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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嶺抱南北(盛世華光)

由 海外網 發表于 運動2023-01-10

簡介無論何時,只要看到那些標註,我就會想起秦嶺的人和事,想起秦嶺的大熊貓、金絲猴、朱䴉和金毛扭角羚

在水裡睜眼睛有什麼危害呢

秦嶺抱南北(盛世華光)

一張地圖

秦嶺是南方的北方,秦嶺是北方的南方。在這裡,北方轉身抱住了南方,南方回頭抱住了北方。

梁爽送我一張地圖,是帶有比例尺的精確到毛孔的秦嶺此行路線圖。在一般人眼裡,地圖是平面的,可在製圖人眼裡卻是立體的。

地圖,原來也是活著的東西呀!當車窗外的山嶺和森林呼呼閃過的時候,我分明看到閃過的一切,又長了翅膀呼呼落到了地圖上。倏忽間,時間和空間並置了,這是一張充滿生命律動的地圖啊!在地圖上,漢江流出秦嶺閃著白光;在地圖上,大熊貓抱著翠竹吃相貪婪;在地圖上,朱䴉迎著黃昏前的落日振翅飛翔;在地圖上,金毛扭角羚怒目圓睜野性生猛;在地圖上,金絲猴嘔嘔嘔亂叫攪動著山林。

梁爽是我的朋友,現任自然資源部第一地理資訊製圖院副院長,是測繪與製圖方面的專家。他告訴我,秦嶺的每一座山嶺、每一道溝壑、每一條河流、每一棵草木都有地理資訊記錄在案。測繪製圖工作者,就是用腳步丈量大地的人,就是用科技手段描繪山河的人。

秦嶺北緣太白山龐大高聳的山體,如同一道堅固的屏障,阻擋了北方南侵的寒流。而南坡的氣候卻溫暖宜人,林木繁盛,生物多樣性豐富,是大熊貓、金絲猴、朱䴉和金毛扭角羚最理想的棲息地。

梁爽指指地圖說,秦嶺以太白山體為分界線,以南為長江流域,屬於南方;以北為黃河流域,屬於北方。

在地圖上,北方與南方是如此直觀。如今,秦嶺的廣大地域都劃入了國家公園保護範圍。我們所生活的世界,並非只是我們的世界。一切活著的生命,都在為求食而生存,為傳種而繁衍。人是例外的,在危機和災難面前,人類除了拯救自己之外,還承擔著拯救世界的使命。

秦嶺,山連著山,水接著水,森林疊著森林。對於中國來說,秦嶺意味著什麼呢?

牛背梁

秦嶺以柞樹為主的森林分佈在牛背梁。柞樹即為橡樹。秋天,柞樹林裡常有野豬出沒。野豬最喜食柞樹上掉下來的果實。

咯嘣咯嘣!野豬嚼著柞果,嘴裡發出脆裂的響聲。然而,野豬總是粗心得很,取食潦草,現場被它糟蹋得混亂不堪。當它用嘴巴拱食腐殖質層或者土壤中柞果的時候,也就給另一些柞果培了土,施了肥。次年春天,柞苗就眨巴著眼睛呼呼長出來了。

我在牛背梁沒看到野豬,卻看到野豬拱食的痕跡。也許,它聽到了響動,遠遠躲起來了。

野豬在森林生態系統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它能用嘴巴拱出土坑,雨天蓄水,供各種小動物飲之。它能掀翻石頭,拱開堅硬的地面,拱出土壤為柞樹播種。當然,它也能給柞樹鬆土透氣,讓地下的根舒展起來,盡情呼吸。

當地一位野生動物專家告訴我,野豬有三大特性:一則,雖然是食草類動物,但也雜食,草根、樹根、漿果、堅果、花莖,基本上不挑食,啥都吃;二則適應能力極強,無論是高山,還是草地、灌叢、荒漠隨處可棲;三則,繁殖能力驚人,一胎數崽,年年產崽,崽又產崽,種群數量成倍增長。

生態系統的平衡是一個動態變化的過程。在某段時間,即便野豬數量出現了爆發式增長,也不必大驚小怪。某些物種的區域性喪失或減少,增多或爆發,都會導致生態系統失衡,或者病蟲害發生,或者某種疾病發生。然而,動物與動物之間自有相處的法則。如果人類過多幹預,往往會破壞了自然之道。所有的物種皆為生態系統的組成部分,相互制約,在動態中取得平衡。森林裡,植物、動物、苔蘚、菌類及其微生物各處於自己的位置,新與舊,小與老,更迭不歇,生生不息。

