麼原因讓你出現在這兒的,傑洛特?肯定不是因為那條龍。從這個角度看,我想一切都沒改變。”

“是啊。一切都沒改變。”

“那你為什麼來?”

“如果我說因為你,你相信嗎?”

她沉默地看著他,明亮的雙眼顯露出不快。

“我相信你。”她終於開口,“為什麼不呢?男人都喜歡與老情人重逢,然後緬懷舊日的好時光。他們總以為,過去的愛情會讓他們永遠佔有過去的情人。這對他們的自尊有好處。看來你也不例外。”

“看來是這樣。”他微笑著答道,“你說得對,葉妮芙。看到你的同時,我的自尊心就大為增長。換句話說,再見到你讓我很高興。”

“你想說的就這些?哦,好吧,就當我見到你也很高興吧。現在我們都心滿意足了,那麼,祝你晚安,我要睡了。在這之前,我還要脫掉衣服洗個澡。煩請你離開,讓我保留最低限度的隱私。”

“葉。”

他朝她伸出手去。

“別這麼叫我!”她憤怒地嘶吼,後退一步,伸手對準他,指尖迸出藍紅兩色的火花,“你敢碰我,我就燒瞎你的眼睛,你這雜種。”

獵魔人退後幾步。女術士恢復了冷靜,撥開遮住額頭的長髮。她站在他面前,雙手叉腰。

“你在想什麼,傑洛特?你以為我們還能輕鬆愉快地談話嗎?你以為我們還能憶起舊時光?你以為這場談話之後,我們還能躺到馬車裡,滾著毛皮做愛……你以為……以為我們還能鴛夢重溫,是這樣嗎?”

傑洛特不清楚女術士是真懂讀心術,還是隻是蒙對了他的想法。他只能保持微笑,一言不發。

“過去的四年時光發揮了作用,傑洛特。我已經戰勝了傷痛,正因如此,我才沒一見到你就往你臉上吐口水。但你也別得寸進尺。”

“葉妮芙……”

“閉嘴!我給你的,比我給任何男人的都要多,你這坨狗屎。我也不知道我幹嗎會選擇你。而你……哦,不,親愛的,我不是妓女,也不是你在隨便哪條森林小路上撞見的精靈,可以讓你第二天在對方醒來前溜之大吉,只在桌上留下一束紫羅蘭。那種女孩只會淪為笑柄。當心!你敢再多說一個字,我保證讓你後悔。”

感受到葉妮芙沸騰的怒意,傑洛特果然一個字也沒說。女術士再次撥開額前那縷不聽話的頭髮,仔細看著他的眼睛。

“真遺憾,我們又見面了。”她壓低聲音續道,“但我們不該讓別人看笑話。讓我們給彼此保留些尊嚴,假裝還是好朋友吧。但別搞錯,傑洛特:我們之間不會再怎麼樣了。不會再怎麼樣,你明白嗎?你應該為此感到高興,因為這意味著我放棄了為你準備的‘驚喜’。但這不代表我原諒了你。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獵魔人。永遠。”

她猛地轉過身,用力拿起碗,水花濺到她身上。她的身影消失在馬車後。

傑洛特揮揮手,趕走耳邊一隻嗡嗡作響的蚊子。他沿路朝營火慢慢走去。丹德里恩的歌聲剛剛結束,稀稀拉拉的喝彩聲正從那邊傳來。

他望著藍黑天幕下起伏的漆黑山巒。他想大笑,卻找不出原因。

“看著點兒!注意!”布荷特在駕駛位上轉過身,望著身後排成縱隊的馬車,“你們離山壁太近了!留神!”

一輛輛馬車在岩石路面上顛簸向前。車伕咒罵著甩響鞭子,他們緊張得身子前傾,確保車輪始終行駛在狹窄崎嶇的道路上,並與峽谷保持著相當的距離。峽谷底部就是布拉河,岩石間翻湧著白色的泡沫。

山壁間長著斑斑點點的棕色苔蘚和白色地衣。傑洛特讓馬兒貼著山壁前進,好讓掠奪者的馬車先行透過。車隊最前方是開膛手和霍洛珀爾的偵察隊。

“很好!”他大喊道,“再加把勁!前面路就寬了。”

聶達米爾國王和吉倫斯蒂恩騎著戰馬趕上了傑洛特,幾名弓手騎馬護在他們身側,全部王家馬車跟隨在後,發出震耳欲聾的噪音。再後面是矮人的馬車,駕車人是亞爾潘·齊格林,他這一路咒罵個沒完。聶達米爾是個長雀斑的瘦削青年,穿一件白色羊皮外套,經過獵魔人身邊時,他望了傑洛特一眼,目光傲慢卻明顯帶著厭倦。吉倫斯蒂恩直起身子,放慢馬速。

“打擾一下,獵魔人閣下。”他用高高在上的語氣說。

“我在聽。”

傑洛特踢踢馬腹,催促母馬來到馬車後那位總管大臣身旁。他驚訝地發現,儘管吉倫斯蒂恩身材臃腫,但他寧願騎馬,也不願坐在舒服的馬車裡。

吉倫斯蒂恩輕拉手中鑲著金色飾釘的韁繩,脫下青綠色的外套。

“昨天,你說自己對那條龍不感興趣,那你對什麼感興趣呢,獵魔人閣下?為什麼你會跟我們一起來?”

“總管大人,這是個自由的國度。”

“此時此刻,傑洛特大人,這支隊伍裡的每個人都該明白自己的位置和角色,還要服從聶達米爾國王的指示。你明白嗎?”

“吉倫斯蒂恩大人,你想說什麼?”

“我這就告訴你。最近我聽說,跟你們獵魔人達成協議很難。比如有人要獵魔人去殺死一隻怪物,獵魔人不會馬上提劍去殺怪,而要先衡量這種行為是不是合法合理。他會考慮這場殺戮是否與他的道德準則衝突,而怪物又是不是真正的怪物——好像一眼還認不出來似的——從而判斷要不要接受委託。我覺得,賺的錢太多反而讓你們有機會挑三揀四:在我那個年代,獵魔人身上沒有銅臭味,他們只會發出繃帶的味道。他們沒有絲毫的遲疑,接到委託就照辦,僅此而已。他們才不在乎要殺的是狼人、是龍,還是稅務官。只在乎工作的效率。傑洛特,你有什麼看法?”

“你是要委託我做什麼嗎,吉倫斯蒂恩?”獵魔人粗聲粗氣地回答,“我得聽你說完,才能做決定。如果你不打算委託我,就沒必要扯這些了,你說對嗎?”

“委託?”總管大臣嘆了口氣,“不,我沒什麼要委託你的。今天我們只狩獵那條龍,而這顯然超出了你的能力,獵魔人。我相信掠奪者會完成這個任務。但我有責任讓你瞭解些狀況。聽好:你認為怪物有好壞之分,但我和聶達米爾國王不會容忍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我們不想聽到、更不想看到獵魔人是如何遵守原則的。別來干涉王家事務,大人,還有,別再跟多瑞加雷密謀什麼了。”

“我沒有跟魔法師合作的習慣。你是怎麼做出這種假設的?”

“多瑞加雷的想法,”吉倫斯蒂恩答道,“比獵魔人更誇張。他超越了你們把怪物分為好壞的二元論,轉而認為所有怪物都是好的!”

“他是有點誇張了。”

“這點毫無疑問,但他死扛著自己的觀點不肯讓步。說實話,不管他有什麼企圖,我都不會吃驚。奇怪的是,他也加入了這支隊伍……”

“說真的,我也不喜歡多瑞加雷,這點我們觀點一致。”

“別打斷我的話!我必須說,你們的出現讓我感到奇怪:顧慮比狐皮外套的跳蚤還多的獵魔人;像德魯伊一樣滔滔不絕地宣稱自然失衡的魔法師;還有沉默的騎士‘三寒鴉’博爾奇和他的澤瑞坎護衛——所有人都知道,澤瑞坎人會在龍的雕像前供奉祭品。這些人突然聯合起來,加入我們的狩獵隊,你不覺得奇怪嗎?”

“聽你這麼一說,確實。”

“現在你明白了吧。”總管大臣續道,“通常來講,最複雜的問題總有最簡單的解決方案。不要逼我動用那種方案,獵魔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你再明白不過。感謝你跟我談話,傑洛特。”

獵魔人停下馬。吉倫斯蒂恩催促馬兒來到馬車後的國王身旁。德內斯勒的艾克牽著一匹載著盔甲、銀盾牌和長槍,看起來昏昏欲睡的馬兒從旁經過,他穿著一件縫著白色皮革的短上衣,但看起來還像穿著盔甲的樣子。傑洛特衝他揮揮手,遊俠騎士卻轉過頭去,抿緊嘴唇,催促馬兒繼續向前。

“他不太喜歡你。”多瑞加雷在傑洛特身旁插話道,“你不覺得嗎?”

“顯而易見。”

“因為你是他的競爭對手。你們兩個工作相同,唯一的不同是騎士艾克是個理想主義者,而你更現實,但對死在你們手下的怪物來說都一樣。”

“多瑞加雷,別拿我跟艾克比較。天知道你這麼比下來能得出什麼結論。”

“如你所願。說實話,對我來說,你們同樣可憎。”

“謝謝。”

“別客氣。”魔法師拍拍馬兒的脖頸,它被亞爾潘和矮人的叫喊聲嚇壞了。“在我看來,獵魔人,以謀殺為業令人厭惡,既野蠻又愚蠢。我們的世界需要平衡,謀殺世上的任何生物都會威脅到平衡,破壞平衡會導致物種滅絕,而我們都知道,物種滅絕會引發世界毀滅。”

“德魯伊的理論,”傑洛特大聲說,“我知道。我還在利維亞時,一位老祭司長向我介紹過這套理論。可就在我們聊完的兩天後,他被鼠人撕成了碎片。我沒看出這事導致了什麼不平衡。”

多瑞加雷冷冷地看著傑洛特。

“我再重複一遍,這個世界需要平衡。自然的平衡。每個物種都有其天敵,天敵又另有天敵,這個道理同樣適用於人類。你所致力的事業是摧毀人類的天敵,傑洛特,但它反而會危及我們這個早已墮落的種族。”

“你要知道,魔法師,”獵魔人不由發火了,“也許你真該親眼見見被石化蜥蜴吞掉兒子的母親,告訴她該為自己的不幸而歡欣鼓舞,因為這讓墮落的人類得到了拯救,然後看看她會怎麼回答你。”

“說得好,獵魔人。”葉妮芙穩坐在大黑馬的背上,插話道,“多瑞加雷,你還是別口無遮攔比較好。”

“我不習慣隱瞞自己的想法。”

葉妮芙策馬來到他們中間。獵魔人注意到她不再戴著金色髮網,取而代之的是條白手帕擰成的髮帶。

“你還是剋制一下吧,多瑞加雷。”她答道,“至少在聶達米爾國王和掠奪者面前剋制點兒,不然他們會懷疑你蓄意破壞這場遠征。只要你管住嘴巴,他們就只會把你當成無害的瘋子。如果你真想做點什麼,不等你反應過來,他們會先擰斷你的脖子。”

魔法師輕蔑地笑了笑。

“另外,”葉妮芙續道,“你發表的那些觀點,簡直是在動搖我們的職業根基。”

“抱歉,你說什麼?”

