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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李生龍師

由 秉燭說詩 發表于 人文2021-12-14

簡介講課文講著講著,突然說“有時候讀書也靠運氣,我讀某人的詩,有一句詩裡面的一個詞我一直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問了好多人,也問了我的老師,馬積高先生,他也不知道,後來有天午休,我躺在椅子上看姚合的詩,突然看到了這個詞,兩句詩一比較,多年來的疑惑終於

波瀾老成意思是什麼

憶李生龍師

大概是大一下學期有天晚上,在下做了一個夢,說出來在下都覺得奇怪,在下夢到了教我們先秦兩漢三國魏晉南北朝文學課的李生龍老師,當時天下著雨,李老師在一個臨江的閣樓上憑欄獨眺,望著遠處的蒼茫正在發呆,這完全是《岳陽樓記》裡的情景。過了好一會兒,回過頭來,好像是看著在下,又好像是看著別處,萬萬沒想到,他眼中含著淚,說:“淫雨霏霏,君子見之,焉能不悲歌感慨,為之涕下。”這又完全是六朝人物的情節,他那個時候正在給我們講六朝文章,在下可能是受了薰陶,就做了這麼一個怪夢,也有可能李老師在在下心目中就是一個有真性情的文人吧。在下當然知道這個情景是假的,但在下又希望他是真的。總之,在下在大學時候沒有好好向李老師請教,上課之外幾乎沒有任何接觸,導致在下現在回想起他來,只有一點點斷簡殘篇式的片段,不能瞭解他更多,這將是一個永久的遺憾了。

李老師第一回上課,講中國文學起源,講到神話傳說的時候,給我們來了一個下馬威,他說“別看你們都是大學生了,有個成語我考考你們,你們可能都不知道。”我等當然不服,他就在黑板上寫下“啼飢”兩個字,然後問我們後面兩個字,在下一看,我去,真的不知道是個啥成語,可惜當年沒有智慧手機,當時全場鴉雀無聲,大家面面相覷,敗下陣來,李老師就又在後面加了“號寒”兩個字,哦,原來是“啼飢號寒”啊。早期的文學就是從這“啼飢號寒”中來的!從那時起,這個成語在在下腦海裡就一直忘不掉,真是沒辦法啊。

有一回講論語裡面的“長沮桀溺耦而耕”一章,講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的時候他問我們這是什麼意思,又是鴉雀無聲,後來他喊陳穎兄回答,陳兄胸有成竹,侃侃而談,老師很高興,說“還是有人讀懂了啊”。

老師講荀子的《勸學》,講到一個句子的時候說,這句我一直不知道什麼意思,想了很多年了,到現在還是不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

講《孟子》,“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你們看看這訓詁,孟子文章裡面的訓詁是他的一大特色,我們要注意啊。”

講《詩經》,有幾個字句比較難懂,他解釋完停了一下說,“你們看看,這沒師承怎麼行,靠自己閉門造車,不知道要出多大的亂子”

講宋玉的賦,裡面有不少古奧的字,李老師對每個字的精確解釋讓對訓詁學很感興趣的在下佩服的五體投地!

講左思《招隱》詩,“你們學了音韻學嗎?講詩不講音韻是講不通的,這首詩押的是‘侵’韻!”我們在臺下彷彿聽天書。

講陶淵明的詩,“這句詩有個典故,你們當中將來有些人要當老師,要給學生講課,我來給你們講一個出彩的地方,這裡的‘虛室’用了一個典故,莊子裡面的,虛室生白,虛室就是心啊。”

講謝靈運的詩,“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千古名句啊,寫得好,好在哪裡大家知道嗎?”無人應戰,老師便叫了侯秧侯哥做答,侯哥不愧為文學院才子,一通修辭講下來竟然滴水不漏。老師不由得稱讚“你講還是講得不錯,但是這句詩的好處不是那樣,沒有那麼多可以講得,他好就好在直白,自然。沒什麼修辭。”

講《韓非子》,“哎,我當年讀書特別喜歡韓非子,文筆特別好,讀的入了迷,連飯都忘了吃,趕到食堂已經關門了。”

大二的時候他給我們開關於道家與文學的選修課吧,“我對道家還是比較瞭解的,講這些可以講三天三夜不停也不重複”。

“現在的學生基本功太差了,我們那時候像韓愈的《進學解》,白居易的《與元九書》,那都是要全文背誦的啊!”