即便是倒木和朽木,也並不意味著生命的完結。在森林裡,從來就沒有多餘的東西。直立的乾枯柞木上長出一串一串木耳,倒木和朽木及其腐殖層上生出一朵一朵蘑菇。偶爾,啄木鳥光顧枯木枝幹上,快速搜尋一番,噹噹噹,一頓猛烈的敲擊,震暈了樹皮裡的蟲子,然後用帶鉤子的長嘴把蟲子取出來吃掉。

牛背梁的早晨,在啄木鳥的敲擊聲中醒來。

大熊貓

某個冬日。雪,紛紛揚揚。潘文石正在追蹤一隻大熊貓。漸漸地,熊貓的腳印被雪覆蓋了。潘文石有些沮喪,一上午的追蹤可能又成徒勞。不知什麼時候,雪停了。山林,寂靜得出奇。累、困、餓一起向他襲來,他搖落芭茅叢上的雪,放下睡袋倒頭便睡。一個小時過去了,“咔!”一聲脆響把他驚醒。雪將一棵松樹枝壓斷了。斷枝落在離他5米遠的地方,濺起的雪塊,彈片一樣向四面八方亂撞。

“大熊貓!”他心裡一喜。當這隻“大熊貓”走出竹林,他瞪大眼睛,驚呆了。原來,那不是大熊貓,而是一隻斑紋清晰的金錢豹。金錢豹離潘文石越來越近,在距他約6米處停了下來。潘文石的眼睛盯著金錢豹的眼睛,金錢豹的眼睛盯著潘文石的眼睛。雙方僵持約40秒鐘,金錢豹轉身走了。潘文石舒了一口氣,睡意全無,他揹著儀器踏著積雪爬上了面前那座大山。山頂的風刀子似的,直往身上割。這座山的竹林裡有4只大熊貓,訊號時強時弱,不停地送來,潘文石不停地記錄著,竟然忘記了時間。

夜幕就要降臨了,潘文石跌跌撞撞地下山,大頭鞋從來沒有今天這樣沉重。“噗通!”潘文石被竹根絆了一跤,迷離目眩地跌下懸崖。他只覺得自己連同世界都在向下墜。剎那間,他本能地抓住了崖壁上一株橫生的杜鵑樹。“咔嚓!”樹斷了。潘文石跌落下來,當他就要與地面撞擊的瞬間,懷裡的杜鵑樹,卻將他彈到一邊,力的方向的改變,創造了潘文石的另一個傳奇——他居然活下來了。

潘文石是大熊貓研究專家、北京大學教授。上世紀80年代初期,他帶領一個多學科的研究小組,對秦嶺大熊貓的歷史演化以及現在的分佈與數量的關係進行綜合性研究,取得了重要成果。1988年,飽含著情感並帶著體溫的《秦嶺大熊貓的自然庇護所》一書出版。書中詳盡分析了秦嶺成為大熊貓庇護所的原因,提出了保護野生動物,首先要保護好棲息地的理論。

除此之外,潘文石和他的學生呂植還在秦嶺獲得了兩個重要發現。一個是,他們發現秦嶺南坡的一些山谷在百餘年前曾一度繁榮,人口增多,大熊貓退向高山。後來,人們又紛紛離去,這裡又成為大熊貓的重要棲息場所。於是,潘文石提出,如果在這些地區科學地控制生態平衡,就有可能爭取大熊貓和人類在共同的環境中一起生存下去。第二個重要發現是,1985年3月26日,他和他的學生呂植在一條小河邊發現一隻毛色棕白相間的大熊貓,並且成功地把它從患病中解救出來。這一重大發現,為現代大熊貓種群可能存在二態性提供了實證依據。

在野外看到大熊貓是相當難的,即便秦嶺山民祖祖輩輩生活在山裡,可真正見到大熊貓的,也沒有幾個人。

羚牛谷

“噓!小心羚牛。”朋友小聲提醒我。我心裡怦怦直跳。不過,羚牛終究還是沒有出現。

羚牛谷,崖壁陡峭,谷底狹長幽深,溪水一級一級向下流淌。水流有時平緩,有時湍急。兩邊柞樹樹幹和溪中的怪石上爬滿了青苔。青苔溼漉漉,蒸騰著霧氣。

水裡的落葉和腐殖層清晰可見。偶有小蟲閃爍,也有小魚翻騰。當地朋友說,溪裡有娃娃魚活動,但白天它們很少露面,晚上才出來覓食。它看似溫順,可捕食時兇猛。它守在巖洞洞口或者灘口亂石間,發現獵物經過時,就突然張開大嘴,一口將獵物囫圇吞下。