“你的理論適用於大多數生物和害蟲,多瑞加雷,但不包括龍。龍是人類最可怕的天敵,它牽扯到人類的生存,而非人類的墮落。說到底,人類必須擺脫所有天敵,還有一切威脅我們的東西。”

“龍不是人類的天敵。”傑洛特插嘴道。

女術士看著他,露出微笑,但笑容僅僅牽動了嘴角。

“這個問題,”她答道,“還是留給人類討論吧。至於你,獵魔人,無權評斷。你只要完成自己的工作就好。”

“就像一尊唯命是從、循規蹈矩的魔像?”

“這是你說的,不是我。”她冷冷地反駁,“雖然在我看來,這句評價相當準確。”

“葉妮芙,”多瑞加雷說,“以你的年紀和教養,說出這種胡話真令人吃驚。為什麼龍會是人類的天敵?為什麼不是受害者比龍多出百倍的其他生物,為什麼不是希律怪、巨蜈蚣、蠍尾獅、雙頭蛇怪或獅鷲獸,為什麼不是狼?”

“我來告訴你吧。如果人類想比其他物種更優越,想在自然界中為自己爭取到更有利的地位,就必須擺脫那種因季節變化而四處流浪、搜尋食物的習性。否則,他們就不能以足夠快的速度繁衍生息。無法真正獨立,人類就始終是個孩子。只有在城市或擁有防禦工事的鎮子裡,女人才能平安地分娩。多瑞加雷,生育是發展、生存和支配的關鍵。我們說回龍:只有龍才能威脅到一座城市或被城牆環繞的鎮子,其他怪物都辦不到。如果不能徹底剷除龍,為了確保安全,人類只能四處遷徙,而不能團結起來。龍只要對人口稠密區噴一口火焰,就能造成一場災難這是可怕的屠殺,會導致數百人遇難。這就是我們必須將龍屠盡的原因。”

多瑞加雷看著她,唇角露出一抹古怪的笑。

“要知道,葉妮芙,我可不想活到你所謂的人類支配世界、並在自然界中獲得有利地位的那一天。幸運的是,那一天永遠也不會到來。你們會自相殘殺,會死在自己的毒藥之下,或死於黃熱和傷寒,真正會威脅你那些輝煌城市的將是汙穢和蝨蟲,而非巨龍。你們城中的女人雖然會年年生產,但每十個新生兒裡只有一個能活過十天。是啊,葉妮芙,當然了:生育,生育,再生育。保重吧,親愛的,多生幾個孩子去吧,做這種符合自然規律的事,比浪費時間胡言亂語好得多。再見。”

魔法師踢踢他的馬,飛奔著加入到最前方的佇列。

看到葉妮芙蒼白緊繃的臉,傑洛特突然開始同情這位魔法師了。多瑞加雷的反駁一針見血:跟大多數女術士一樣,葉妮芙無法生育,但與其他人不同的是,她對此耿耿於懷,並在別人提到時會暴跳如雷。毫無疑問,多瑞加雷知道她的弱點,可他並不清楚葉妮芙的報復心有多麼令人血冷。

“他在給自己找麻煩。”她嘶聲道,“是的,沒錯!小心點兒,傑洛特。如果真到必須動手的時候,你又表現得不可理喻,可別指望我會護著你。”

“別擔心。”他笑著回答,“我們獵魔人就像唯命是從的魔像,只會做出理性的舉動。約束我們行為的界限清晰無誤,且不可更改。”

“你看看你!”葉妮芙的臉更蒼白了,“你緊張得像個被人拆穿的放蕩女子。你是個獵魔人,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你的職責……”

“別再提我的職責了,葉。這場爭論已經讓我想吐了。”

“我警告你,別這麼對我講話。我對你是否反胃和你嚴格受限的行為不感興趣。”

“如果你繼續向我灌輸那些大道理,還有什麼為人類的福祉奮鬥,你就會親眼見證我說得對不對了。也別再提什麼龍是人類最可怕的天敵了。我知道的比你多。”

“哦,是嗎?”女術士眨眨眼,“你又知道些什麼呢,獵魔人?”

“我知道,”傑洛特沒有理會頸上徽章的強烈警告,“要不是龍看守著寶藏,就算瘸腿的狗都不會對它感興趣,更別提魔法師了。有趣的是,獵龍隊伍裡總會有些跟珠寶商公會關係密切的魔法師,比如你。隨後,等到寶石市場貨源飽和,來自巨龍寶藏的那些珠寶就會憑空消失——像被施過魔法——而價格仍會不斷上漲。所以別再跟我提什麼職責了,也別提什麼為了種族存亡而戰。我認識你太久,對你太瞭解了。”

“是太久了。”她皺起眉,狠狠地重複了一遍。“真不幸。但別以為你很瞭解我,你這雜種。該死,我怎麼這麼傻……滾吧!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她大吼一聲,催促黑馬朝護衛隊的前方奔去。獵魔人勒住馬,讓矮人的馬車先行透過。矮人們喊叫著、咒罵著、吹著笛子。在他們當中,丹德里恩坐在一堆裝燕麥的袋子上,撥弄他的魯特琴。

“嘿!”亞爾潘·齊格林在駕駛位上直起身,指著葉妮芙大喊,“路上那個黑玩意兒是啥?我很好奇,那是什麼?好像一匹母馬!”

“毋庸置疑!”丹德里恩把李子色的帽子往後推推,高聲回答,“是匹母馬騎著閹馬!難以置信!”

亞爾潘的小夥子們齊聲大笑,笑得鬍子打顫。葉妮芙假裝沒聽見。

傑洛特停下馬,讓聶達米爾的弓手們透過。在他們身後稍遠點兒,博爾奇策馬緩緩而來,再後面是兩位澤瑞坎少女護衛。傑洛特在等他們。他讓母馬與博爾奇的坐騎並排前行。二人一陣沉默。

“獵魔人,”三寒鴉突然問道,“我想問你個問題。”

“問吧。”

“你為什麼不回去?”

獵魔人看著他,沉默良久。

“你真想知道?”

“想。”三寒鴉說著,轉身面對他。

“之所以跟他們一起,因為我只是個唯命是從的魔像,只是大路上被風吹起的麻絮。我該往哪兒去?真希望你能告訴我。我有什麼目的?在這裡,至少很多人能跟我聊天。他們不會在我接近時突然停止談話。不喜歡我的人會當面告訴我,而不是在背後說三道四。我跟他們一起的原因,與我跟你去那家酒館的原因一樣。兩者並無不同。我之前沒有任何安排。這條路的盡頭,沒有任何東西在等待我。”

三寒鴉清了清嗓子。

“每條路的盡頭都有終點和目標。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你也不例外,只是你跟別人不一樣。”

“輪到我向你提問了。”

“問吧。”

“你能看到自己那條路的終點嗎?”

“我能。”

“真走運。”

“這不是走不走運的問題,傑洛特。這取決於你相信什麼,取決於你投身的事業。沒人能比……沒人能比你們獵魔人更清楚了,不是嗎?”

“今天每個人都在談論理想。”傑洛特喃喃道,“聶達米爾的理想是征服瑪琉爾;德內斯勒的艾克想保護全人類免受龍的威脅,多瑞加雷的理想則與他截然相反;葉妮芙由於身體改變無法實現理想而心煩意亂。活見鬼,好像只有掠奪者和矮人不需要理想,他們只想賺一筆就走,也許這就是他們吸引我的原因。”

“不,利維亞的傑洛特,吸引你的不是他們。我不聾也不瞎。你掏出錢袋,不是因為聽到他們動聽的名字。在我看來,似乎……”

“沒必要說這些。”獵魔人的語氣一點兒也不惱火。

“對不起。”

“沒必要道歉。”

他們勒住馬,免得撞上突然停下的坎恭恩弓手。

“出了什麼事?”傑洛特踩著馬鐙站起身,“怎麼停了?”

“不清楚。”博爾奇四下打量著。

薇亞說了句什麼,莫名地露出擔憂的表情。

“我去前面看看。”獵魔人大聲說,“看看發生了什麼。”

“等等。”

“怎麼了?”

三寒鴉緘默不語,目光緊盯著地面。

“怎麼了?”傑洛特又問一遍。

“細想之後,”博爾奇終於說道,“也許這樣更好。”

“什麼這樣更好?”

“去吧,別問了。”

連線懸崖兩側的橋樑看起來相當穩固。它由幾根粗大的松木搭成,溪水撞到方形橋墩上,泛起陣陣浮沫。

“嘿,開膛手!”布荷特走近馬車,大聲問道,“幹嗎停下?”

“我不太信得過這座橋。”

“我們非走這條路不可嗎?”吉倫斯蒂恩也策馬靠近,“我可不想帶這麼多馬車過橋。喂!鞋匠!幹嗎走這邊?大路明明通向西邊!”

霍洛珀爾的投毒英雄摘下羊皮帽子,朝他走來。他的模樣有些滑稽:穿著雙排扣長禮服,外罩老式胸甲,那式樣至少可以追溯到杉布克王當政時期。

“這條路更近,尊貴的大人。”他答話的物件並非總管大臣,而是聶達米爾,後者的臉色依然透出極度的厭倦。

“是嗎?”吉倫斯蒂恩面容扭曲地質問。

聶達米爾看都沒看鞋匠一眼。

“你瞧,”柯佐耶德指著附近最高的三座嶙峋山峰,解釋道,“那是奇瓦峰、凱斯卓峰和馬齒峰。這條大路通往一座古代要塞城鎮的廢墟,再繞過奇瓦峰通向北方,接著越過這條河的源頭。而穿過這座橋,我們能縮短這段距離。我們可以沿著山澗走到群山間的湖水那裡。如果龍不在那兒,我們可以往東走,察看鄰近的峽谷。再繼續往東,就能看到平坦的草地,還有條路直通坎恭恩,也就是您的疆土,大人。”

“你很清楚這些山嘛,柯佐耶德?”布荷特問,“做鞋時聽說的?”

