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擂梁朝偉，不輸張國榮，被葛優崇拜，謝園是三十年前的天王巨星

何連生大師

1986年，三十四歲的陳凱歌剛剛執導完《大閱兵》，憑藉此片摘得第十一屆蒙特利爾國際電影節評審團大獎、義大利都靈國際青年電影節大獎 。

此時的陳凱歌，躊躇滿志，意氣風發。三年前，他手執導筒的處女作《黃土地》走入公眾視野，接連斬獲第三十八屆洛迦諾國際電影節銀豹獎等獎項、第二十九屆愛丁堡國際電影節特蘭杯導演獎，打響了“第五代導演”的名號。

西安電影製片廠請陳凱歌把張賢亮的小說《綠化樹》搬上大銀幕，但由於要對原作進行相當大篇幅的改動，再加上當時已是七月，而影片的所需要的季節是冬季，陳凱歌沒有那麼多時間去等。幾番思量下，他決定改拍另一位作家阿城的小說——《孩子王》。

作家阿城，在八十年代憑藉《棋王》、《樹王》、《孩子王》轟動文壇。在“三王”系列中，陳凱歌最偏愛的就是《孩子王》，他認為小說對知青的描寫，深刻表現了文化和人之間的關係，追溯了中國出現諸種社會災難的文化背景。

知青時代的阿城（右）

籌拍之初，阿城沒有參與編劇。西安電影製片廠急著先做劇本審查，為了應付廠裡的審查，陳凱歌請他的朋友、著名翻譯家萬之改編了一版初稿，並事先說明不會用這個本子來拍。審查通過後，陳凱歌又親自寫了一版劇本。

如此呼風喚雨，能搞定一切的陳凱歌，卻為了選角一事，愁眉不展。

《孩子王》的男主角“老杆”是一位插隊七年的知青，為人隨和大度、謙遜卓雅，透著一股大智若愚之感。被抽調到農場中學教書後，“老杆”與孩子們打鬧在一起，“孩子王”又成了他的雅號。他教給學生要做獨立、誠實、愛別人而因此快樂的人，卻因為沒有按教學大綱及課本內容教學，最後被學校解職。

這樣一個複雜而深刻、充滿苦難又時時透著快樂的人物，應該由誰來演？

反覆試鏡之後，二十七歲的北京電影學院青年教師謝園，進入了陳凱歌的視野。

謝園

謝園，1959年出生於北京的一個滿族知識分子家庭。十六歲時考入北京電影學院，那一年和他一同入學的，還有張豐毅、張鐵林和周裡京。

電影學院畢業後，謝園留校任教，並開始接觸影視行業。1981年因出演導演於清執導的影片《新兵馬強》出道，接連在鄭洞天、徐谷明等知名導演執導的《鄰居》、《心靈的呼聲》、《一個和八個》、《路》、《火燒圓明園》中飾演角色，表現出不凡的表演天賦。

其中，廣西電影製片廠出品的《一個和八個》，由張軍釗擔任導演，張藝謀、肖風任攝影，何群任美工師，四位主創均是應屆畢業生，大學畢業不滿一年，全部獨立拍片，組成了平均年齡

只

有二十七歲的全國第一個“青年攝製組”

。

《一個和八個》大獲成功，被公認為是第五代導演開山之作。看到這部電影的陳凱歌，咬著後槽牙說，“行！這一代人就算來了！”隨即投身電影大潮，也成為第五代導演的代表。

謝園正是憑藉在此片中的精彩表現，被陳凱歌注意到。一個面帶羞澀、樂觀，卻又飽受苦難、讓人心疼的形象，不正是《孩子王》中的“老杆”嗎？

陳凱歌當場拍定，這個角色非謝園莫屬！

謝園主演《孩子王》

謝園進組後，日夜攻讀劇本，鑽研角色。為了能準確抓住人物的形體狀態，他在第一次拍外景時三個月沒洗澡，第二次拍外景時兩個月沒洗澡，成天支稜著頭髮，說話慢斯條理。為了把面板曬黑，他脫了兩層皮。

若干年後，陳凱歌后來回憶到：多少年前我們一起在雲南拍《孩子王》，為了演活這個知青，他兩三個月蓬著頭，臉也不洗，穿著一件舊衣服不換，過年大家都回了北京，他也不走，為了活在人物裡，他一個人守在景地，等大家回來……他是天生的演員。