娃娃魚食量大,吃飽後慢慢消化,因而娃娃魚耐飢能力強,一頓吃飽幾個月不再進食,甚至幾年不進食也不會餓死。娃娃魚身上分泌一種潤滑的黏液,在石板上能滑行自如。娃娃魚長有腳爪,但它滑行的本領超過了行走。

早年間,秦嶺山民捕娃娃魚為哺乳期婦女催奶是常有的事。如今,野生娃娃魚被列入瀕危物種保護名錄,再也不能隨便捕殺了。

娃娃魚是一個奇異的物種,能在水裡遊,能在地面上行走。它還有預警的特異功能。羚牛谷爆發山洪之前,娃娃魚就會從溪谷石罅間溜出來,張大嘴巴朝著天空哇哇亂叫,聽起來就像嬰兒的哭聲。它是以這種方式呼喚同伴轉移到安全的地方。不多時,娃娃魚們就會紛紛爬到岸上,甚至更高的石頭上,躲避山洪的襲擊。

當地朋友介紹說,他家裡有個小水塘,養了5只娃娃魚,大的有兩米長,養了10多年了。娃娃魚怕光,它是在幽暗中活動的動物。魚塘上面總是覆蓋一些水草,給娃娃魚遮蔭。朋友說,如果娃娃魚在太陽下暴曬,將導致娃娃魚失去繁殖能力。

娃娃魚真是個怪物,它為什麼不需要陽光?羚牛谷的陰暗潮溼之處還藏著什麼秘密?

朱䴉與白鷺

秦嶺腹地的寧陝縣漁灣村,恰好處在南北分界線上。人稱離南方最近的北方,離北方最近的南方。漢江支流之一長安河流經這裡,並在此處回頭轉彎,虛晃一下,然後埋頭開掘出多個漩渦。也許是一塊塊巨石有意要製造一些麻煩吧,搞得河水飛浪噴雪。

長安河充溢著野性,生猛滔天,它日日傾訴著遇到的委屈與憤懣、快樂與歡喜。歲歲年年,漁灣村從來都是能包容有耐心的傾聽者,它把有關長安河的故事和傳奇,轉化成一片一片的稻田,轉化成起起伏伏的蛙鳴。

漁灣村周邊的山林、沼澤和稻田是朱䴉的重要棲息地及活動區域。這裡播種的水稻是供朱䴉覓食之用的,村民從不指望收穫多少稻穀。稻田裡的泥鰍、黃鱔、青蛙、螃蟹、青蝦、河蚌及一些昆蟲是朱䴉的主要食物。在漁灣村,村民做任何事情都要考慮朱䴉的因素。山林不得樵採不得放牧,農作物不能打農藥,不能施化肥,河流禁止開渠挖沙採石。村民已經習慣了與朱䴉共生共存,共存共榮。固守傳統的農事法則,對朱䴉覓食和繁衍生存構成威脅和隱患的一切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說不。

然而,作為珍稀物種,朱䴉並非隨處可見的。駐村幹部小張說:“我從3月份進駐村裡,到今天總共看到朱䴉三次。頭一次看到兩隻,一前一後從村莊的上空飛過。朱䴉的頭上有彩色翎羽。第二次看到只有一隻,那隻朱䴉很孤獨,在水田裡呆立著,心事重重的樣子。第三次是兩隻。確切地說,是一隻朱䴉一隻白鷺。朱䴉是抓泥鰍的高手,但它做事太專注,眼睛只看獵物,常常忽略周圍危險的存在。白鷺跟著它,給它放哨。朱䴉抓到泥鰍後往往先送給白鷺吃。”

因之朱䴉,漁灣村聞名遐邇了。

上壩河

4塊巨石矗立於山谷之間的空地上,巨石上刻著4個大字:秦嶺小鎮。

這個小鎮其實是一個森林公園,這是後來改的名字。先前,它叫上壩河林場。此地是分佈著油松、雲杉、鐵杉、水杉、五角楓、紅豆杉等樹種的秦嶺腹地林區,金毛扭角羚、金絲猴、雲豹、金錢豹等野生動物出沒其間,眾多河流發源於此,生態地位非常重要。

