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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是什麼思想?帝制中國王朝的政治文化倒退

由 葼邑聊歷史 發表于 人文2021-05-16

簡介以上述標準衡量,截至仁宗朝的北宋政治,已接近於理想狀態,取得了帝制時期王朝政治的最好成績:國家制度設計精美,近乎完美地實現了分權制衡,基本消除了強藩、宦官、權臣、外戚等因素對國家統一和皇權穩定的干擾,做到了“百年無內亂”

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是什麼思想

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是什麼思想?帝制中國王朝的政治文化倒退

文:趙冬梅(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文化學者),摘自作者新書《法度與人心》(中信出版集團),讀史系授權釋出

這是一個有關倒退的故事——帝制中國的政治文化,在北宋抵達最好狀態,然後一路下行,節節倒退,直到1911 年。

我所採用的衡量帝制時期王朝政治優劣的標準非常簡單,它來自秦始皇那個萬世一系的夢——凡是有利於本朝統治長治久安的,就是好的,反之就是壞的。長治久安的最高目標又可以分解為三部分:

第一,是整個社會生產與生活秩序的基本穩定;

第二,是朝廷國家的統一與安全;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是皇權的穩定與安全。

為實現上述目標,王朝政治應當追求:

第一,在國家制度的設計上,要儘可能防止地方專權,對其他一切機構、群體和個人實行分權制衡,以確保皇帝和中央的集權;

第二,在政策制定上,要避免對社會的頻繁騷擾和過度壓榨,以“不擾”為善政,以確保社會生產、生活秩序的穩定;

第三,在政治運作中,皇帝應當保持其超越性,剋制私慾,不受制於任何利益群體(比如後宮、外戚、宦官、權臣、勳貴、強藩),並具有良好的判斷力,兼聽獨斷;士大夫要能夠有效地輔助皇帝治理國家,這種“有效地輔助”不僅僅是作為行政官員承擔治理功能,更重要的是要及時糾正皇帝的錯誤與缺失,提醒皇帝統治中可能存在的治平隱患,防患於未然,弭患於已發,消除小矛盾,避免大沖突。

以上述標準衡量,截至仁宗朝的北宋政治,已接近於理想狀態,取得了帝制時期王朝政治的最好成績:

國家制度設計精美,近乎完美地實現了分權制衡,基本消除了強藩、宦官、權臣、外戚等因素對國家統一和皇權穩定的干擾,做到了“百年無內亂”。

朝廷國家在政策的制定上能夠顧及社會的承受能力,在國家利益與社會利益之間尋求平衡,避免過度擾民,真正做到了“出政發令之間,一以安利元元為事”。

更為重要的是,截至仁宗朝,北宋政治中一直存在著實施有效的批評、糾錯機制,其中包括複雜精密的輿論、監察、資訊溝通制度,以及包容批評的思想基礎和政治風氣。

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是什麼思想?帝制中國王朝的政治文化倒退

然而,從北宋神宗朝開始,我們看到的幾乎都是破壞。

最初的破壞發生在宋朝本身。王安石變法徹底改變了北宋政治,增收成了朝廷國家的第一政策訴求。雄才大略的宰相和年輕有為的皇帝互相支援、互相鼓勵,造成了排斥異己的新風氣,正常的輿論批評被斥為“流俗”,優良的政治傳統遭到蔑視。新政策、新風氣培養出來的“新官僚”,服從、高效、沒心肝,只關心上之所欲,不關心下之所苦。

對於這種變化,司馬光痛心疾首,卻沒有能力改變。在司馬光身後,士大夫集團走向惡性分裂,皇權膨脹,腐敗加劇。

到了南宋,朝廷國家長期承受巨大的邊防壓力,財政支出持續走高,理財之臣得到重用,皇帝與權相結合,繼續擠壓普通官僚參議朝政的空間,官僚的工具性不斷增強。

宋朝政治的敗壞,暴露了皇帝制度的死穴。儘管那一段歷史轉折通常被稱為“王安石變法”,但真正的轉折動力其實來自神宗皇帝——他要開疆拓土、制禮作樂,大有所為,以證明他本人及其血統的光榮與正確。

當皇帝決心衝破制度與傳統的約束,唯一能夠阻擋他的,是整個官僚集團,特別是其上層的團結一致的集體行動。

然而,總會有政治人物與政治勢力對皇帝的慾望加以迎合——我不否認王安石有屬於自己的更為遠大的政治理想,然而,當他把皇權從儒家經典、祖宗法度和天意人心的束縛中解脫出來時,就已經破壞了宋朝政治的根基。

當然,哪怕到了南宋,華夏政治文化中一些原則性的基本共識仍然是存在的。儘管在實踐上不斷背離,但是在理論上,這些原則性共識仍然被認為是正確的、不可動搖的,這就是底線。