最後的結果是，電影《孩子王》裡的所有角色，除了“老杆”由謝園扮演以外，其餘的角色陳凱歌全部都啟用了業餘演員 。

謝園用他精湛的演技，撐起了這部影片。

1987年《孩子王》

1987年，《孩子王》拍攝完成。中影公司舉辦第一屆中國電影展，《孩子王》因為沒能趕上報名時間，未被列入參展影片的正式目錄裡。製片人吳天明親自趕赴現場，舉著影片的海報挨家推銷，還安排了放映會。

功夫不負有心人。最終，《孩子王》被十四個國家買去，並得到了參與第四十一屆戛納電影節的機會。

一個插曲是，當時電影局的領導制定了出席戛納電影節的二十二人名單，謝園作為主演卻不在名單中。陳凱歌知道後，據理力爭，表示如若謝園不去他自然也不能去！在陳凱歌的堅持下，謝園終於如願來到戛納。

謝園曾寫過一篇文章，回憶與陳凱歌拍攝《孩子王》和在戛納的一些故事。他寫道：戛納，天海一色。凱歌仰著臉，地中海的風把他的鬍子吹得微微在抖，太陽也不似西雙版納的溫柔。我忽然想起 《孩子王》中的段落：‘學了很多字卻不知生活是什麼，什麼是生活呢？就是活著，活著就得吃，就得喝，所以，這個活字，左邊是三點水，右邊是個舌頭。’凱歌回了臉，我回了頭，並再也不曾相見。”

謝園與陳凱歌在戛納

謝園與陳凱歌的這次戛納之行，結局卻有些苦澀。

《孩子王》被一群電影記者簽名評為“最令人厭倦的影片”，並授予“金鬧鐘獎”，鎩羽而歸。但正是有了這次的經歷，陳凱歌與戛納電影節結緣，為他之後的功成名就開了山，鋪了路。

陳凱歌從戛納失意而歸之時，陪在他身邊安慰他的人還是洪晃。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陳紅，此時還在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繫念書，兩人的相遇要等到九年之後。而陳紅生命中另一個非常重要的男人——導演滕文驥，受到陳凱歌的啟發，正在試圖將阿城的另一部小說《棋王》搬上大熒幕。

《棋王》是阿城的處女作，講述了精通象棋的下鄉知青王一生在下鄉期間尋人對弈，並與九個高手進行一場“車輪大戰”的故事，情節精彩，高潮不斷。

滕文驥與作家張辛欣對《棋王》的原著進行了改編，並提出“拋開小說，另起爐灶”的八字方針。在選演員時，由於謝園在《孩子王》中的表現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滕文驥也將“棋呆子”王一生的角色留給了謝園。

1988年《棋王》

在《棋王》中，謝園扮演的王一生是從北京來的知青，雖然家境貧寒，但少年迷棋，精通象棋，人稱“棋呆子”。滕文驥請來了象棋大師何連生擔任本片的象棋指導，而何連生正是棋王的原型人物之一。為了演好“棋呆子”的角色，謝園專門學下象棋、圍棋，並由此喜歡上了下棋。

滕文驥對《棋王》的改編，弱化了原著小說的傳奇性，更突出了對現實性的反映。電影增加了紅衛兵抓人、知青放炮、燒荒及知青點失火等情節，將故事發生的社會背景展示得更加真實而完整，新加入的文教書記與“釘子李”的棋局恩怨，使全部故事都籠罩在政治陰影之下，瀟瀟灑灑的王一生變成了政治棋盤上的一枚棋子。

這些改編代價換來的，則是一種20世紀80年代大陸所允許的、溫和的、合情合理而中規中矩的知青記憶。謝園也因此斬獲第九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男主角獎。

憑藉此片，導演滕文驥實現轉型，在拍了多年娛樂片之後第一次拍攝藝術片。他的兒子滕華濤也在父親的影響下走上影視之路，若干年後執導電視劇《王貴與安娜》、《蝸居》，電影《失戀33天》，蜚聲影壇。之後又因《上海堡壘》遭遇滑鐵盧，這是後話。

謝園主演《棋王》

與此同時，數千公里外，遠在維多利亞港，香港導演徐克也對阿城的《棋王》愛不釋手。他偶然讀到了臺灣作家張系國的一篇也叫《棋王》的小說，靈感大發，決定將阿城和張系國的兩部《棋王》小說改編為一部電影。

徐克素有“鬼才導演”之稱，創作天馬行空，不拘一格。他認為阿城的《棋王》部分發生在文革，代表歷史，張系國的《棋王》因為特異功能的元素，代表未來。二者碰撞出時間的追問，能暗示出創作者所代表的對於未來不能把握的奇妙心境。

