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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楓:《前赤壁賦》,蘇軾的關鍵問題與思想轉變

由 楊楓教語文 發表于 人文2022-11-30

簡介清風徐水,而無美人在旁,蘇子所以觸景生情,才不覺歌誦《月出》之詩嗎

凌萬頃之茫然的然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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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思想之轉變,在黃州;黃州數年之關鍵,在赤壁。

《念奴嬌·赤壁懷古》、《前赤壁賦》、《後赤壁賦》為蘇軾思想轉變之線索。《念奴嬌·赤壁懷古》念念不忘書生壯志與功名,故而悲壯。《前赤壁賦》,由功名困獸而至於超越,是一轉折。《後赤壁賦》,則全然無功名之心,安於當下,故能享受美景。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

壬戌之秋,在元豐五年,蘇子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兩年(一說三年)。

蘇子是誰,自不必言。客人是誰,或者有,或者無,不必細究,只當蘇子即客、客即蘇子。下文蘇子與客問答,不過是自問自答而已。一是賦文早有假託主客問答的體例;二是下文“歌曰”的主體也是不明;三是蘇子在黃州,能往來相得、歌酬應答之友應該非常難得。張懷民被貶官黃州,更是在次年(缺乏考證)。

泛舟而遊,對此時的蘇軾來說,是必然之事。這當然首先是因為他無辜遭罪至此,內心苦悶,需要遊玩山水來自我疏解,也是因為他本來就是一個熱愛山水古蹟的雅士。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一片清朗風景。

吟誦歌唱,也是文人雅士飲酒作樂的方式。這一細節,除了印證上文蘇子與客是假託這一觀點之外,還需注意言為心聲。無意之中的詩與歌,往往透露著當事人最妙不可言的心思。讀《赤壁賦》如果將這一關節略過,就難免發生誤解。對於寫作此文的作者來說,“誦”與“歌”則藏著他最真實的心思。

明月之詩,窈窕之章,指《詩經·陳風·月出》。全詩如下:“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勞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通篇寫美人之美,我心之思、之痴。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讀者讀到此八字,只道是美景。但《月出》並不是一首喜悅的詩歌。景與情,為何會不一致呢?清風徐水,而無美人在旁,蘇子所以觸景生情,才不覺歌誦《月出》之詩嗎?又或者,蘇子真如某人所說期待著月亮的冉冉升起嗎?

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常見分段,以“少焉……羽化而登仙”與“清風徐來”資料為一段,重在寫景,“於是飲酒……”一段在後,重在抒情。但從內在結構上來講,“少焉”數句,應與“飲酒樂甚”關係更為緊密。“少焉……羽化而登仙”呼應“清風徐來,水波不興”,但風景描寫更為真切;“於是飲酒樂甚”呼應“舉酒屬客”;“扣舷而歌之”呼應“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因此,前面五句為一序幕,底下兩段方為正章。序幕之中難以琢磨的問題,在正章中或許可以尋得答案。

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斗牛之間。明月高懸,更覺夜朗風清。

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白露,在這裡指的是水面升騰的霧氣,白霧籠罩江面;江,即下句“水光”,“水光接天”。天上是什麼?就是“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斗牛之間”的“月”。水旁是岸,是山,如何接天?側寫水霧浩大。因此,月、山、水,便全在一片茫茫之中了。

在這一片茫茫之中的,還有一個“我”,蘇子。這樣的一片茫茫,蘇子所感受到的,是溫柔的撫慰,還是冷清的空曠呢?蘇子的內心,是開闊,還是孤單呢?

是空曠,是茫然。“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這裡的茫然,既是白霧茫然一片,也是內心茫然而不知未來在何方,要不然,怎麼會“縱一葦之所如”呢?身世浮沉,不由己定。且一身如一葦,身在宦海如一葦在萬頃,何其渺小!這裡已然為後文的議論張目了。這裡也提出了本文最核心的問題:此身,到底該歸向何處?

“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這兩句緊承上句而來。雖然上兩句暗含列禦寇御風而行逍遙遊的典故,但與下兩句對讀,這兩句所要表達更應該是自問:我是繼續在宦海浮沉身不由己呢,還是就此離開,潛心修道呢?

這並不是過分解釋。這一年,蘇軾還寫了一首《西江月》: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長恨此身非我有”,便是“不知其所止”;“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便是“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但究竟如何選擇,有些時候看似最終的歸宿一樣,原因與境界卻是大不相同的。黃州期間,蘇子所面對的問題是非常簡單的,即上文所說的“何去何從”。但到底是在怎樣的情況下作出選擇,卻有天壤之別。如果像《西江月》所寫的這樣,一時敲門無應,欲求而不得,便退隱江湖,這只是感性作用之下的逃避。《西江月》打動人,在於他的真誠,此夜的無路可走,與此生的無路可走聯絡為一體。黃州期間,蘇軾就一次又一次地處於這樣的感性衝動之中。但在理智上,他還想不明白;既然想不明白,那就不倉促決定,繼續搖擺,直到想明白的那一天。

這種思想上的搖擺的體現便是一想到歸隱江湖,蘇子就又有所不捨了,他又想念其遠在天那方的皇帝了——“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再次歌誦,比起歌誦《月出》,聲音越發悲慼了,“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如果我們把這幾句看作是“心聲”的話,會得到更有意思的理解——蘇子對“美人”的情感悲哀而又深沉,既是抱怨,又是渴慕,既有哀泣,又有哭訴,而且不管是什麼時候,這種心思都綿綿不絕如縷,始終沒消停過。是啊,少年得志官運一度亨通又胸有大志的蘇軾,怎麼會不渴望皇帝的理解與重新接納和重用呢?