這些原則性的基本共識包括三點。

第一,“江山社稷”的概念。皇帝、朝廷國家與天下蒼生共同構成“江山社稷”,皇帝與朝廷國家承認並尊重“江山社稷”的整體性,承認朝廷國家與老百姓之間存在共同利益,承認並敬畏天下蒼生所具有的“可載舟亦可覆舟”的集體力量。

第二,“人格平等”的概念。君臣之間存在著抽象的人格平等,“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皇帝承認並尊重士大夫的集體人格,承認他們對儒家思想的解釋權力,不以“政統”而滅“道統”。

第三,皇帝承認批評和監督的有益性,對批評採取相對開放的態度,接納來自士大夫的勸諫。

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是什麼思想?帝制中國王朝的政治文化倒退

金元以來,北方落後民族入主中原,野蠻征服文明,這些原則性的基本共識開始遭到破壞。

金朝皇帝揮舞鞭杖,對待官僚如同對待奴僕一樣。元朝實現了長城南北大中國的統一,對帝制中國的版圖,以及境內各民族的交流融合,有開拓之功;然而在元朝治下,政治文化卻發生了兩大倒退:

在國家性質的認識上,從“江山社稷”天下國家倒退為家產製國家,元朝國家成了成吉思汗家族的私產;

在君臣倫理上,從具有抽象人格平等的君臣關係變異為主奴關係。

從天下國家倒退為家產製國家,等於否定了皇帝-朝廷國家與天下蒼生之間存在整體利益,天下蒼生徹底淪為蒙古貴族奴役、剝削、壓榨的物件。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之下,元朝國家不可能再費心尋找和維持朝廷國家利益與社會利益的平衡。

在宋朝的君臣關係之中,君臣人格平等,臣子依靠儒家經典、祖宗法度和天意人心,可以獲得引導、勸諫皇帝的權力;在元朝的主奴關係中,奴婢對主人只有服從的義務、服侍的責任,絕無批評的可能。

傳統君臣關係從“君臣”到“主奴”的變異釜底抽薪,打碎了士大夫透過批評約束皇權的基礎。華夏政治文化中那些原則性的基本共識遭到了徹底的動搖和瓦解。

接下來,明太祖朱元璋又“以一人而治天下”的奇特偏執塑造了明朝政治。這個安全感極度匱乏的皇帝對人性缺乏最起碼的信心,他用野蠻的廷杖擊碎了士大夫的集體尊嚴,又剝奪了他們不合作的自由,再以功名利祿相誘惑,最終把士大夫變成了馴服的工具,“忠君”變成了單方面的絕對服從。

皇權無限膨脹,繼而走向專制,臣子淪為精神上的奴隸,先失去自由表達的空間,繼而喪失自由思考的能力。“上流無用”與“下流無恥”交相為用,上流者空言道德,下流者專事私利,道德虛偽化,政治空心化。

到最後,清朝入關,挾私心以治中國,對占人口絕大多數的漢人士大夫和中原百姓始終心懷猶疑,不能同心求治。君主與臣子之間越來越多地透過私人關係,而不是共同的高尚追求來強化忠誠。朝廷國家看老百姓永遠像在看可能的反賊,當他們意識到民船的運力和武器裝備可能會超過水師戰船,第一反應是拆毀民船,限制其發展。而在南宋,我們看到的,卻是政府對民船運力的合理利用。

金元明清,一路下行,華夏政治傳統中的原則性共識蕩然無存,或者說名存實亡。在實踐中所形成的,是一種新的更為虛偽、更為野蠻的政治文化。而這就是中國在邁入近代門檻之時的政治文化的基本面貌。

慈禧太后會用海軍經費來修頤和園,在這個政治文化當中,是一點兒都不稀奇的,因為這個老婦人缺乏“江山社稷”的基本概念。

以上就是我講的有關倒退的故事。講出來的是這樣一個故事,我也感到沮喪。在沮喪中,我列出了一些有待思考的問題,比如:明、清的長期穩定統治究竟是靠什麼延續的?是專制的效率,還是制度的作用?又或者說當一定疆域內的文化整合完成之後,它自身就具有相對的穩定性?又比如:我們應當怎樣看待政治上的不同意見?在中國的傳統政治文化當中,是否存在著一種普遍的幼稚病,對異議缺乏包容,對抗爭缺乏耐受?這些問題我暫無答案,請大家一起思考。

當然,在這個有關倒退的故事當中,還是存在積極成分的,那便是我們華夏傳統的政治文化絕不只有金元明清一個面相,還有宋朝那種最好的狀態,儘管脆弱,但畢竟曾經存在。

Tags:政治皇帝國家士大夫原則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