“不,大人。我年輕時是牧羊人。”

“這座橋撐得住嗎?”布荷特在馬鞍上直起身,俯視泛沫的河水,“這裂口差不多有四十尋深。”

“撐得住,大人。”

“你怎麼解釋荒郊野外會有一座橋?”

“是巨魔。”柯佐耶德回答,“很久很久以前,它們在這兒建了橋,開始收費,誰想透過就得付它們一大筆錢。但經過這兒的人實在太少,於是巨魔收拾東西走人了,這座橋卻留了下來。”

“我再重複一遍,”吉倫斯蒂恩憤怒地插話道,“馬車裡裝滿了軍械和食物,就是為了防止我們被困荒郊野外。最好的選擇難道不是走大路嗎?”

“我們可以走大路,”鞋匠聳聳肩回答,“但這一來,路就遠了。看國王的表情,他已經等不及要跟那條龍較量了。他可不像咋麼有耐心的樣子。”

“是‘那麼’有耐心。”總管大臣糾正道。

“那麼就那麼吧。”鞋匠隨口應道,“總之,過橋的路比較近。”

“好,那就走吧,柯佐耶德!”布荷特做出決定,“帶上你的隊伍。按我們那兒的習慣,最勇敢的戰士要走在最前面。”

“每次只准過一輛馬車!”吉倫斯蒂恩命令道。

“同意!”布荷特揚起馬鞭,他的馬車隆隆駛過木橋,“看著點後面,開膛手!看車輪是不是筆直向前。”

傑洛特勒住馬,前路被聶達米爾的弓手擋住了。他們穿著紅黃相間的外套,擠在石路上。

獵魔人的母馬噴了噴鼻子。

大地顫抖起來。參差不齊的石壁邊緣在天幕下變得模糊,石壁發出沉悶的轟鳴。

“當心!”布荷特已經到了橋對面,他大喊道,“當心!”

起初落下的是些小石塊,沙沙地掉在痙攣不已的山坡上。傑洛特看到後方的路上出現一條黑色的裂隙。伴著震耳欲聾的碰撞聲,那塊路面隨之塌陷。

“快上馬!”吉倫斯蒂恩大喊,“大人們!我們得快點過橋!”

聶達米爾的臉緊貼馬鬃,跟在吉倫斯蒂恩和幾名弓手身後衝過了橋。在他們身後,飄揚著獅鷲旗幟的王家馬車駛上搖曳的橋面,發出一聲悶響。

“是山崩!快離開大道!”佇列後面的亞爾潘·齊格林用鞭子狠抽馬屁股,大喊道。

矮人的馬車超過聶達米爾的第二輛馬車時,撞上了幾名弓手。

“快跑!獵魔人!讓開!”

德內斯勒的艾克僵坐在馬背上,飛馳著追上矮人的馬車。要不是他下巴緊繃、臉像死人般慘白,別人還會以為這位遊俠騎士根本沒注意到砸上路面的碎石。落在隊尾的弓手們發出一陣驚叫。馬兒嘶鳴不已。

傑洛特拉緊韁繩,他的馬人立而起。就在他前方,岩石滾落山坡,地面不停震顫。

矮人的馬車隆隆駛過滿是石塊的路面,在抵達橋頭之前,馬車震動了一下,噼啪一聲翻倒在地。有根車軸斷了,一隻車輪越過橋欄杆,掉進奔騰的河水。

獵魔人的母馬被幾塊尖銳的石片擊中,咬緊了馬嚼子。傑洛特想跳下馬背,靴子卻被馬鐙卡了一下。他跌落下來。母馬嘶鳴著跑上晃動不已的橋面。矮人從旁跑過,大喊大叫,罵罵咧咧。

“快點兒,傑洛特!”丹德里恩跟在矮人身後,轉過頭大喊。

“跳上來,獵魔人!”多瑞加雷喊道。他的身子在馬鞍上搖晃,竭力穩住發狂的馬。

在他們身後,整段路面都坍塌了。山崩和聶達米爾被撞碎的馬車掀起漫天塵霧。獵魔人抓住魔法師的馬鞍帶,但他又聽到一聲尖叫。

葉妮芙從馬上墜落,滾到一旁,整個身子撲倒在地,她雙手護頭,試圖遠離紛亂的馬蹄。獵魔人鬆開手,朝她奔去,一路避開雨點般的碎石,越過腳下出現的裂縫。葉妮芙捂住肩頭的傷口,勉力站起。她雙眼圓睜,額上有道傷口,鮮血流到耳垂上。

“站起來,葉!”

“傑洛特,當心!”

伴著刺耳的摩擦聲,一塊巨石自山壁上脫落,徑直砸在他們身後,發出一聲悶響。傑洛特俯下身,用身體護住女術士。突然,巨石炸成了數千塊蜂刺般細小的碎屑。

“快!”多瑞加雷大喊。他在馬上拼命揮手,將其他滾石也化作碎屑,“快上橋,獵魔人!”

葉妮芙伸出手指,畫出一個法印。她喊出一句沒人能聽懂的話,一個閃著藍光的穹頂憑空出現在他們上方,石頭落在上面,如同落在熾熱金屬上的雨點般消失不見。

“上橋,傑洛特!”女術士大喊,“跟我來!”

他們跑在多瑞加雷和幾個落馬的弓手身後。搖晃的橋身開始迸裂,大梁也逐漸彎曲,橋面上的人被甩來甩去。

“快點兒!”

伴著震耳欲聾的轟鳴聲,橋塌了。他們剛剛經過的一段橋面崩裂鬆脫,墜入溝壑,矮人的馬車也跟著落下去撞到石頭上。他們聽到馬兒恐慌而淒厲的嘶鳴。橋上的人還能勉強穩住身子,但傑洛特發現傾斜的橋面還在不斷變陡。葉妮芙呼吸沉重,咒罵連連。

“我們要掉下去了,葉!抓緊!”

剩下的橋面也發出碎裂聲,隨後斷裂,像鬆脫的吊橋一樣墜落。葉妮芙和傑洛特滑了下去,兩人的手指緊緊摳住圓木間的縫隙。女術士發現自己的手漸漸鬆脫,不由發出一聲尖叫。傑洛特用一隻手抓住橋,另一隻手抽出匕首,深深插進橋縫,再用雙手握緊刀柄。他的肘關節開始刺痛,葉妮芙緊緊抓住他背上的劍帶和劍鞘。橋傾斜得更加厲害,角度接近垂直。

“葉,”獵魔人喘息著說,“做點什麼……該死的。施展個法術也好啊!”

“怎麼施法?”她憤怒地沉聲咆哮,“我兩隻手都空不出來!”

“試著空出一隻手。”

“不行……”

“喂!”丹德里恩在高處喊道,“你們能撐住嗎?喂!”

傑洛特不覺得回答能有什麼用。

“扔條繩子!”丹德里恩大喊,“快點,該死的!”

掠奪者、矮人,還有吉倫斯蒂恩出現在丹德里恩身旁。傑洛特聽到布荷特含混的話音:“再等等。她要掉下去了。我們只把獵魔人拉上來就行。”

葉妮芙像蛇一樣發出嘶嘶聲,攀在傑洛特背後。劍帶勒進獵魔人的身體,令他疼痛不已。

“葉,你能堅持住嗎?你的腳能動嗎?”

“能。”她呻吟道,“理論上能。”

傑洛特朝下望去,在尖銳的石頭和斷橋的圓木間,在戰馬和穿著坎恭恩王國鮮豔服飾的屍體間,河水翻滾沸騰。在岩石中間,在翡翠色的透明深淵中,他看到一條巨大的鱒魚逆流而上。

“能堅持住嗎?”

“應該……可以……”

“爬上去。你得找個東西抓穩。”

“不行……我做不到……”

“快扔條繩子!”丹德里恩大喊,“你們都瘋了嗎?他們會掉下去的!”

“這樣不是更好嗎?”吉倫斯蒂恩低聲自語。

橋又顫抖一陣,傾斜得更厲害了。傑洛特握住刀柄的手指漸漸麻木。

“葉……”

“閉嘴……別再動來動去……”

“葉?”

“別這麼叫我……”

“能堅持住嗎?”

“不能。”她冷冷地答道。

她不再掙扎,只是掛在他的後背,身子癱軟。

“葉?”

“閉嘴。”

“葉。原諒我。”

“不。絕不。”

有個東西順著橋面滑來,快得像條蛇。

繩索散發冰冷的白光,彷彿擁有生命一般蜿蜒扭動,用末端優雅地探尋著,找到傑洛特的頸項,再從他腋下穿過,結成一個鬆垮的繩結。傑洛特下方,女術士呻吟著喘息起來。獵魔人原以為她會號啕大哭,可他錯了。

“當心!”丹德里恩在上方高喊,“我們這就拉你們上來!尼斯楚卡!肯尼特!拉!用力!”

繩子越拉越緊,讓他們有些疼,又有些呼吸困難。葉妮芙重重地嘆了口氣。他們的身子迅速上升,刮過木製的橋面。

到了上面,葉妮芙率先站起身。

“整個車隊,”吉倫斯蒂恩高聲宣佈,“只剩一輛行李馬車,陛下,不包括掠奪者的。整個護衛隊只有七名弓手倖存。山澗另一邊,道路已完全消失。我們只能看到懸崖、碎石堆和光滑的石壁。橋塌以後,當時在橋上的人不知道還能不能活著。”

聶達米爾沒搭腔。德內斯勒的艾克佇立在他面前,用狂熱的目光看著他。

“我們招來了諸神之怒。”騎士抬起雙臂說,“我們都有罪,聶達米爾國王。這是場聖戰,對抗邪惡的聖戰。因為龍就是邪惡,是的,每條龍都是邪惡的化身。對我來說,邪惡不值一提,我用一隻腳就能碾碎它……摧毀它……是啊,就像諸神和聖典的指示那樣。”

“他瘋了嗎?”布荷特慍怒地說。

“不知道。”傑洛特調整母馬的挽具,“反正我一個字都聽不懂。”

“噓。”丹德里恩說,“我正把他的話記下來,也許對我的新歌謠會有所幫助。”

“聖典上說,”艾克繼續憤怒地講述,“峽谷中會出現一條古蛇,一條七頭十角的惡龍,龍背上坐著個女人,穿紫色和深紅色衣服,手捧一隻金色酒杯,額上描繪的符號代表她聳人聽聞的敗德之舉!”

“我知道!”丹德里恩快活地插嘴,“她是希莉亞,索莫哈爾德市長之妻!”

