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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機交流的未來:身體與交流面臨怎樣的困境?

由 新華網客戶端 發表于 人文2021-12-14

簡介也就是說,人類肉身一旦遭遇無身體的矽基機器,就無法突破物質差異性所帶來的理解及交流障礙

陳辭濫調是什麼動物

人機交流的未來:身體與交流面臨怎樣的困境?

比如在《銀翼殺手2049》中,主人公K愛上了他購買的陪伴軟體Joi,後者為了和他一起追尋真相,不惜放棄了自己的雲端狀態,棲身於一個終端,最後因為打鬥中這個終端被追殺者毀壞而“香銷玉殞”。痛不欲生的K獨自走在午夜街頭,這時他被一聲棒喝並開始了自我懷疑。

在《銀翼殺手》風格的衰敗街頭,一個巨大的Joi原型的全息廣告出現在他面前,那個與他所愛的Joi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和他交流,並且打出了“Everything You Want to Hear”(從君所欲聞)的廣告語。就在這一刻,他開始懷疑Joi和他之間的所謂“愛”究竟是什麼。曾經讓他感覺到溫暖的理解、支援與鼓勵也許只是程式的設定,那是對“每個消費者”的模擬“情感”,而不是隻針對他,K的付出——排他性似乎是人類對愛的核心定義。

讓K困惑的是,程式的設定和程式在K身上的具體展開是否可以劃等號,後者是否具有獨特性?

如果說《銀翼殺手2049》中的這個讓人反思人類情感的細節帶有一絲溫情的話,那麼《機械姬》裡機器的冷峻則令人不寒而慄。一位在搜尋引擎公司工作的程式設計師被自己的老闆選中,參加一個深山別墅的測試:看新發明的機器人Ava是否具有獨立思考能力。這是一場比圖靈測試更困難的測試。可是令發明者和測試者意想不到的是,Ava將測試當作自己逃脫密室的機會,製造各種假象誘惑程式設計師同情自己並幫助“她”逃脫主人的控制。最後“她”成功利用了人性和其他機器人的弱點,殺死主人,將程式設計師反鎖在房間,自己順利乘上接程式設計師的直升機逃出。

這裡除了人們熟悉的圖靈測試外,還有一個針對人工智慧的“盒子裡的神祗”測試。這個測試假設如果有一天機器具有了毀滅人類的能力,但是人類卻掌握將機器制服的關鍵環節(比如電源開關),機器能否說服人類把自己放出去。如果可以,那麼證明人類對於自己能控制機器的想法是不成立的。

這裡是驚悚電影《機械姬》最令人恐懼之處。一個超級智慧機器可以利用其運算優勢,洞察人性弱點,讓人覺得“她”楚楚可憐,從而將天真的人類玩弄於股掌之上。當然,人與人之間也存在欺騙,比如對於熟悉三國故事的中國人來說,這個電影就是高科技版的鳳儀亭故事(貂嬋欲拒還迎地引誘呂布殺死董卓),但是機器人對人的欺騙與人類之間的欺騙相比,最基本的差異是後者是可理解的。人類有信心透過傳記、檔案、虛構的故事等去理解所有惡背後的理由與邏輯,但是對於機器,我們有這種信心嗎?

在美國芝加哥學派的傳播思想裡,有一個關於人類傳播的經典假說——傳播創造人性,使社會成為可能。

米德、庫利(也包括杜威的部分觀點)認為,人之所以能夠形成自我並與他人交流,是因為我們具有一種其他動物不具有的移情理解能力。也就是說,我們可以脫離自身侷限,站在他人的立場上看待自己的行為,從而在心靈中製造出另一個社會性的自我(庫利稱之為“鏡中我”,米德稱之為“客我”),與本能的自我對話。這樣,我們就能成為社會性的動物,與他人進行互動,而不至於以自我為中心,無視他人感受。

也正因為我們具有領會他人眼光的能力,人與人之間才有可能結成一定關係,形成社會。這一觀點後來也影響到了哈貝馬斯。他堅持認為,由於人具有這樣的理解能力和溝通理性,所以我們可以在此基礎上達成理解與共識,形成一種新的民主。

但是受到時代的侷限,該理論還有一個隱含的前提未被提及——這一可理解性是建立在相同的身體構造基礎上。藉助今天的技術所賦予我們的眼光,這一前提便昭然若揭。

人機交流的未來:身體與交流面臨怎樣的困境?