1990年，電影《棋王》在臺灣開拍，徐克找來香港影帝梁家輝出演“棋王”王一生一角。梁家輝的演技有目共睹，千人千面，業內外公認，片中一場王一生在寒冬中用唯一的棉襖做賭注，要求和象棋冠軍來比賽的戲，給觀眾留下深刻印象。

有意思的是，梁家輝不僅貢獻了精彩的表演，還參與了電影的編劇工作。憑藉此片，梁家輝提名第十二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主角。

梁家輝主演《棋王》

短短几年時間，兩部《棋王》電影相繼上映，兩個“王一生”的形象隔空打擂。對比兩部影片，謝園深刻表現出大環境下知青濃重的無力感，梁家輝更多是一種向無可改變的命運抗爭的悲愴感。

謝園與梁家輝，一位斯內地金雞獎影帝，一位是香港金像獎影帝。兩位影帝隔空打擂，共同促成了中國電影史上的一段佳話。兩人從不同的緯度詮釋角色，不相上下，各有千秋。

謝園憑藉《棋王》獲得金雞影帝之後，進入表演生涯的一個高峰。他接連在《大喘氣》、《寡婦村》、《山奴》、《瘋狂的代價》等影片中塑造出各種型別的人物形象，並以《寡婦村》獲得第二屆中國電影表演藝術學會金鳳凰獎 。

謝園

進入九十年代，謝園風頭不減，其中與王朔等“京圈文學”的合作，更是珠聯璧合，熠熠生輝。

以王朔、趙寶剛為代表的一大批京圈作家和導演崛起，將生活中的小人物寫入小說、拍成電影。大眾的審美情趣從“看臉”轉變到了“看趣味”，一大批如陳佩斯、葛優、謝園、梁天等並非傳統審美的喜劇明星，備受觀眾歡迎。

謝園之前主演的電影《大喘氣》，由出身名門的葉大鷹執導，原著小說就是改編自由王朔的《橡皮人》。

《大喘氣》回學校公映時，葉大鷹帶著謝園和後來拍了《大明王朝》的攝影師張黎一起蹲在放映廳門外聽動靜。

聽到教室裡面傳來一陣陣笑聲，葉大鷹還以為學生們在喝倒彩，謝園幫著跑進去現場考察，回來興高采烈地告訴他，“絕對不是倒彩，絕對是真的”。

謝園主演《大喘氣》

之後的謝園參演的《無人喝彩》、《愛你沒商量》也皆出自王朔之手。

正是與王朔的合作，開發出了謝園的戲劇表演天賦。他的表演幽默自然、流暢大方，與角色的貼合度很高，一張口就是正宗老“四九城”的味道，一招一式都透著貼地氣的幽默。

王朔、馮小剛、葛優、梁天……“京圈文化”在電影界風行一時，導演、編劇、演員，你方唱罷我登場，相互扶持，共同成長，滋養了那個年代的流行文化土壤。

謝園也從一位斬獲頒獎禮的文藝片男星，逐步變為一位備受老百姓喜愛的喜劇明星。

謝園主演《愛你沒商量》

1991年，“喜劇明星”謝園出演電視劇《喜劇明星》，飾演謝導演一角。

在《喜劇明星》的劇組中，謝園遇到了同樣來自北京的另外兩位“喜劇明星”——葛優、梁天。三人志趣相投，一見如故，立即碰撞出耀眼的火花，配合默契，表演風格互補，被稱為“喜劇三劍客”。

葛優非常欣賞謝園的演技，用他的話說，自己“最愛看謝園演戲”。

其實，三人的緣分早在多年前就已開始。

1987年，米家山導演籌拍《頑主》的時候，除了找葛優與梁天外，另一位主角“於觀”就打算讓謝園來演。因為檔期問題，謝園與《頑主》錯過了，也在某種程度上成就了《頑主》的副導演張國立。

最終，張國立出演“於觀”，一炮而紅。而“喜劇三劍客”的合作生涯裡，卻多了一份遺憾。

梁天、葛優、謝園

拍攝完《喜劇明星》後，葛優遇到了他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部作品，由王朔、馮小剛等人策劃編劇的《編輯部的故事》，憑藉“李冬寶”一角名聲大振。

梁天則進入了由英達出品，梁左、王朔等人聯合編劇的《我愛我家》劇組，紅遍大江南北。

在《我愛我家》中，葛優與謝園也有客串出演。葛優飾演的“二混子”季春生，去賈家蹭吃蹭喝，一個“葛優癱”的姿勢在二十多年後走紅網際網路世界。

而謝園飾演的“寶財哥”進城尋親，操著山西口音說“呢說春花，你怎麼進城不到半年學的是又反動又黃色！”更是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謝園客串《我愛我家》