“詩人閣下,請安靜。”吉倫斯蒂恩大聲喝道,“至於你,德內斯勒的騎士,看在諸神的分上,請解釋得清楚些。”

“要同邪惡抗爭,”艾克用誇張的語氣繼續,“就必須有純淨的心靈與良知,頭顱高昂!但我們在這兒看到了誰?矮人——出生於黑暗、崇尚黑暗力量的異教徒!褻瀆神明的魔法師——自以為擁有天賜的力量與特權!還有獵魔人——可憎的變種人,受詛咒的反常造物。難怪上天會給我們降下懲罰,不是嗎?別再試探神明的寬容心了!我勸告您,尊敬的國王,清除我們中間的害蟲吧,免得……”

“居然一個字都沒提到我,”丹德里恩抱怨道,“一個字也沒提到詩人。我都這麼努力了!”

傑洛特衝亞爾潘·齊格林笑笑,後者正緩緩摩挲著腰帶上那把斧頭的鋒刃,也在愉快地咧嘴笑。葉妮芙轉過身去不看他們,比起艾克的話,似乎她開裂到臀部的裙子更加值得關注。

“這說得有點過分了,”多瑞加雷接道,“您的理由很高尚,艾克大人,這點毫無疑問。但我認為您對魔法師、矮人和獵魔人的評價不太得體,好在我們早就習慣了這種既不禮貌、也不合騎士身份的觀點。而且我要補充一句:令人費解的是,就在不久前,是您——而不是別人——跑過去丟下精靈的魔法繩索,拯救了必死無疑的女巫和獵魔人。但從您剛才的言論看,我真不明白,您幹嗎不祈禱他們掉下去。”

“活見鬼。”傑洛特低聲對丹德里恩說,“繩子是他扔下來的?是艾克,不是多瑞加雷?”

“不是。”詩人低聲答道,“確實是艾克。”

傑洛特搖搖頭,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葉妮芙低聲咒罵一句,站直身子。

“艾克騎士,”她朝每個人微笑——除了傑洛特——笑容溫柔親切,“你能解釋一下原因嗎?我是害蟲,而你卻救了我的命?”

“您是女士,親愛的葉妮芙。”騎士僵硬地鞠了一躬,“你那迷人而親切的面龐讓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擺脫那些可惡的魔法。”

布荷特嗤之以鼻。

“那麼感謝你,騎士閣下。”葉妮芙冷冷地回道,“獵魔人傑洛特也感謝你。傑洛特,快謝謝他。”

“那還不如讓我去死。”獵魔人由衷地答道,“我幹嗎要謝他?我是個可憎的變異體,長了張惡毒又前途無望的臉。艾克騎士只是順手把我拽上來,因為有位女士頑固地抱著我。如果只有我一個,艾克連小拇指都不會動一下。我說得對嗎,騎士大人?”

“不對,傑洛特大人。”遊俠騎士平靜地應道,“任何需要幫助的人,我都不會拒絕,即便是獵魔人。”

“快謝謝他,傑洛特,並請求他的原諒。”女術士堅定地對獵魔人說,“不然,你就等於承認了艾克對你的所有評價。你是個異類,不知道怎樣與人相處,參與這場狩獵就是個錯誤。你是出於某個荒謬的目的才來的。對我們來說,你離開才是最好的選擇。我想你應該明白。如果還沒明白,現在也該懂了。”

“你們在說什麼‘目的’,女士?”吉倫斯蒂恩插嘴道。

女術士沒回答,只是看著他。丹德里恩和亞爾潘·齊格林意味深長地相視而笑,但又儘量不讓女術士看到。

獵魔人望向葉妮芙的雙眼。她目光冰冷。

“請原諒我,德內斯勒的騎士大人,我衷心地感謝您。”他大聲說著,低下了頭,“我也感謝在場的所有人。我掛在橋上時,聽到所有人都匆匆忙忙趕來救我。我請求各位的原諒,除了尊貴的葉妮芙,我感謝她,但不奢望她能給予任何迴應。再見了。害蟲要走了,因為他已受夠了你們。保重,丹德里恩。”

“嘿,傑洛特。”布荷特說,“別像被寵壞的小丫頭一樣發脾氣。真是小題大做,見鬼……”

“大——人們!”

柯佐耶德和幾個霍洛珀爾民兵自山澗的方向跑來,他們是去前方偵察的。

“發生什麼事了?他怎麼回事?”尼斯楚卡抬起頭問。

“大人們……我……親愛的大人們。”鞋匠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別喘了,朋友。”吉倫斯蒂恩把雙手拇指插在金色的腰帶間。

“龍!那邊,龍!”

“哪邊?”

“山谷那一邊……平地上……大人……它……”

“上馬!”吉倫斯蒂恩下令。

“尼斯楚卡!”布荷特大喊,“上馬車!開膛手,上馬跟我來!”

“快跟上,小夥子們!”亞爾潘·齊格林大喊,“跟上,該死的!”

“喂!等等!”丹德里恩將魯特琴背到肩上,“傑洛特,拉我上你的馬!”

“自己跳上來!”

山谷盡頭有片散落的白色石塊,形成不規則的環形。石頭後面,地面略微傾斜,通向一片凸凹不平的草地,周圍是石灰岩的峭壁群,佈滿數千個小洞。三條細窄的峽谷俯瞰著草地,那是早已乾涸的山間溪流的河床。

布荷特率先來到岩石屏障前,突然停下飛奔的馬,踩著馬鐙直起身子。

“看在瘟疫的分上,”他說,“看在黃色瘟疫的分上。這……這……這不可能!”

“怎麼了?”多瑞加雷說著,朝他走去。

葉妮芙跳下掠奪者的馬車,站到布荷特身旁,扒著一塊岩石朝遠處望去。然後她後退一步,揉了揉眼睛。

“什麼?怎麼了?”丹德里恩大喊,試圖越過傑洛特的肩頭看去,“怎麼了,布荷特?”

“那條龍……是金色的。”

離他們所在的山谷狹窄處不到百步遠,通往北部峽谷的小徑經過一座小丘,丘頂坐著一頭巨獸。它的小腦袋垂在圓鼓鼓的胸前,細長的脖子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尾巴繞在伸出的爪子上。

這隻造物有種難以言喻的優雅,那貓科動物般的氣質甚至讓人忽略了它爬行動物的外表,但它毫無疑問是爬蟲類。它明亮的黃色雙眸透出璀璨而兇狠的光芒,鱗片像用顏料細細塗抹過,幾乎全身都是金色:從爪尖直到長長的、在小丘薊叢間晃動的尾巴。它張開蝙蝠般的琥珀色翅膀,望向他們的金色大眼睛讓人不由發出讚歎。

“一條金龍。”多瑞加雷輕聲道,“不可思議……活生生的傳奇!”

“別開玩笑了,金龍根本不存在。”尼斯楚卡吐了口口水,斷言道,“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那小丘上的東西又是什麼?”丹德里恩問。

“某種把戲。”

“幻象而已。”

“不是幻象。”葉妮芙說。

“真是一條金龍。”吉倫斯蒂恩補充道,“我敢肯定,是條金龍。”

“金龍只存在於傳說裡!”

“別說了。”布荷特用不容置疑的語氣插嘴,“大驚小怪什麼?隨便哪個傻瓜都能看出,我們面對的是條金龍。親愛的大人們,金色帶斑點和黃綠色帶格子條紋又有什麼區別?它又不大,我們不用兩分鐘就能解決。開膛手、尼斯楚卡,掀開馬車帆布,抄傢伙。金不金根本不重要。”

“有區別,布荷特。”開膛手說,“很重要的區別。它不是我們要獵捕的龍。不是在霍洛珀爾附近被下毒、正安詳地睡在洞穴裡、周圍堆滿貴金屬和寶石的那條。這條龍只是在草地上休息而已,解決它又有什麼用?”

“肯尼特,這是條金龍。”亞爾潘·齊格林喊道,“你以前見過這種龍嗎?你還不明白嗎?它的皮比可憐的寶藏值錢多了。”

“而且不會造成寶石市場價格波動。”葉妮芙壞笑著補充,“亞爾潘說得對。我們的約定不變。還是有東西可以分享的,不是嗎?”

“嘿!布荷特?”尼斯楚卡跳下馬車,拿著好幾件武器,“我們怎麼保護馬?那頭金蜥蜴是會噴火呢,還是噴酸液或毒煙?”

“鬼才知道,親愛的大人們。”布荷特的語氣有些擔心,“嘿!魔法師們!有關金龍的傳說裡,有沒有提到怎麼殺死它?”

“怎麼殺?用最普通的方法就是了。”柯佐耶德突然高聲回答,“沒時間浪費了。給我找只動物,我們往裡面塞滿毒藥,餵給那隻大蜥蜴。準沒錯。”

多瑞加雷惡毒地瞥了鞋匠一眼。布荷特吐了口口水。丹德里恩厭惡地別過臉。亞爾潘·齊格林雙手叉腰,不懷好意地笑了。

“你們在等什麼?”柯佐耶德問,“抓緊時間幹活吧。往屍體裡塞什麼才能立馬放倒那條爬蟲呢?我們需要有勁兒的東西:劇毒或腐爛物。”

“哈!”矮人笑容未消,“什麼東西既有毒又汙穢還散發著惡臭呢?你不知道,柯佐耶德?就是你啊,你這小混球。”

“啥?”

“滾出我的視線,你這人渣,別讓我再看到你。”

“多瑞加雷大人,”布荷特站起身,對魔法師說,“幫我們個忙。還記得傳說故事裡的相關記載嗎?你對金龍瞭解多少?”

魔法師笑了笑,莊嚴地挺直身子。

“你問我對金龍瞭解多少,是嗎?瞭解得不多,但也足夠了。”

“說來聽聽。”

“聽好了,仔細聽好:我們面前佇立著一條金龍,它是活的傳說,也許是你們殘忍愚行下碩果僅存的一條。傳說不該被殺死。我不許你們碰這條龍。明白了?你們可以放下武器,收拾行李回家了。”

傑洛特本以為一場戰鬥會立即爆發。但他錯了。

吉倫斯蒂恩打破了沉默。

“尊貴的魔法師,小心你說出的話和說話的物件。聶達米爾國王可以命令你收拾行李下地獄,多瑞加雷,但你沒資格作出同樣的提議。聽清楚了?”

“不。”魔法師驕傲地回答,“我是多瑞加雷大師。我不會聽從渺小的國王的命令,何況他的王國只有站在小山頂上才能看到,統治的要塞也又髒又臭又簡陋。你知道嗎,親愛的吉倫斯蒂恩大人,我只要一揮手,就能把你變成一攤牛糞,你那位粗俗的國王會比你更不堪。聽清楚了?”