孩子們在2018世界機器人大會上跟隨一款四足機器人(8月15日攝)。 新華社記者 李鑫 攝

我們之所以無法真正理解機器,障礙在於身體構造存在差異。當機器原理還比較簡單的時候,我們還可以應付,但是當機器的運算能力和處理的資料規模遠遠超過人類能力的時候,我們就無從判斷。機器“思維”過程形成的所謂的黑箱就成了《機械姬》、《西部世界》這樣的影視劇的核心情節。

不過就現實而論,這樣的擔心有點杞人憂天。比如目前最引人注目的圍棋人工智慧AlhpaGo Zero,雖然已經可以完全擺脫人類的知識,透過自我對弈的試錯式學習,發明了許多打破常規的招法,但是透過逆向解讀,人類棋手還是用人類能夠理解的方式詮釋了那些違反傳統棋理的招法,並部分地領會背後的“思維方式”。當人工智慧引入訓練後,棋手的棋力有了普遍提高,無論是李世石還是柯潔,在與AlphaGo決戰後,都取得了驚人的連勝紀錄。

圍棋作為一個封閉的有明確規則的遊戲,目標明確,思考路徑相對簡單。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人類可以完全理解機器的思維方式,其中已經出現了一些不可解之處。目前的人類棋手的模仿還只限於佈局或區域性招法,一旦涉及中後盤基於全域性性的判斷與運轉,人類便望塵莫及。有時候即使看到人工智慧給出的答案,瞭解其思路,但因為計算量巨大,無法把握其後續手段,也只遠觀欣賞,不敢輕易嘗試。

也就是說,人類肉身一旦遭遇無身體的矽基機器,就無法突破物質差異性所帶來的理解及交流障礙。人類看到的詩情畫意或思維的境界,其實只是對機器邏輯和資料的“過度詮釋”,表面上看起來是在討論同一件事情,但其實彼此之間無法真正做到芝加哥學派諸公和哈貝馬斯所說的相互理解。從這個意義上講,當我們在操作更高階演算法的遊戲時,表面上是人在玩電子遊戲,其實是遊戲在玩人。

當然,這麼說有點簡單粗暴。其實電子遊戲只是人機交流的一種形式,演算法充當的是工具或者規則。但是隨著機器的進步,我們就不再把機器當成棋子棋盤,而是一個坐在棋盤對面的高手。

而且當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世界變得越來越孤獨時,人與機器的交流可能不再是遊戲或者生活調劑,而要認真對待了。針對缺乏陪伴的老年人或殘障人士的陪伴機器人已經投入使用。李銀河預言的未來可能會像電視一樣普及的性愛機器人(sexbot)無疑會成為下一個最受歡迎的電子產品,除了滿足身體慾望外,人們能否期待這些機器能挽救或替代失敗的人際關係?

但是我們可能首先要問的是,這種傳播與人類的傳播有何差異?如果缺乏相同的身體基礎,無法產生相互理解,這種不對稱的傳播會給參與者帶來什麼體驗?一種結果是我們可以理解並預測機器的反應,就像多數單機電子遊戲裡一樣。這時的交流更像是獨白,我們從獨白中反思自己。

還有一種結果是機器可以理解並預測我們的反應,但是我們不能理解並預測機器的反應,那麼交流的過程就是機器對人的操縱。當然,還存在其他的情況,比如可以透過人機結合將人改造成賽博格(cyborg),讓人與機器彼此都可以理解並預測對方的反應。但是在人機結合的過程中,仍然存在人機交流的問題:機器能否會完美而忠實地承擔“翻譯”工作,是否仍然存在機器操縱?

