諮詢師在來訪者面前不斷流淚的隱情

原創 | 雪青

她是一位年輕的心理諮詢師，從業之初曾以來訪者的身份在我跟前做過一段個人體驗，後來我知道她去了一個心理諮詢機構去做從業的諮詢師。

有一天，她再和約我諮詢時間，她說感覺自己的一個案例越做越困惑，每次和這位來訪者一起工作，她都不能抑制地流淚、哭泣，嚴重時，對方反而安慰她。

作為諮詢師，她敏銳地覺察到這無論如何不能用“共情”或者“同理心”可以勉強來解釋的。

她講述給我的案例是一箇中年喪妻又失子走不出悲傷和負罪感的男性來訪者。這位先生的妻兒喪命於一場車禍，一家三口唯他倖存，而他當時是駕駛者，也即車禍肇事者。

“記得你第一次陪著他流淚是什麼時候嗎？”在她給我介紹完她的案例和困惑後，我試著問。

“

幾乎每次他一講話，我都忍不住流淚......

”

“嗯，我知道他的遭遇的確很令人難過唏噓，你能想起第一次嗎？你第一次為他的故事流淚的場景？”

“……。”她陷入回憶。

我順勢引導：“好，就這樣，閉上眼睛，慢慢回到你的諮詢情境中，你的來訪者正在給你訴說。。。。。”

稍傾，她緩緩說道：“。。。。。那一天，諮詢快結束的時候，他突然很傷感地說，‘

我知道我這輩子是無法正常生活了，任何人都幫不了我

，我之所以來你這兒，是因為我覺得你人很善良，願意聽我說說心裡的苦。。。。。’，我聽他這樣說，淚水一下子奪眶而出，忍都忍不住，如果不是他在，我真想放聲大哭。。。。。”

我試探著迴應她：“嗯，你的來訪者說，你也幫不了他，但是他感覺你人很善良，你聽到他這樣說，內心有什麼樣的感受？”

她的眼角開始有淚滲出，哽咽道：“。。。。。很感動，心很痛。”。

“聽到他說你很善良，你很感動。”我再一次反饋著她，也確認著關鍵資訊。

“是。”

“你人很善良，這樣的話讓你想到什麼？”此時的她還閉著眼，沉浸在某種情緒裡，我儘量放低聲音，低到不能再低。

“……想到它的反義詞。”

“哦，它的反義詞，是什麼呢？”

“冷酷。”

“哦，冷酷，這個詞意味著什麼呢？”

“冷酷無情，沒有人性！”她的音調變高了些，說完緊緊咬著嘴唇。

“你這會有點緊張，這句話聽起來像是另一個人在說，是誰在說呢？”

“……。。”她沉默著，眼角的淚水不斷在湧出。

我把自己的聲音再放溫和一些：“好，再放鬆自己，現在似乎在某一場景裡，有一個聲音響起來，在說‘你是冷酷無情的，你沒有人性’，仔細聽聽，是誰的聲音呢？，不著急，慢慢等。”

…………

“爸爸，是爸爸的聲音。。。。。”她的臉上出現痛苦恐懼的表情，淚水不斷的滲出。

“我在你身邊。。。。。”我安撫著她，儘量低聲地溫和地問道：“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爸爸在說誰？”

她開始抽泣：“我看到院子裡有好多花圈，有好多親戚，都穿著孝服，我也是，白衣服的褲腿很長，被挽起來了，我踮著腳正要從花圈上摘一朵漂亮的紙花，爸爸過來一腳把我踹倒了，罵我‘你像你媽一樣沒有人性，冷酷無情’，對，是爸爸，他還要打我，被人拉住了。。。。。”

“嗯，你想從花圈上摘下一朵漂亮的花，那個你有多大呢？”

“三歲？四歲？不知道，很小。”

“那麼，院子裡有好多花圈，是在舉行葬禮，知道是誰的葬禮嗎？還記得嗎？”