不等吉倫斯蒂恩回答,布荷特已經衝到多瑞加雷身旁,抓住他的手臂,扭過他的身子。尼斯楚卡和開膛手站到布荷特身後,沉默不語,一臉冷酷。

“聽好了,魔法師閣下。”高大的掠奪者輕聲說,“在你揮手之前,聽我說:我可以花點時間,尊敬的大師,跟你解釋我對你的宣告,傳說,還有那番愚蠢的嘮叨是個什麼看法。但我懶得費工夫,所以請你看好我的答覆。”

布荷特清清喉嚨,用一根手指堵住鼻孔,把鼻涕擤到魔法師的鞋子上。

多瑞加雷臉色煞白,但一動沒動。跟其他人一樣,他也注意到了尼斯楚卡拎在手裡的流星錘。同樣跟其他人一樣,他也知道,尼斯楚卡砸碎他腦袋的時間,肯定比他念咒的時間短得多。

“好了,”布荷特說,“閣下,麻煩您乖乖站到一邊。如果你還是忍不住想張嘴,我建議你找團草把它塞起來。如果再聽到一句胡言亂語,我保證你會後悔。”布荷特轉過身,搓搓手,“尼斯楚卡、開膛手,開始幹活,別讓那隻爬蟲跑了。”

“它看起來不像要逃。”丹德里恩四下打量一番,“看看它。”

金龍安靜地坐在小丘上,打個哈欠,扭扭頭,拍拍翅膀,在地上敲了敲尾巴。

“聶達米爾國王和諸位騎士!”一個黃銅號角般的聲音突然響起,“我是維綸特瑞坦梅斯,你們面前的龍!看來剛才我製造的山崩——我對此深表自豪——沒能把你們嚇跑。現在你們來到了這兒。如你們所見,這座山谷只有三個出口。東邊通往霍洛珀爾,西邊通往坎恭恩,你們可以沿那兩條路離開,但北方的峽谷不準走,因為我,維綸特瑞坦梅斯,禁止你們這麼做。如果有人想違揹我的命令,我會向他發出挑戰,跟他來一場榮耀的騎士決鬥,只用傳統武器:也就是說,禁止使用魔法或噴出火焰。戰鬥直到一方投降為止。根據禮儀,我在等待你們的傳令官予以答覆。”

所有人目瞪口呆。

“它說話了!”布荷特喘息著低聲說,“難以置信!”

“而且它很聰明。”亞爾潘·齊格林補充道,“誰知道傳統武器是什麼?”

“就是沒有魔法的普通武器。”葉妮芙皺著眉頭答道,“但我驚訝的是另一件事。它那條分岔的舌頭沒法準確發音,這無賴用的是傳心術。當心點兒,因為這法術的效力是雙向的,它能讀你們的心。”

“它是瘋透了還是咋地?”開膛手肯奈特惱火地說,“榮耀的決鬥?跟一條愚蠢的爬蟲?它還那麼小!咱們一起上吧!聯起手來!”

“不。”

他們轉過頭去。

德內斯勒的艾克騎在馬上,全副武裝,長槍插在馬鐙裡,身形比徒步時偉岸了許多。他面甲掀起,臉色蒼白,狂熱的眼睛閃閃發光。

“別想這麼做,肯奈特閣下,”騎士答道,“除非跨過我的屍體。我不許有人在我面前侮辱騎士的榮耀。膽敢違背決鬥規則的人……”艾克的聲音越來越響,因激動而變得沙啞,“膽敢取笑榮譽、取笑我的人,他或我的血必將在這土地上流淌。那隻野獸要求一對一決鬥?那就決鬥吧!讓傳令官報出我的名號!讓諸神裁決我們的命運!那條龍有尖牙利爪,有地獄的狂怒,而我……”

“真是個蠢貨。”亞爾潘·齊格林低聲道。

“而我擁有律法、信仰和處女的淚水,這條大蜥蜴……”

“閉嘴,艾克,我們聽得都快吐了!”布荷特吼道,“要去就去。與其喋喋不休,不如趕緊上草地去!”

“嘿,布荷特!等等!”矮人首領插嘴道,他拽著鬍鬚,“你忘記約定了嗎?如果艾克殺死那條大蜥蜴,他會拿走一半……”

“艾克什麼也不會拿走。”布荷特咧嘴笑著回答,“我瞭解他。對他來說,只要丹德里恩為他寫首歌,那就足夠了。”

“安靜!”吉倫斯蒂恩命令道,“那就這樣。代表信仰和榮耀的遊俠騎士,德內斯勒的艾克,將會挑戰那條龍,他將作為聶達米爾國王的長槍與利劍,為坎恭恩而戰。這就是國王的旨意!”

“你聽到了?”亞爾潘·齊格林壓低聲音說,“聶達米爾的長槍與利劍。坎恭恩的蠢貨國王徹底堵住了我們的嘴。我們現在怎麼辦?”

“什麼也不幹。”布荷特吐了口口水,“你沒想跟艾克打一架,對吧?他已經一邊胡言亂語一邊騎到馬背上了,最好隨他去吧。讓他去,該死的,就讓他騎馬跟那條龍拼個你死我活。然後我們再看著辦。”

“誰當傳令官?”丹德里恩問,“那條龍想要個傳令官。也許我可以?”

“不,這又不是找人唱幾支小曲兒,丹德里恩。”布荷特皺眉道,“亞爾潘·齊格林嗓門夠大,讓他當傳令官吧。”

“同意,這有何難?”亞爾潘答道,“把旗幟和紋章準備好,一切按規矩來。”

“注意,矮人閣下,千萬記得禮貌與尊重。”吉倫斯蒂恩提醒道。

“不用你教我。”矮人驕傲地挺起胸膛,“你還沒學會說話,我已經主持過一場正式婚禮了。”

這段時間裡,龍依然坐在小丘上,愉快地晃著尾巴,耐心等待。矮人爬上最高的一塊石頭,清清嗓子,大喊起來:

“喂!那邊那個!”他雙手叉腰,“你這長鱗的蠢貨!準備好聽傳令官的話沒?別找了,就是我!遊俠騎士、德內斯勒的艾克要第一個挑戰你!根據神聖的習俗,他會用長槍戳進你的肚皮——對你來說也許很不幸,但可憐的少女們和聶達米爾國王會很高興的!戰鬥必須遵循榮譽和律法。根據規則,你不能噴火。你們只能用傳統武器把對方打成肉醬。戰鬥會持續到一方認輸或嗝屁為止……我們都希望這就是你的下場!那條龍,聽明白沒?”

龍打個呵欠,抖抖翅膀,沿山坡迅速滑落到平地。

“我聽到了,高尚的傳令官。”它回道,“就請勇敢的艾克屈尊到草地上來吧。我準備好了!”

“真是個笑話!”布荷特啐了一口,陰鬱地看著騎士艾克策馬走出石圈,“該死的鬧劇……”

“閉嘴吧,布荷特。”丹德里恩搓著手大喊,“看啊,艾克衝鋒了!活見鬼,這能讓我寫出一首動人的歌謠!”

“烏拉!為艾克歡呼三聲吧!”聶達米爾手下一名弓手大喊。

“換作是我,”柯佐耶德悲傷地插嘴道,“穩妥起見,我會想辦法讓它吞些硫黃。”

戰場上,艾克舉起長槍向龍敬禮。他放下面甲,用馬鐙用力一夾馬腹。

“好吧,好吧。”矮人說,“也許他真是個傻瓜,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瞧瞧他!”

艾克坐在馬鞍上,身體前傾,壓低長槍,策馬飛奔。出乎傑洛特的意料,龍並沒有後退躲避,也沒繞向對手身後,而是全速迎向朝自己攻來的騎士。

“殺!艾克,殺!”亞爾潘大喊。

艾克沒有盲目地正面進攻。儘管一直全速前進,他還是在最後一刻老練地改變了方向,將長槍高舉過馬頭。他從龍的身邊飛掠而過,同時站在馬鐙上,用盡全力刺出長槍。剎那眾人歡聲雷動,只有傑洛特拒絕加入這場合唱。

龍轉了個圈,躲開這下刺擊,動作敏捷而優雅。它的身體像鞭子一樣抽回,帶著貓科動物般的活力與冷漠,用爪子撕開了馬腹。馬兒人立而起,發出一聲哀鳴。儘管騎士大吃一驚,卻沒丟下長槍。馬兒摔倒的同時,龍爪只一揮,就從馬鞍上抄起了艾克。他被拋到空中,身上的甲片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所有人都聽到了他落地時的撞擊聲。

龍用腳爪壓住馬,坐在地上,長滿獠牙的嘴巴咬住馬身。馬兒發出驚恐的嘶吼,最後抽搐著死去。

一陣沉默中,眾人都聽到了維綸特瑞坦梅斯低沉的聲音:“勇猛的德內斯勒的艾克可以退場了。他沒法繼續戰鬥了。有請下一位。”

“哦,該死!”亞爾潘·齊格林輕聲咒罵。

“兩條腿都斷了,”葉妮芙用亞麻布擦擦手,“脊椎肯定也受了傷。盔甲後部開裂,像被攻城槌撞到一樣。他的腿是被自己的長槍砸斷的,短時間內沒辦法騎馬,恐怕以後也回不到馬背上了。”

“職業風險。”傑洛特輕聲道。

女術士皺起眉頭。

“這就是你想說的?”

“那你想聽什麼,葉妮芙?”

“這條龍的速度快得驚人,人類沒法擊倒它。”

“我知道。不,葉,我不會去的。”

“因為你的原則,”女術士惡狠狠地笑問,“還是出於常人的恐懼感?這是你唯一保留的人類情感吧。”

“二者兼有。”獵魔人心平氣和地說,“有什麼分別嗎?”

“說實在的,”葉妮芙湊近他,“一點都沒有。原則可以逾越,恐懼可以戰勝。殺了這條龍吧,傑洛特。為了我。”

“為了你?”

“為了我。我要這條龍,我要它的全部,我要它只屬於我。”

“你自己用咒語殺它嘛。”

“不,你來殺。我會用咒語阻止掠奪者等人,不讓他們妨礙你。”

“那會死人的,葉妮芙。”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在乎死人了?你只要對付那條龍就好,其他人交給我。”

“葉妮芙,”獵魔人冷冷地回答,“我實在不明白,你幹嗎要那條龍?它的黃色鱗片有那麼吸引人嗎?你從來沒受過貧窮的困擾:你家財萬貫、遠近聞名。所以到底為什麼?別再跟我提什麼職責,算我求你了。”

葉妮芙沉默不語。隨後,她皺起眉頭,踢開草地上的一塊卵石。

“有個人能幫我。顯然……你知道我在說什麼……變化並非不可逆。還有機會。我仍然可以……你明白嗎?”

“我明白。”

“手術既複雜又昂貴,但用一條金龍交換的話……傑洛特?”

