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解“沁芳”探“紅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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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解“沁芳”探“紅樓”

張宏圖

如果簡單粗暴一點的話，我們完全可以說：在“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時，那個亭子之所以最終得名“沁芳”，跟賈政、賈寶玉和眾清客等都沒什麼關係，而只是跟曹雪芹的創作主旨與藝術營構有關。這雖屬“廢話”，但畢竟是“真理”。至於2022年考了語文全國甲卷的高中生們敢不敢這樣寫，筆者並不知道，但筆者今天關於“亂彈‘沁芳’說‘紅樓’”的立意，卻端在於此。

一、“沁芳”正解為“庇護”

筆者認為，在《紅樓夢》第十七回，曹雪芹安排賈寶玉這隻在第十五回就被北靜王水溶定性的“鳳凰”（源出於《莊子逍遙遊》中的大鵬），“翼然臨於”（源出於歐陽修《醉翁亭記》）大觀園，意在向讀者暗示其日後會像項莊“翼蔽沛公”（源出於《史記項羽本紀》）那樣，庇護大觀園中的“群芳”——眾姐妹，而不會像賈政特別期待的那樣“瀉玉”——展才興家。在《紅樓夢》文字中，雖然有“庇護”意蘊的“翼然”沒有用於亭子的命名，但“沁芳”與“翼然”一樣，具有“庇護”的實指。

筆者之所以說“沁芳”的正解為“庇護”，是因為脂硯齋早就指出“草蛇灰線，伏脈千里”是曹雪芹的一個重要創作方法。在《紅樓夢》第二十二回，曹雪芹就對“沁芳”二字到底是何意給出了確定不疑的答案：

那一日正當三月中浣，早飯後，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走到沁芳閘橋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坐著，展開《會真記》，從頭細玩。正看到“落紅成陣”，只見一陣風過，把樹頭上桃花吹下一大半來，落得滿身滿書滿地皆是。寶玉要抖將下來，恐怕腳步踐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那花瓣浮在水面，飄飄蕩蕩，竟流了沁芳閘去了。

從這段文字中不難看出：寶玉將被風吹落的桃花抖入水中使其浮於水面的“沁芳”行為的根本目的是“恐怕腳步踐踏了”。這對於桃花而言，當然是一種庇護。緊接著，下文中就引來了黛玉及其葬花之舉。黛玉認為：

撂在水裡不好，你看這裡的水乾淨，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髒得臭的混倒，仍舊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冢，如今把它掃了，裝在這絹袋裡，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乾淨。

而黛玉這番議論，其實暗指那些被賈府“開恩放出”“因過逐出”“嫌棄攆出”（流出沁芳閘的落紅）的丫鬟女僕的命運：不如老死於大觀園中，因為大觀園中至少還有賈寶玉這個“庇護者”。

二、“沁芳”反解為“迫害”

在《紅樓夢》第五回“遊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中，警幻仙姑除了帶賈寶玉觀看預設金陵女子命運的書冊外，還給他聞“群芳髓（碎）”香，品“千紅一窟（哭）”茶，飲“萬豔同杯（悲）”酒。

說畢，攜了寶玉入室。但聞一縷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寶玉遂不禁相問。警幻冷笑道：“此香塵世中既無，爾何能知！此香乃系諸名山勝境內初生之異卉之精，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制，名‘群芳髓’”寶玉聽了，自是羨慕而已。……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靈葉上所帶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紅一窟’。”寶玉聽了，點頭稱讚。……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蕊，萬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鳳乳之麯釀成，因名為‘萬豔同杯’。”寶玉乃稱賞不已。

從這段文字描述中可以看出，“群芳髓”香、“千紅一窟”茶和“萬豔同杯”酒的製作，都離不開“群芳”這種基礎性的原材料，都離不開“沁芳”這種基礎性的製作環節。賈府在包括但不限於大觀園的設計和建造過程中，之所以要設溪、橋、亭、閘，就是要搜尋——買丫鬟戲子，封鎖——限制其自由，褻玩——偷娶扒灰，迫害——致金釧投井尤三姐自刎晴雯慘死，進而製造群芳心碎、千紅一哭、萬豔同悲的人間慘劇——濁流無情。而賈寶玉，置身於大觀園中，就是要感群芳之香、知群芳之清、贊群芳之醇，當群芳的知己和保護者——清流有愛，並對賈府男主子們施加給群芳的迫害做出敏銳的反應——自比楊葉嘩嘩響，發出強烈的抗議——創作《芙蓉女兒誄》，祭出嚴厲的報復——憤而離去再不顧。

三、“沁芳”合解為“對抗”

在《紅樓夢》“大觀園試才題對額”這一回中，賈政前面對賈寶玉給亭子命名為“沁芳”基本認可——“拈髯點頭不語”，但到後面賈寶玉提出也以“沁芳”二字為水閘（大觀園來水的源頭設施）命名時，賈政竟突然暴怒：

說著，引客行來，至一大橋前，風水如晶簾一般奔入。原來這橋便是通外河之閘，引泉而入者。賈政因問：“此閘何名？”寶玉道：“此乃沁芳泉之正源，就名‘沁芳閘’。”賈政道：“胡說，偏不用‘沁芳’二字。”

在此處，賈政一改“拈髯點頭不語”的平和狀態，終於忍不住了，稱寶玉為閘橋的命名為“胡說”，他本人態度堅決地“偏不用”。至此，父子間的矛盾對抗態勢徹底爆發出來。

那麼，賈政因何如此暴躁而失態呢？

筆者認為，賈寶玉當初在否定賈政關於亭子命名為“瀉玉”的提議時，賈政可能就想暴躁，但馬上聽到賈寶玉關於“瀉玉”“（不）入應制之例”“亦覺粗陋不雅”的評價時，心中有所動搖，一時無法反駁，因此才沒有馬上發作。然而，賈政心中的“瀉玉”之擬，應該暗含了他對賈寶玉的期待：你既然是通靈之玉、補天之石、不世之才，那你就按照我的意圖好好傾瀉你的才華吧。遺憾的是，賈寶玉不但在亭子的命名上堅持要“沁芳”（庇護群芳）而不“瀉玉”（讀書應舉展才濟世），而且在涉及大觀園泉溪源頭的命名上更毫不猶豫地堅持“沁芳”（庇護群芳），這就使賈政出離憤怒、實在不爽、無法隱忍而終於暴躁了。賈政的內心活動可能是這樣的：“你小子總沁芳護芳，我們這幫爺們兒怎麼洩慾？你只有好好讀書“瀉玉”（讀書應舉展才濟世），振興賈府，我們這幫爺們兒才會有更多洩慾的機會。”筆者此處雖頗具“小人之心”，但賈政本人也確無“君子之腹”。賈政也好，賈赦也好，賈敬也好，不管他們名字中後面的意思多好，但冠以“賈”（假）姓，那就都是反面了。

我們完全有理由這樣解讀。

綜上，筆者認為，“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中的“沁芳”之擬，隱含著賈政與賈寶玉的矛盾對抗。只有解讀得懂這種對抗，我們才能真正透過字裡行間，看清賈政與賈寶玉的人設及真實父子關係，進而讀懂《紅樓夢》的“其中味”，理解賈寶玉決不為殘害人性的封建制度“補天”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