之後，梁天和謝園又一次合作，拍攝了電視劇《小區故事多》，也頗受好評。

僅在銀幕上飆戲顯然已經不能滿足梁天、葛優和謝園旺盛的合作欲。三人甚至還效仿《頑主》中的“3T”公司，每人淘了兩萬塊錢，加上一個賣西裝的服裝廠老闆給注資的一百五十萬，真的成立了一個公司，取名北京好來西影視策劃公司。

好來西影視策劃公司由梁天擔任總經理，葛優擔任藝術總監，謝園則負責評論宣傳。剛開辦公司的頭幾年，基本上每年公司都會組織董事會成員去國外旅遊，其實也就僅是他們三人，為了聯絡感情時常聯絡。

創業艱辛，為了公司週轉，仨人經常一起走穴，到各地唱歌、演小品。有一回去保定，當地老闆開出了六千塊錢的演出費，三個人甚至還合說了一段群口相聲，《老師與學生》。當時走穴表演的節目，都是出自電影學院教師謝園之手。

北京好來西影視策劃公司

有一次，葛優為了陪客戶喝酒，喝得上吐下瀉。吐完了的連鞋都穿錯，回到家才發現，兩隻鞋竟然不是一個顏色。

這樣啼笑皆非的故事，在仨人合作期間，數不勝數。

折騰來折騰去，好來西公司才拍出第一部，也是至今唯一一部電影——《天生膽小》。謝園還憑藉此片獲得了第十八屆大眾電影百花獎最佳男配角獎。

至此，謝園成為金雞、金鷹、飛天、百花“四料影帝”。

遺憾的是，因為忙於公司的業務，梁天缺席了《我愛我家》後八十集的拍攝，讓無數影迷至今都覺得惋惜。

三劍客的創業之路，算是失敗了。

葛優、謝園、梁天

這期間，葛優除了忙於公司的事務外，還抽空客串了一部電影。電影的導演，就是當年與謝園一起從戛納鎩羽而歸的陳凱歌。

這部電影，是《霸王別姬》。

1993年，由陳凱歌導演，張國榮、張豐毅、鞏俐主演的《霸王別姬》拍攝完畢，在美國上映時取得了五百二十二萬美元的票房，並一舉摘得第四十六屆戛納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金棕櫚大獎。

時隔六年，陳凱歌終於在戛納揚眉吐氣。

這一次，站在陳凱歌身邊的人，不再是謝園，換成了張國榮。

陳凱歌與張國榮在戛納

有記者問陳凱歌，誰才是他合作過的最優秀的演員？

陳凱歌沒有回答。

許多觀眾覺得肯定是張國榮。他在《霸王別姬》中用細膩、飽滿的表演，成功塑造了程蝶衣的銀幕形象，成為傳世經典，藝術價值自然不吝讚美。

但謝園在《孩子王》中的表現，同樣不能忽視。他用落魄、瘋癲，賦予角色半夢半醒的魔幻色彩，又帶著淡淡的詩意，在這部沉鬱、凝重的電影裡奉獻出他演藝生涯濃墨重彩的一章。

謝園曾為了這個角色三個月不洗澡，到最後都不用上妝，頭髮自然就支稜著，走在村裡的小路上，你根本覺得他就是一個普通的村民。

無論是對角色的投入，還是演技，謝園都不輸張國榮。

謝園《孩子王》

打擂梁朝偉，不輸張國榮，被葛優崇拜，金雞、金鷹、飛天、百花“四料影帝”。

三十年前，謝園是中國影壇無可置疑的天王巨星。

一個個經典的角色，是謝園留給我們最好的禮物。

2020年8月18日，謝園突發心臟病去世，享年六十一歲。

陳凱歌導演發文悼念：“謝園是一個帶給人快樂的人，認識他的人沒有不喜歡的。我對他說，你在人前表演，得到最大快樂的是你自己，所以他是天生的演員。”

葛優說：觀眾會永遠記住謝園對中國電影、電視劇所作出的努力和貢獻。

梁天說：所有和謝園合作過的業內人士，都會懷念他曾經給我們帶來過的快樂和感動，願他的靈魂，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從此天堂不再寂寞。

謝園

謝園在北京電影學院教書時，曾給研究生們開了一門叫《如何成為大師》的課。

記者問謝園，現在電影學院學生們不會質疑這個題目已經不合時宜了嗎？他們應該更想聽《如何成為票房冠軍》吧？

謝園說：

“真正人類載入史冊的作品，應該是我給他們總結羅列的大師作品。我說你們永遠幹不過這些大師。”

沒有大師的年代，中國電影曾有過謝園。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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