獵魔人沉默不語。

“我們掛在橋上時,”她繼續道,“你對我提過要求。儘管發生了那些事,我還是答應你。”

獵魔人悲傷地笑笑,伸出食指,輕觸葉妮芙脖頸上的黑曜石星星。

“太遲了,葉。我們已經從橋上下來了。儘管發生了那麼多事,但我已經不在乎了。”

他做了最壞的打算:傾瀉的火焰,劈來的閃電,雨點般撲面而來的拳頭,辱罵與詛咒。但什麼都沒發生。他抬起頭,驚訝地發現她的嘴唇在微微顫抖。葉妮芙緩緩轉過身。傑洛特有些後悔自己說出的話。也為他們之間萌生的感情而後悔。最後的一絲可能性,像魯特琴絃一樣斷了。他瞥了眼丹德里恩,看到吟遊詩人迅速扭過頭去,避開了他的目光。

“榮耀和騎士精神並不適用於現在的情況,親愛的大人。”布荷特說。他已經穿上聶達米爾的鎧甲,一動不動地坐在石頭上,一臉憂慮的神情。“榮耀的騎士正躺在那兒低聲呻吟。吉倫斯蒂恩大人,派艾克作為國王的騎士和臣屬上場,真是個糟糕的主意。我不敢說出罪魁禍首的名字,但我知道艾克的兩條斷腿該歸功於誰。當然了,現在也算一石二鳥:我們擺脫了沉浸於騎士傳奇、想單人獨騎擊敗惡龍的瘋子,還有想借助前者的幫助一夜暴富的傻瓜。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吧,吉倫斯蒂恩?知道?很好。現在輪到我們了。這條龍屬於我們。屠龍的會是我們掠奪者,好處我們也要全拿。”

“那我們的約定呢,布荷特?”總管大臣大聲問,“我們的約定呢?”

“管他什麼狗屁約定。”

“太離譜了!這是蔑視宮廷!”吉倫斯蒂恩跺著腳說,“聶達米爾國王……”

“國王想幹嗎?”布荷特倚著巨劍,惱火地回答,“國王本人也想親手對抗那條龍?還是你,忠實的總管大臣閣下?你想把你的大肚子塞進鎧甲裡,然後親自上陣!幹嗎不呢?歡迎你上場。我們很期待你的表現,閣下。艾克想用長槍刺穿那條龍時,吉倫斯蒂恩,你就已經盤算好了。你們想拿走一切,而我們什麼都得不到——哪怕它背上的一小片金鱗。現在,太遲了。睜眼看看吧,已經沒人願意為坎恭恩王國而戰了,你也找不到艾克那樣的傻瓜了。”

“不對!”鞋匠柯佐耶德撲倒在國王腳邊,而國王似乎仍在凝望遠方的地平線。“國王陛下!請少安毋躁,等我們霍洛珀爾的小夥子們出現。您的等待會得到回報。讓這些傲慢的傢伙見鬼去吧。指望那些值得您依靠的勇者,別管這些吹牛大王!”

“閉嘴!”布荷特擦去胸甲上的一塊鏽跡,冷冷地命令道,“閉上你的嘴,鄉巴佬,不然我會讓你閉嘴,讓你被自己的牙齒噎死。”

柯佐耶德見肯尼特和尼斯楚卡朝他走來,立刻躲進霍洛珀爾的偵察隊裡。

“陛下,”吉倫斯蒂恩道,“陛下,請您下令吧。”

聶達米爾百無聊賴的表情突然消失了。年輕的國王怒視著總管,長雀斑的鼻子也皺了起來。

“什麼命令?”他緩緩開口,“你終於想到問我了,吉倫斯蒂恩,而不是以我的名義替我作決定?我很欣慰。希望你能保持下去,吉倫斯蒂恩。從現在起,我要你保持沉默與順從,這就是我的第一條命令。把所有人召集起來,叫他們把德內斯勒的艾克放到馬車上。我們回坎恭恩。”

“陛下……”

“少廢話,吉倫斯蒂恩。葉妮芙女士,還有尊貴的大人們,我要向你們道別了。這場遠征浪費了我太多時間,但也讓我獲益良多。我學到了不少東西。葉妮芙女士、多瑞加雷大人、布荷特大人,感謝你們和你們的每一句話。也感謝你,傑洛特大人,感謝你的沉默不語。”

“陛下,”吉倫斯蒂恩問,“為什麼?那條龍就在那兒,聽憑您發落。陛下,您忘記您的野心了嗎?”

“我的野心?”聶達米爾若有所思地重複道,“我現在沒有什麼野心。要是繼續留在這兒,恐怕以後也不會再有了。”

“那瑪琉爾呢?與公主的聯姻呢?”總管大臣沒有放棄,他擰著雙手說下去,“還有王位,陛下?人民相信……”

“借用布荷特先生的話,管他什麼狗屁人民。”聶達米爾答道,“無論如何,瑪琉爾的王位都是我的:我在坎恭恩有三百騎兵、一千五百步兵,足以對抗他們不足千人的兵力。他們終究會承認我的合法地位。只要殺出一條血路,他們就會承認我。至於他們的公主,那頭胖母牛,我才不會跟她白頭偕老。只要借她的肚子生下我的孩子,我就可以除掉她了,用柯佐耶德大師的老辦法。我們已經說得夠多了,吉倫斯蒂恩,該執行我的命令了。”

“的確。”丹德里恩輕聲對傑洛特說,“他真的學到了很多。”

“是啊,很多。”傑洛特看向金龍所在的小丘,它垂下三角形的腦袋,正用分叉的紅舌舔著草地上的什麼東西,“但我可不想當他的臣民,丹德里恩。”

“你覺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一個灰綠色的小東西倚在金龍的爪邊,拍動蝙蝠似的翅膀。獵魔人盯著它。

“你呢,丹德里恩,你有什麼看法?”

“我怎麼看有什麼要緊?傑洛特,我是個詩人。我的看法有絲毫重要之處嗎?”

“當然有。”

“既然這樣,那我告訴你,傑洛特。每次我見到爬行動物,比如蛇或蜥蜴,都覺得噁心和害怕。它們太可怕了……可這條龍……”

“怎麼?”

“它……它很美,傑洛特。”

“謝謝,丹德里恩。”

“謝我幹嗎?”

傑洛特轉過身去,用緩慢的動作將胸前的劍帶又勒緊兩個孔。他抬起右手,確認劍柄的位置是否合適。詩人瞪大眼睛看著他。

“傑洛特,你打算……”

“沒錯。”獵魔人冷靜地答道,“可能性的界限是存在的。我已經受夠這些了。你打算怎麼做,丹德里恩?留下來,還是跟聶達米爾的軍隊一起走?”

詩人彎下腰,把魯特琴輕輕靠在石頭上,然後直起身。

“我留下。你剛才說什麼來著?可能性的界限?講好了,我要把它作為新歌謠的主題。”

“這可能是你最後的歌謠了。”

“傑洛特。”

“有事嗎?”

“別殺它……儘量。”

“劍就是劍,丹德里恩,當它出鞘時……”

“你儘量。”

“我儘量。”

多瑞加雷冷哼一聲,轉身面向葉妮芙和掠奪者,又指了指正在遠去的王家旗幟。

“聶達米爾國王已經走了。”多瑞加雷說,“他不會再透過吉倫斯蒂恩發號施令了,因為他終於找回些常識。能跟你同行真是太好了,丹德里恩。希望你現在就開始創作歌謠。”

“關於什麼的?”

魔法師從貂皮夾克裡掏出魔杖。

“關於巫師多瑞加雷大師如何成功趕走一群強盜,阻止他們殺死碩果僅存的金龍。別動,布荷特!亞爾潘,把你的斧子拿開!葉妮芙,一根指頭都別動!滾吧,你們這群雜種,我奉勸你們跟著國王回去,就像獵犬跟著主人那樣。帶上你們的馬和馬車。我警告你們:不管是誰,哪怕多做一個動作,那人就會化為一股輕煙,只留下沙土裡空蕩蕩的腳印。這可不是說笑。”

“多瑞加雷。”葉妮芙嘶聲道。

“親愛的魔法師,”布荷特用通情達理的語氣說,“我們可以達成協議……”

“閉嘴,布荷特。我再重複一遍:別碰這條龍。到別處去找活兒幹吧,別再來了。”

葉妮芙的手突然往前一指,多瑞加雷周圍的地面立刻爆出一團碧藍色的火焰,碎石和泥土四下飛濺。魔法師步履蹣跚,被火焰包圍。尼斯楚卡趁機跳過去,一拳打在他臉上。多瑞加雷跌倒在地,魔杖射出一道紅色電光,打在岩石之間。開膛手肯尼特突然出現在身側,踢了倒黴的魔法師一腳。他正想再補一腳,獵魔人已經擋在他們中間,推開開膛手,拔劍出鞘,朝肯尼特胸甲和護肩的空隙筆直刺去。布荷特用劍擋下這一擊。丹德里恩想絆倒尼斯楚卡,但沒能成功。尼斯楚卡抓住詩人五顏六色的外衣,一拳打在他兩眼之間。亞爾潘·齊格林迅速繞到丹德里恩身後,用斧柄打中他的膝蓋後部,讓他摔倒在地。

傑洛特旋身躲開布荷特的劍鋒,同時朝靠近他的開膛手揮出一劍,斬開對方手臂上的鐵製臂環。開膛手向後一躍,摔倒了。布荷特哼了一聲,像揮舞鐮刀一樣揮動長劍。傑洛特跳起來,躲過破空的利刃,劍柄在布荷特的胸甲上敲了一下,又收回劍來,攻向布荷特的臉頰。布荷特無法格擋,於是仰面朝後倒去。獵魔人只一躍,便逼近對手身前……就在這一瞬間,傑洛特突然覺得大地在顫抖,雙腳站立不穩。眼中的地平線變成了豎直的。他徒勞地試著用手畫出保護法印,但還是重重地倒向一旁,劍從麻木的手中滑出。他聽到自己脈搏跳動的聲音,還有連綿不絕的嘶嘶聲。

“趁咒語還能維持,把他們綁起來。”葉妮芙在遠處的高地上大喊,“三個都綁起來!”

多瑞加雷和傑洛特頭暈目眩,動彈不得,只能任人綁住手腳,再被捆到馬車上。他們一言不發,不再抵抗。丹德里恩咒罵著掙扎一番,結果捱了幾拳,仍被五花大綁起來。

“把這些狗孃養的捆起來幹嗎?”柯佐耶德走過來插嘴道,“這些叛徒,直接殺了才最好。”

“你才真是狗孃養的。”亞爾潘·齊格林答道,“雖然這麼說等於侮辱狗。滾開,你這寄生蟲!”