功名,就是那個時代讀書人的生命。蘇軾也不例外。

但想要得到功名,卻必須在朝堂裡找到一個位置握有一些權力。這是蘇軾的悲哀與無奈。

這深沉的悲哀與無奈,“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卻似乎並不能夠打動遠在天一方的美人。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

表面是問簫聲為何如此悽然,實際是問為什麼會對功名有如此的嚮往,而又如此因為得不到而悲哀呢?

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鬱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託遺響於悲風。”

這一段回答,當分作兩層看。

第一層是曹操的功業。文段中鋪陳了曹操的武功,重申古往今來無數人的共識,“固一世之雄也”;而後就一語否定,“而今安在哉?”這是對功名追求的否定。為什麼是曹操呢?首先當然是因為“赤壁”與“赤壁之戰”的聯想,也是因為曹操本來不過一個紈絝子弟,後來卻成為勵志的典範。但是連曹操這樣的一代雄主也煙消雲散了,何況其他才力、機遇都不如他的人呢?白首為功名,可有了功名又能如何呢?

第二層從“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一句直到末尾,說蘇子現實的處境。“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看似灑脫快樂,其實不過是對被棄置於江湖之上無所能用的處境的自我寬慰罷了。這種享受快樂的無能,是建立在更深層次的焦慮之上,也是為什麼蘇軾不斷地追問自己何去何從的緣由——“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此生如此渺小、短暫,如何超越這一侷限,實現永恆?

曾經是有的,即功名。儒家有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年輕的蘇軾選擇的就是這一條路。而如今,這一條路顯然是走不通了。且功名又能如何呢?最終不還是要像曹操那樣成為過往?更何況現在身處江湖之遠,又哪裡有建功立業的機會呢?因此,只能無奈地悲哀。“知不可乎驟得,託遺響於悲風。”

詩案被貶以來,蘇軾不止一次地遭遇這個問題。

這一晚,他找到了另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如何超越生命的渺小與短暫而實現永恆呢?這是擺在蘇軾面前的曾經不是問題的問題。

可是什麼是短暫,什麼是永恆呢?

長江和月亮嗎?“客亦知夫水與月乎?”你也知道水和月啊!那我們就借水和月聊聊這個問題吧。

“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江水每一天都在流逝,可是長江卻還是長江;缺了又圓,圓了又缺,月真的變化了嗎?短暫和永恆到底是什麼?它們的界限到底在哪裡?

“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或許,短暫和永恆,只取決於你如何觀察。你從變化的角度看,什麼都是短暫的;你從不變的角度看,一切都是永恆的。

既然短暫與永恆都不可靠,那何必執著於在短暫的人生中追求永恆呢?

(好吧,既然不能給問題一個答案,那就把問題給消滅了吧)

這一問,字數不多,但所關係到的卻是更深的問題,——畢竟,他是對問題的質疑,而且是人生意義這個大問題的質疑。作為讀者,我們不妨繼續追問下去:為什麼要永恆呢?只有三不朽才能永恆嗎?人生為什麼一定要有意義呢?什麼是意義呢?是否有意義由誰來評價呢?——答案也在問題當中,一切無非是價值判斷而已。你覺著短暫就是短暫,你覺著永恆就是永恆,你覺著有價值就是有價值,你覺著無意義就是無意義:一切取決於你從什麼角度去評價它。一切的根源,原來是“心”。

“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讀這一段時,很容易將其誤解為“宿命論”的消極思想,其實不然。這裡所包含的,其實是中國傳統的“命運”觀,人有能為不能為,時有遇或者不遇,無論際遇如何,無非“盡人事,聽天命”而已。“物各有主”,無非是說“人各有命”,承認和接納命運的不可違抗,才能夠真正將精力從對不可抗的命運的抱怨之中解脫出來,而真正地關注當下的生活,發現生命的亮色。

蘇子終於用自己的理性思考解決了自己接下來何去何從的問題,——不必去糾結到底何去何從,“虛己以遊世”。赤壁之上,蘇子終於從儒家的功名思想中解脫出來,超越了自我認知的侷限,走向了自由。也實現了由儒家思想主導到以道家思想主導的轉變。

於是——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餚核既盡,杯盤狼籍。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往後餘生,便無需糾結於是去是留了,更無需執著於成敗了。

之後的路途,將閃耀著這縷理性自由的曙光。

走過人生的這段暗道,蘇軾的人生豁然開朗了。數月之後,再遊赤壁,他忍不住感嘆——

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

哪裡是江山不可復識啊!

而此時,蘇軾的心情又是何等輕快悠哉——

予乃攝衣而上,履巉巖,披蒙茸,踞虎豹,登虯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蓋二客不能從焉。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湧。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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