“奶奶的，奶奶死了，喝農藥死的，奶奶和媽媽吵架，生氣了，就自己喝了農藥……”

“嗯，奶奶和媽媽吵架，，一氣之下，喝了藥，去世了。爸爸覺得是媽媽的過錯，很生媽媽的氣，是嗎？”

“是的，

爸爸生媽媽的氣，也討厭我

。”

“可是當時還是孩子的你不懂這些。”我替當年的她做了一點辯解。

“是的。”她一下子哭出了聲，充滿委曲地抽泣著說：“可是爸爸的臉好凶……”

她完全進入了深深的記憶中的畫面，那個帶給她委曲和恐懼的畫面。

我繼續引導：“還能想起來嗎？那個小小的你被爸爸踹倒後，怎麼樣了？”

她呢喃著：“……我哭著哭著睡著了，醒來後，家裡只有兩個鄰居在，奶奶的棺材已不見了，花圈也沒有了，所有的人都去地裡了。”

“現在，請用心體會那個孩子的感覺。”

“很害怕，覺得爸爸媽媽都不要她了，奶奶不在了，大人們那麼難過，她還要摘花圈上的花玩，太不懂事了。”

“所以那個時候，爸爸覺得那個孩子是很冷酷無情，沒有人性的？”我試探著迴應她，依舊放低了聲音。

“是的。”她的回答很艱難。

“如果現在的你可以對那個孩子說說話，願意說點什麼？”

“我想抱抱她，她太可憐了。”

“好，你想象著現在成年的你抱住了幼小的你，讓那個小小的孩子的頭靠在你的懷裡，告訴她‘孩子，奶奶不在了，這是一出悲劇，但和你沒關係，不是你的錯，你只是一個孩子，是太小的還不懂事的孩子，在那個時候，你也需要人照顧和保護。’……”

她一下子痛哭失聲，我把紙巾遞過去，慢慢等著，等她的哭聲漸漸平息後，繼續引導：“……。再告訴那個孩子，‘你不冷酷，也不是無情，

你只是不知道大人世界裡發生了怎樣的事，你是無辜的’......

”

慢慢得，那個孩子在她的不斷安撫下，恐懼在一點點減弱，直到安靜地靠在她的懷裡，緊緊地依偎著她，她的情緒也慢慢平復下來。

後來，和我分享感受時，她說走入心理行業，在做自我成長的過程中，一直覺得自己已比較清晰地處理了童年父母離異帶給自己的創傷，也比較系統地梳理了自己的心路歷程。

但她沒想到原本已經忘卻的當年父親在悲傷狀態下一時情緒失控的一句話，仍會深深地在自己內心潛伏了下來，給她貼著“你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的印痕，而現實生活中她似乎真的是剛性有餘，柔性不足，原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好，以為是自己性格使然。

說到這兒，她突然覺察到自己在諮詢過程中，使用“面質”技術還真是比較多一些的。

同時對奶奶的死，那個尚年幼的自己不僅不知道跟隨大人一起悲傷，反而還有興致大不敬地去摘葬禮上的花圈玩，也在她的內心種下連自己都不自知的負罪感，覺得對不起死去的奶奶，對不起悲傷到無以復加的爸爸。

直到一個對妻兒的死懷了同樣負罪感的來訪者無意之中一句“你很善良”，才讓她悲從中來，淚如雨下，塵封多年的自責、委曲才被呈現。

後來，再跟她的來訪者見面時，她在恰當的時機和那位先生分享了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感受，直到陪著他一點點走出悲傷，走出自責，重建生活的信心。。。。。

［後記］

她和她的案例，讓同為諮詢師的我和她都感覺到諮詢師隨時隨地覺察自己的情緒的重要性，同時，不約而同地由衷地覺得每一個來訪者都是如此值得感謝與尊重。因為諮詢師的自我成長，在很多時候是他們的生命故事促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