“口無遮攔!”柯佐耶德大喊,“等我們的人從霍洛珀爾趕來,我倒要看看你想怎樣。在他們看來,你……”

亞爾潘展現出與身材不相符的敏捷,毫不費力地一轉身,用斧柄敲中柯佐耶德的頭。尼斯楚卡從旁靠近,順勢補了一腳,讓柯佐耶德在草叢裡摔了個嘴啃泥。

“你會後悔的!”鞋匠趴在地上,朝他們大喊,“你們全都……”

“抓住他,夥計們!”亞爾潘·齊格林大聲說,“抓住那個婊子養的髒鞋匠!上啊,尼斯楚卡!”

柯佐耶德可沒傻等著。他跳起來,朝東面的峽谷一路飛奔。

霍洛珀爾的偵察兵跟在他身後。矮人們一邊丟石頭,一邊哈哈大笑。

“空氣清新了好多。”亞爾潘大笑,“好啦,布荷特,咱們去解決那條龍。”

“等一下。”葉妮芙抬起手臂,“你們誰也解決不了……你們可以原路返回了。現在就走。你們,所有人。”

“什麼?”布荷特不懷好意地眨眨眼,“親愛的女術士,請問你在說什麼?”

“滾開!快滾!去找那個鞋匠吧。”葉妮芙重複道,“你們所有人。我會親手對付那條龍,不用什麼傳統武器。你們離開前應該感謝我。要不是我,你們就會嚐到獵魔人那把劍的滋味了。快走吧,布荷特,在我發火之前。我警告你們:我懂得一條咒語,揮揮手就能把你們都閹了。”

“天哪!”布荷特驚呼道,“我的忍耐已經到頭了。我可不想被人當成傻子。開膛手,去把馬車的馬卸了。看來我也得動用不那麼傳統的武器了。有人要倒黴了,親愛的大人們。我不會指明是誰,只想說,是個卑鄙的女術士。”

“儘管試試,布荷特。你可以讓我找點樂子。”

“葉妮芙,”矮人責問,“為什麼?”

“也許因為我愛吃獨食,亞爾潘。”

“哦,是啊,”矮人笑道,“你也算是個人類,跟矮人媲美的人類。能在一位女術士身上找到共同點,真令人高興。我也愛吃獨食,葉妮芙。”

他俯下身子,動作迅疾,快如閃電。一顆不知從哪兒飛來的金屬球劃破空氣,狠狠砸中葉妮芙的額頭。沒等女術士反應過來,開膛手和尼斯楚卡已經抓住她的雙臂,而亞爾潘用一根繩子綁住她的腳踝。女術士憤怒地咆哮起來。亞爾潘手下一個小夥子從後面制住她,把一副馬籠頭套在她頭上,勒緊,讓她無法開口呼叫。

“現在呢,葉妮芙?”布荷特大呼小叫地朝她走去,“你兩隻手都不能用了,想怎麼閹了我?”

他撕開她束腰外衣的領口,又扯掉她的襯衫。葉妮芙套著馬籠頭,只能用含糊的叫聲咒罵他。

“我們現在沒時間。”布荷特伸手摸她,引來矮人們一陣竊笑,“但你不會等太久,女術士。等解決了那條龍,我們可以一起找點樂子。夥計們,把她綁到車輪上。兩隻手都綁緊,連一根指頭也別讓她動。你們不準隨便碰她,該死的。誰在屠龍時表現最好,誰就可以優先處置她。”

“布荷特,”傑洛特聲音很輕,但充滿威脅,“當心。我會追你到天涯海角。”

“真讓我吃驚。”掠奪者同樣輕聲回答,“如果我是你,就會乖乖閉嘴。我瞭解你的實力,不會輕視這種威脅。你讓我別無選擇,只能殺了你,獵魔人,但我們會遲些料理你。尼斯楚卡、開膛手,上馬。”

“不怪你運氣差。”丹德里恩哀號道,“見鬼,是我讓你惹上這些破事兒的。”

多瑞加雷低下頭,濃稠的鮮血從他的鼻子緩緩流到肚子上。

“別死盯著我了!”女術士弄鬆了馬籠頭,衝傑洛特大喊。她在繩索下像蛇一樣徒勞地掙扎,想遮住裸露的身體。傑洛特順從地移開視線,但丹德里恩沒有。

“依我看,”詩人諷刺道,“你肯定用了一整桶曼德拉草藥膏,葉妮芙。你的面板就像十六歲的少女。讓我直起雞皮疙瘩。”

“閉嘴,你這婊子養的!”女術士罵道。

丹德里恩卻沒退縮。“你到底多大年紀?兩百歲?起碼一百五了吧?可你就像……”

葉妮芙伸長脖子唾了他一口,可惜失了準頭。

“葉……”獵魔人悲傷地嘟囔著,用肩膀擦去耳朵上的口水。

“叫他別再衝我擠眉弄眼!”

“我也不想這樣。”丹德里恩大聲說,又朝身子半裸、春光無限的女術士望去,“就因為她,我們才會被抓。他們會割斷我們的喉嚨,還會強姦她。可她的年紀……”

“閉嘴,丹德里恩。”獵魔人喝道。

“那可不行。我正極度渴望創作一首關於乳房的歌謠呢。請別打擾我。”

“丹德里恩,”多瑞加雷又吐出幾口血,“嚴肅點兒。”

“見鬼,我夠嚴肅的了。”

在一名矮人的幫助下,穿著沉重鎧甲的布荷特費力地爬上馬。尼斯楚卡和開膛手早就等在坐騎上,腰間配著長劍。

“很好。”布荷特嘟囔道,“該去找那條龍了。”

“不。”一個低沉的聲音應道,聽起來就像吹響的黃銅號角,“是我來找你們才對!”

岩石圈後探出一張閃閃發亮的金色長嘴,隨後是由尖刺保護的細長脖頸,再後面是長著利爪的指掌。有著垂直瞳孔、看起來不懷好意的爬行類眼球正從高處打量著下方。

“我在戰場上等不及了。”金龍維綸特瑞坦梅斯掃視眾人,解釋道,“於是冒昧地過來。看來,願意跟我交戰的對手越來越少了。”

布荷特用牙齒咬住韁繩,雙手握住長劍。

“賊樣混好。”他咬著韁繩,含混不清地答道,“偶希望裡也尊北好了,怪偶!”

“我準備好了。”金龍答道。它弓起背脊,尾巴挑釁地在空中晃了晃。

布荷特確認了一下週圍的情況。尼斯楚卡和開膛手從兩側緩緩包圍巨獸,動作從容冷靜。亞爾潘·齊格林和他的小夥子們等在後方,舉起斧頭。

“嗚呀呀呀!”布荷特大吼,催促馬兒向前,狂亂地舞起長劍。龍轉過身子,肚皮貼向地面,像蠍子似的翹起尾巴,但它掃倒的並非布荷特,而是從側面攻來的尼斯楚卡。尼斯楚卡咣噹一聲倒在地上,馬兒嘶鳴起來。布荷特縱馬飛馳而過,長劍用力劈砍,可金龍老練地躲過寬闊的劍刃。前衝之力使得布荷特從金龍身旁掠過。它扭動身體,用後腿站起,前爪拍向開膛手,真把他的坐騎開了膛,又揮出一爪劃開騎手的大腿。布荷特在馬鞍上身體前傾,努力控制住馬,又用牙齒咬著韁繩,再次發起衝鋒。

金龍的尾巴劃破空氣,掃開所有撲上前來的矮人。然後它迎向布荷特,順便狠狠碾過剛想爬起身的開膛手。布荷特轉過頭,引著坐騎避讓,但金龍這次速度更快、動作更敏捷。它狡猾地截住從左邊攻來的布荷特,擋住他的去路,並用尖利的前爪擊中他。馬兒人立而起,側翻倒地。布荷特從馬鞍上飛了出去,長劍和頭盔紛紛掉落。他仰天栽倒,腦袋撞上一塊巨石。

“跑,小夥子們!跑到山裡!”亞爾潘·齊格林的叫喊聲淹沒了尼斯楚卡的哀號——後者仍被自己的馬壓在身下。

矮人的鬍鬚在風中飄揚,朝山石飛奔而去,小短腿居然跑出了驚人的速度。金龍沒追他們。它靜靜地坐著,掃視四周。尼斯楚卡在坐騎身下扭動大叫,布荷特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開膛手像螃蟹一樣橫著挪動,蹣跚退到岩石後躲避。

“真是難以置信。”多瑞加雷喃喃道,“難以置信……”

“嘿!”丹德里恩拼命掙扎,整輛馬車都搖晃起來,“那是什麼?那兒,快看!”

他們看到,東部峽谷掀起一股龐大的塵雲,繼之以叫喊聲、車輪聲和馬蹄聲。金龍抬頭看去。

三輛大馬車載著手持武器的人來到平原上。他們分散開來,包圍了金龍。

“活見鬼!是霍洛珀爾的民兵隊和公會!”丹德里恩喊道,“他們真的繞過布拉河趕來了!沒錯,是他們!瞧啊,領頭的是柯佐耶德!”

龍垂下頭顱,將一隻唧唧叫的灰色小東西輕輕推向馬車。隨後它用尾巴抽打地面,高聲咆哮,像一支利箭那樣縱身撲向霍洛珀爾人。

“傑洛特,在草地上蠕動的小東西是什麼?”葉妮芙問。

“是那條龍保護的東西。”獵魔人答道,“最近才在北部峽谷的洞穴裡孵化出來。它是被柯佐耶德下毒的母龍的子嗣。”

小龍用渾圓的肚皮貼著地面,猶豫而蹣跚地靠近馬車。它唧唧叫著,用後腿站立,展開雙翼。它突然湊上前去,依偎在女術士懷裡。葉妮芙倒吸一口冷氣,露出困惑的神色。

“它喜歡你。”傑洛特喃喃道。

“也許還小,但它不傻。”丹德里恩雖被五花大綁,還是竭力扭動身子,“瞧它的小腦袋靠在哪兒。見鬼,我真想跟它換個位置。嘿!小傢伙!你該逃跑才對。她是葉妮芙,龍之剋星!還有眾位獵魔人!好吧,實際上只有一位獵魔人……”

“閉嘴,丹德里恩。”多瑞加雷喊道,“快看那邊!他們要抓住它了!願他們所有人都染上瘟疫!”

霍洛珀爾居民的馬車骨碌碌向前,就像一輛輛戰車,朝攻來的金龍衝去。

“把它砍成碎片!”柯佐耶德抓著車伕的肩膀大喊,“把它砍到一口氣都不剩,朋友們!別後退!”