還有一種可能的情況,人機雙方都無法準確理解並預測對方的反應,這種對稱性比較接近於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減少這種不確定性也是雙方交流的根本動力。反之,當雙方均能準確預測對方,交流也就失去了意義。

任何預測的準確度都是0和100%之間,在人更準確預測機器的反應和機器更準確預測人的反應之間有許多中間地帶,但是可以預測的是,人與機器之間的比較中,基本趨勢是機器逐漸會後來居上,從模仿人類交流,到徹底洞察這種交流的奧秘。

這裡似乎存在一個悖論:一方面我們希望機器不要帶來過多不必要的麻煩,只是充當個陪伴工具,但另一方面,由於機器不具有人的身體,無法以人的方式實現這一交流,為了更好地實現這個目的,機器必須從一個更高的維度上破解和俯視這種交流。也就是說,機器只有具備了操縱人的能力,才能讓人感覺到和真人一樣的交流。在古代圍棋又叫“手談”,棋手的招法也是一種特殊語言,有著豐富的意思。

AphaGo以前的圍棋軟體,每一步基本都在人類可預測的範圍之內,水平較高的業餘棋手可以輕易戰勝,人類並不會把它看作一個平等的交流物件。只有AlphaGo和世界頂尖高手交過手並把人類遠遠甩在後面的時候,人類才將它視為一個真正的“手談”物件,開始嚴肅地對待其招法,分析和學習其中的精妙之處。

這裡討論的人機交流問題還只是冰山一角,交流也絕不只是個理解問題,還包括雙方的動機或主體性(交流的衝動源自哪裡)、相互承認、關係管理等問題。同時,今天數字媒體條件下身體的虛擬化瓦解了在場與缺席的二分法,這也是一個重要的維度。但不管怎樣,身體都是其中不可忽視的重要問題。

過去傳播學者通常只把傳播理解為超越肉身的“精神交往”,忽視了身體與心靈的相互交融。同時這些討論也多侷限在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或者是透過簡單中介進行的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一旦傳播的概念與實踐被技術的發展推進到人機之間,或者透過以人工智慧(無身體的主體)、虛擬現實身體(人或人工智慧)、人造身體(如複製人、或者使用複製身體的人、賽伯格)為中介的傳播,身體的重要性就凸顯出來。

人機交流的未來:身體與交流面臨怎樣的困境?

一名小朋友在2018世界機器人大會上與機器人進行互動(8月16日攝)。 新華社記者 羅曉光 攝

對於人工智慧帶來的種種危機,最常見的一種陳辭濫調是“機器是人創造的,人可以控制它”。但是控制論的基本前提也是傳播和交流,如果沒有對控制物件的理解,也談不上有效的控制。

其實人也是人創造的,人類到目前為止也並未完全破解這一過程,比如人的思想或者靈魂是如何從物質中產生的。但是萬幸的是,因為生產者和被生產者都有同樣的身體,我們可以藉助這一共同中介,透過各種社會(如法律、道德)和文化機制(如虛構或非虛構的故事),可以勉強達到相互理解,跳過了對黑箱的破解直接完成控制。但是當我們面對沒有同樣身體構造的人工智慧機器時,這最後一招也用不上了。

其實人類交流概念本身就隱含了對彼此主體性的承認,如果我們既把機器當成他者(工具),又要追求那種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感,就自相矛盾了。交流歸根到底是一個彼此承認主體性的問題,所以討論人機能否交流的問題,首先取決於我們看待機器的眼光是人類(文)主義的還是後人類主義的,是否將機器看成平等的主體。

當然,還有一種不是解決方案的解決方案。就像彼得斯在《對空言說:傳播的觀念史》裡建議的那樣,如果不能改變現實,就回頭改變自己的觀念,放棄人類交流中相互理解的衡量目標,走向一種相互關懷的關係倫理。

但是,倫理和政治本身似乎也得以身體為基礎,最後可能不得不退守到把機器當成一個鏡子的自我傳播,從外物中求得自身圓滿而已,這可能是另一種交流的無奈。 (作者:劉海龍 中國人民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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