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再讀他，學會悲天憫人

如果我看見他，我想我會哭。把他摟在懷裡，像母親，像情人，輕聲問道：“你為何要如此之苦？

那一年，他青春年少，白衣飄飄，望著泰山，好似獨立山頂，看東方日出，大好前程似垂手可得。此時，他正開始“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的漫遊生活，他要踏遍祖國的山山水水，結交世間一切可愛之人，他要輕狂，他要傲世，他要揚名，他要出仕——-他無所懼，他心向往。“造化鍾神秀”，難道不是一種自我欣賞？ “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 他豈是凡人？“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這才是他應有的氣魄，應有雄心，篤信在他的血液裡也一直潛伏著他祖父杜審言恃才自傲的因子，可惜卻沒有遇上爆發的好時光。

遠遠望著他在泰山頂上那青春桀驁的背影，我卻淚眼朦朧，眼前一下子又看到了那個三十多年後登上夔州白帝城外的高臺的他，“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人，這一世，又豈是自己所能安排的？20歲的輕狂，怎能看到50歲的落魄？

“江月何年初照人，江畔何人初見月”，在時間的長河裡，人如一粟。誰能抵抗歲月的流逝，國家命運的左右？恰恰，他就趕上了李林甫編導的“野無遺賢”的鬧劇，恰恰，他又趕上了“安史之亂”這一國之災難。“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那雄心壯志也只能在一個溫飽的夜晚午夜夢迴。戰亂中，他妻離子散，兄弟失聯，捲入政治漩渦，“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寄書長不達，況乃未休兵”。學而優則仕，官場波濤暗湧，豈是所有的書生都會“隨波逐流”的？也許，他也沒有祖父的好運氣，遇到一個賞識自己的武則天。年少，天下太平，生活富足，他享受了十年的漫遊時光；中年，國之動盪，寄人籬下，他顛沛流離漂泊他鄉。他字子美，可生活真的不夠美好。

曾是心懷天下的大士族公子，滿腹經綸，仰望泰山頂上，躊躇滿志，怎會想到二十多年後卻被一日三餐所折磨，為兒子飢餓的哭鬧而羞愧，長夜漫漫，屋漏床溼，又為秋風中的破廬所擔心？如此一個自身難保之人，還念念不忘天下蒼生，“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此時，若出現這樣大廈，他說他凍死也足以。深信他說的是真的。在那“三吏三別”中，看到了那一顆藏在孱弱的身體裡的那顆悲憫天下的心。這樣的一個人，怎能不讓人心痛？

小時讀“一行白鷺上青天，兩個黃鸝鳴翠柳”，一白一黃，色彩明快。“門泊東吳萬里船，窗含西嶺千秋雪”一動一靜，安靜祥和。那時心中的詩人是快樂的、健康的。也的確這樣，在那麼多極苦極難的詩篇中，我們還是能找到詩人的一點點的快樂，那段時光應該是在朋友嚴武的幫助下，在成都浣花溪畔草堂里居住的日子，他有時間，他有心情去看看這美麗的世界，他也如蝴蝶一般流連在黃四孃的花園裡。這段時光，若再長一點，有多好。

長大了，一天猛然讀到“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心猛地一緊，他怎麼啦？如此悲苦。這悲、這苦如決堤的洪水摧毀所有細膩的靈魂，讓人潸然淚下。“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讀著讀著與他一起沉鬱下去，沉入那滾滾的江水中，裹入那肆掠的秋風裡。曾經泰山頂上那修長挺拔的身影變成一個佝僂的背影，直至一個點。再讀他，一首一首地讀，一首一首地傷。最後，讀到“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也雙眼朦朧。

如果我看到他，我想我會哭，我要問他，為什麼不可世俗一點？為什麼不可低下頭？“——-我是子美呀！——-”他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