金龍輕巧地一躍,避開為首的馬車,卻發現自己被困在隨後的兩輛馬車之間,一張繫著繩索的雙層大漁網朝它迎頭扣下。金龍被網子纏住,跌倒在地。它掙扎一陣,又蜷成一個球,再猛地蹬開雙腿。漁網頓時被它撕碎。頭一輛馬車掉頭返回,又撒出一張網,這下它徹底無法動彈了。另兩輛馬車作了個U型轉彎,再次衝向金龍,越過坑窪的地面,顛簸向前。

“你被困在網裡了,小魚兒!”柯佐耶德大喊,“我們這就把你開膛破肚!”

金龍咆哮起來,烈焰裹挾煙雲湧向天空。霍洛珀爾民兵跳下馬車,朝金龍衝去。巨龍再次咆哮起來,聲音嘹亮又絕望。

北邊峽谷傳來了迴應:一陣刺耳的戰吼。

她們騎在全速賓士的駿馬上,自峽谷中現身,金色髮辮在風中飛舞,刀刃閃閃發光……

“澤瑞坎人!”獵魔人大叫,想要奮力掙脫繩索。

“哦,見鬼!”丹德里恩驚呼道,“傑洛特,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澤瑞坎少女在民兵隊中殺出一條血路,就像熱刀子切進黃油,身後留下一具具殘破的屍體。她們跳下馬,朝被困的金龍奔去。有個民兵試圖阻截,頓時身首異處。另一個用乾草叉刺向薇亞,澤瑞坎少女雙手揮刀,自下而上將對方從會陰到胸骨整個剖開。其他人見狀拔腿就跑。

“上馬車!”柯佐耶德大喊,“上馬車,朋友們!用馬車碾碎她們。”

“傑洛特!”葉妮芙突然大叫。她將被綁住的雙腳伸到馬車下,靠近獵魔人被反綁的雙手,“伊格尼法印!燒斷我的繩子!能摸到嗎?快燒斷它,該死的!”

“可我看不見!”傑洛特抗議道,“葉,我會燒傷你的!”

“快畫法印!我受得了!”

傑洛特照做了。他感到手指一陣刺痛,在女術士腳踝上方畫出伊格尼法印。葉妮芙扭過頭去,咬著外套的領子,壓住呻吟。小龍雙翼靠在她身上,唧唧叫個不停。

“葉!”

“燒斷繩子!”她哀號道。

血肉燒焦的氣味令人再也無法忍受時,繩索終於燒斷了。多瑞加雷發出一聲怪叫,昏厥過去,身子靠著車輪軟軟癱倒。

女術士的面孔因痛苦而扭曲,她坐直身子,抬起一條腿,發出一聲滿懷憤怒和痛苦的吶喊。傑洛特脖子上的徽章彷彿活物一般顫抖起來。葉妮芙挪挪屁股,腳尖指向霍洛珀爾民兵隊的馬車,高聲念出一句咒語。空氣顫抖起來,充斥著臭氧的味道。

“哦!諸神在上!”丹德里恩敬畏地呻吟起來,“這將是一首多麼偉大的歌謠啊,葉妮芙!”

這條美腿施展的咒語不算太成功。第一輛馬車和車上所有人都染成了毛茛草似的黃色,而霍洛珀爾的戰士們被殺意衝昏了頭腦,根本沒注意到。咒語對第二輛馬車更奏效些:所有乘員立刻變成長滿疙瘩的大青蛙,滑稽地呱呱叫著,四散奔逃。少了車伕,馬車很快翻倒在地。拉車的馬掙脫挽具,歇斯底里地嘶鳴著,消失在遠方。

葉妮芙咬著嘴唇,再次抬起腿。伴著高處傳來的振奮人心的樂聲,那輛毛茛黃色的馬車變成一團同樣色彩的煙霧:所有乘員都頭暈目眩地倒在草地上,壯觀地壘成一堆。

第三輛馬車的輪子變成了方的:馬兒人立而起,馬車轟然倒下,霍洛珀爾民兵紛紛被甩出。憤懣未消的葉妮芙再次抬腿,又施展一個咒語,把民兵們變成形形色色的動物:烏龜、鵝、千足蟲、粉紅火烈鳥或乳豬。兩位澤瑞坎少女繼續殺戮殘餘的敵人,手法老練、有條不紊。

金龍終於將漁網撕成碎片。它一躍而起,拍打雙翼,大聲咆哮,像利箭一般追向逃脫了大屠殺的柯佐耶德。鞋匠跑得跟瞪羚似的,可金龍比他更快。傑洛特看到它嘴巴張開,獠牙如匕首般鋒利閃亮。他轉過頭去,卻聽到一聲令人血凝的慘叫,然後是可怕的嚼咬聲。丹德里恩低呼一聲。葉妮芙的臉色蒼白如紙,她扭過頭,彎下腰,在馬車旁吐了一地。

隨後一片寂靜,只有倖存的霍洛珀爾民兵偶爾發出呱呱、嘎嘎和唧唧的叫聲。

薇亞站在葉妮芙身前,雙腿岔開,臉上掛著壞笑。澤瑞坎少女拔出軍刀。臉色蒼白的葉妮芙抬起腿。

“住手。”三寒鴉博爾奇制止道。他坐在一塊石頭上,把幼龍抱在懷裡,顯得冷靜而又歡快。

“不要殺葉妮芙女士。”博爾奇,同時也是金龍維綸特瑞坦梅斯續道,“已經沒有必要了。另外,我們還得感謝葉妮芙女士無價的幫助。放開他們,薇亞。”

“你知道嗎,傑洛特?”丹德里恩揉著麻木的雙手,喃喃道,“你知道嗎?有首古老的民謠,講一條金龍。金龍可以……”

“變成任何形態。”獵魔人幫他說完,“甚至包括人形。我聽過,但我以前不相信。”

“亞爾潘·齊格林先生!”矮人正懸在離地兩百腕尺的懸崖邊,金龍對他說,“你在那兒找什麼?土撥鼠嗎?我沒記錯的話,土撥鼠不合你的口味。下來吧,算我求你,去幫幫掠奪者,他們需要救助。今天的殺戮已經結束了。這對所有人都好。”

丹德里恩試圖喚醒依然不省人事的多瑞加雷,同時焦慮地打量正在審視戰場的澤瑞坎少女。傑洛特為葉妮芙燒傷的腳踝塗上油膏,再包紮起來。女術士倒吸著涼氣,低聲咒罵不停。

包紮完畢,傑洛特站起身。

“待著別動。”他說,“我得跟那條龍談談。”

葉妮芙齜牙咧嘴,也站了起來。

“我跟你一起,傑洛特。”她拉住他的手,“可以嗎?拜託了,傑洛特。”

“葉,跟我一起?我以為……”

“別以為了。”

她摟住他的肩膀。

“葉?”

“都沒關係了,傑洛特。”

他看著她,她的雙眸就像從前那樣溫暖。他低下頭,吻住她的雙唇。她的嘴唇柔軟發燙,帶著渴望,就像從前。

他們朝金龍走去。在傑洛特的攙扶下,葉妮芙用指尖捏起裙襬,行了個非常正式的屈膝禮,好像覲見一位國王。

“三寒……維綸特瑞坦梅斯……”獵魔人開口道。

“在你們的語言裡,我的名字是‘三隻黑鳥’的意思。”博爾奇解釋道。

幼龍用爪子勾住三寒鴉的前臂,頭蹭上他的脖子,享受他的撫摸。

“秩序與混沌。”維綸特瑞坦梅斯笑道,“傑洛特,還記得嗎?混沌代表侵略,秩序代表對抗侵略。傑洛特,難道我們不該前往世界的盡頭,去對抗侵略與邪惡嗎?尤其是報酬足夠驚人時——比如現在。我說的就是那條母龍米爾加塔布雷克的寶藏。她在霍洛珀爾附近被人下毒,於是召喚我前來,幫她消滅威脅到自己的邪惡勢力。在德內斯勒的艾克被抬下戰場不久,米爾加塔布雷克就飛走了。她趁你們辯論和爭吵時逃走了,把寶藏留給了我,換句話說,是給我的報酬。”

幼龍唧唧叫著,拍打雙翼。

“所以你……”

“沒錯。”金龍打斷他的話,“如今的時日,如今的時代,這很有必要。被你們統稱為怪物的生物越來越感受到人類的威脅。它們不知道如何保護自己,所以需要一個守護者……比如一名獵魔人。”

“這條路的終點是什麼?”

“就是它。”維綸特瑞坦梅斯抬起前臂,幼龍嚇了一跳,唧唧叫著,“它就是我的終點,我的目標。多虧了它,利維亞的傑洛特,我才能證明可能性的界限並不存在。你也會在某一天找到類似的目標,獵魔人。即便異類也有活下去的資格。再見了,傑洛特。再見了,葉妮芙。”

女術士又行個屈膝禮,身子緊貼傑洛特的肩膀。維綸特瑞坦梅斯站起身,看著她,臉色十分嚴肅。

“請原諒我的冒失和坦白,葉妮芙。你的想法全寫在臉上,我甚至不用讀心。你和獵魔人,你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但你們不會有結果的。沒有。我很抱歉。”

“我知道。”葉妮芙的臉色有些發白,“我知道,維綸特瑞坦梅斯。但我還是相信,可能性是沒有界限的,或者說,界限還很遙遠。”

薇亞來到傑洛特身邊,對他耳語,撫摸他的肩膀。金龍大笑起來。

“傑洛特,薇亞想告訴你:她永遠不會忘記‘沉思之龍’的浴盆。她希望還能再見到你。”

“什麼意思?”葉妮芙不安地眨眨眼。

“沒什麼。”獵魔人連忙答道,“維綸特瑞坦梅斯……”

“我聽著呢,利維亞的傑洛特。”

“你能變成任何形態?想變什麼都行嗎?”

“對。”

“那為什麼變成人類?為什麼變成博爾奇,還佩戴三隻黑鳥的紋章?”

金龍露出愉快的笑容。

“傑洛特,我們可敬的祖先第一次見面時是個什麼情形,我不太清楚。但我知道,對龍來說,最可憎的就是人類。人類會喚醒龍族本能而不合情理的憎恨。不過我是個例外。對我來說……你是個相當不錯的人。再見了。”

並非幻象消失時那種模糊的漸變,一切就在眨眼間發生。片刻之前,那兒還站著一位捲髮騎士,身穿繡著三隻黑鳥的束腰外衣,而眼下,只有一條金龍,正優雅地伸長纖細的脖頸。金龍點點頭,伸展雙翼,翅膀在陽光下閃耀璀璨的金光。葉妮芙長出一口氣。

薇亞和蒂亞坐在馬鞍上,向他們揮手道別。

“薇亞,”獵魔人說,“你是對的。”

“嗯?”

“他果然是最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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