上世紀90年代之前,上壩河林場主要以伐木為主,是秦嶺林區重要的商品木材生產基地。地方財政的主要來源也是銷售木材所取得的收入。操著各地口音的木材客商雲集寧陝縣城,目光緊盯上壩河林場採伐下來的木材。上壩河河谷平地上的木材堆積如山,都是通直通直的上等木材,有松木、杉木、柞木、樺木以及毛竹等。河谷兩岸採伐作業區伐木號子聲聲。去梢,打枝,造材,集材等等,這些屬於那個時代的特有詞彙,見證了上壩河的輝煌和榮耀。

2000年,上壩河林場開始實施天然林保護工程,伐木人轉為種樹人護林人。當年伐木人住的宿舍、吃飯的食堂、看病的衛生所均被改造成了民宿。板斧、油鋸、抬槓、壓角子、馬燈等伐木時代標誌性的工具,都被收集起來,作為自然和生態文化教育的實物,供學生和遊客參觀。

這個森林公園先後打造了大沙壩、焦陽溝、胭脂壩3個景區,完善了森林康養步道、綠色餐飲和體育休閒等服務設施,強化了生態旅遊接待能力。

森林公園的未來取決於什麼?除了國家政策扶持和公園自身對外部環境因素的適應,歸根結底,森林公園的未來取決於森林公園自己內生的動力,取決於上壩河一草一木所煥發出的生機。森林公園負責人李建昌說:“我每天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這片森林生長得更好,為了讓守護這片森林的務林人生活得更殷實、更安寧、更有尊嚴,更感到快樂和幸福。”

金絲猴

嘔嘔嘔!秦嶺深處,數只金絲猴在高大的喬木上嗖嗖嗖地飛騰和悠盪,森林裡充滿喧囂。

若干年前,潘文石跟我談到秦嶺時,他說,秦嶺金絲猴長相特徵為朝天鼻,毛色金燦燦,長髮披肩,很有富貴之氣。同其它地方的金絲猴相比,秦嶺金絲猴更乾淨,更漂亮。

秦嶺金絲猴是個大的種群,種群裡又分數個家庭。寧陝秦嶺辦副主任張力文告訴我,在秦嶺,僅皇冠鎮的山林中就有300餘隻金絲猴。

一處旅遊景區為了吸引遊客,一度投擲香蕉和蘋果食物將一群金絲猴引下山。此舉卻遭到野生動物學家的反對。專家認為,金絲猴是屬於森林,屬於高山,屬於自然的。它們不該在地面上爬行,而應該在森林中飛騰和悠盪。一旦靠人提供食物,會使金絲猴產生依賴心理,生存能力降低,失去風餐露宿和與天敵抗爭的本能。人類過度照顧和過度關愛,可能“好心辦了壞事”。況且,金絲猴同遊客近距離接觸也會帶來安全隱患,猴子不怕人了,不免幹出搶奪食物及一些惹是生非的勾當。

繁衍是每一個物種的本能和生存目的,它們需要繁殖更多的後代,就需要選擇更強大的基因,才會有最大限度的可能保證後代存活,繼而確保種群興旺。錯誤很快得到糾正,有關方面審慎做出決定,進行反向投食,把金絲猴重新引入山裡,引回了森林。在森林中取食或活動時,金絲猴的飛騰和悠盪,傳播了種子,對維護秦嶺生態平衡發揮了重要作用。

秦嶺雨聲

秦嶺的雨說來就來了。森林在雨中發出獨特的聲音,那聲音是那麼清亮又那麼有彈性。雨滴在葉片上滾動,滾落之後,葉片突突抖動,餘音不絕。在森林裡,雨聲令一切生命睜開了眼睛,即使是一排排蘑菇也放聲歌唱了,即使是蟄伏在樹幹的苔蘚,也煥發出從未有過的激情,讓我們看到了卑微之物所具有的堅韌和能量。

雨停了,空氣溼漉漉的。我駐足一棵巨松之下,觀流雲匆匆從樹隙穿過,聞鳥鳴一滴一滴從雲間飄落。如果說雲是山的使者,那麼鳥該是森林中的什麼角色呢?我想叫住雲,雲卻頭也不回,隱了。而鳥鳴真是奇怪的聲音,鳥愈叫,山愈幽,林愈靜。

告別秦嶺的那個早晨,我拿出梁爽贈送的秦嶺地圖,把那些已經置於我心底的山嶺、河流和森林一一在圖上作了標註。無論何時,只要看到那些標註,我就會想起秦嶺的人和事,想起秦嶺的大熊貓、金絲猴、朱䴉和金毛扭角羚。

是的,就生態系統而言,秦嶺是獨立的個體,又是完整的整體,我從我的觀察中感受到了一種不可言喻而又美妙的快樂。(李青松)

《人民日報海外版》( 2022年10月01日 第 07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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