講賈誼的文章,“我一直想整理賈誼的文集,搞了好多年了,還是有很多存疑的地方,還不能拿出來。”

大三的時候給我們開《文選學》,講文體,“這個文體很重要,不同的體裁有不同的功能,千萬不要搞錯了,弄出笑話。你們當中很多人將來保研,要寫自薦信,很多人連自薦信都不會寫,我看了真是無語,這傳出去不是丟湖南師大的臉嗎?我到時候拿幾個範本給你們參考下吧”;講具體作品的時候讓同學自己講,體驗一把當老師的感覺,在下分到的是楊雄的《解嘲》(部分段落),板書一塌糊塗,連人名都念錯了,“你也太不注意儀表了,哪有你這樣叉著腰上課的,你以為你是原來那些老先生?我們以前老先生,不修邊幅,在黑板上寫完字,沒找到黑板擦,直接就用袖子擦黑板,你現在不能這樣,講還是講得蠻好,不過最好是和前面那個東方朔的《答客難》對比著講就更好了”。

講曹植的《求自試表》,“求自試表,這個“自試”是什麼意思?試者,用也,自試就是用自己,希望得到朝廷的任用。

講課文講著講著,突然說“有時候讀書也靠運氣,我讀某人的詩,有一句詩裡面的一個詞我一直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問了好多人,也問了我的老師,馬積高先生,他也不知道,後來有天午休,我躺在椅子上看姚合的詩,突然看到了這個詞,兩句詩一比較,多年來的疑惑終於解開了。”

有一回在圖書館碰到他,見他來來回回找書,在下仗著比較瞭解,斗膽上前問他找什麼書,一看是找《中國古文獻學》,在下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真是羞愧死了。

最開始跟他見面,是在基地班面試上,教授們對面一字排開,正對著在下的就是李老師,慈眉善目的,問讀了什麼書,喜歡誰的著作。答讀了一本章太炎的《國學講義》,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喜歡陳寅恪先生的著作。旁邊賴力行老師問讀過陳寅恪先生什麼書,答曰一本都沒讀過。。。。這邊李老師又問看過的書裡面有什麼觀點印象比較深刻,有什麼看法。勉強應答,老師真是骨子裡透著一股威嚴啊。

頭一回考試,沒見過大學試卷啥樣,備考簡直比高考還痛苦,分數出來了,堪堪70多分,一問對面於康康,臥槽,85!真是豈有此理!悔不該把李老師上課重點講得《刺世疾邪賦》給忘光了啊。

後來考《文選學》,考鮑照的《蕪城賦》,又是沒記住的篇目,在下怎麼這麼倒黴!且慢,這翻譯題也太難了吧,蕭統的《文選序》,勉強湊字數吧。憋都憋不出來,同學們早早交卷,走的差不多了,在下硬著頭皮,也把卷子遞將過去,哪裡知道他接過去看起來了,在下趕緊溜,到門口一回頭,只見他一邊放卷子,一邊搖頭,“平平,平平。”

他講《史記》裡的項羽本紀和《漢書》裡的李陵蘇武傳,在下以前說過了,講得太好了。這回說他講魏晉南北朝文學,他從文學史的角度講淵源流變,滔滔不絕,時而條分縷析,時而總結大勢,不用看教材也講得妥帖周到。我們一看教材,原來這部分內容是他老人家寫的,怪不得爛熟於心啊。

講北朝樂府,“我認為啊,樂府詩的最大價值就是存真!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朝發欣城,暮宿隴頭,寒不能語,舌捲入喉。。。。你們看看,冷的舌頭打卷,真不真實?”

講鮑照的七言詩,“同學們啊,你們要讀懂啊,要做作者的知音,我覺得我們讀古人文章,就是要做作者的知音!”

有一回課後,在下戰戰兢兢走到講臺邊上,問:“老師,這個‘交賒相傾’是什麼意思?”“噢,這是嵇康的文章?”“對對對,嵇康的《養生論》。後面老師給在下講解了一下,可是在下忘了。

就這樣,一年的時光,我們跟著李老師從神話傳說學到楚辭,從先秦散文到庾信的詩,知識會忘,但當年大家心無旁騖的在教室裡聽老師講書的那種感覺,師生之間傳道授業的情境是怎麼也忘不了的。

可惜那個時候在下的興趣不在文學而在古漢語上,他講的課在下通常是不求甚解,但求過關,課堂上就怕他提問,課後當然更不會主動求教,現在想來,悔之晚矣。他是文學院各位老師中在下覺得最有教授風範的一位,有時候上課,上著上著,在下覺得大學教育史上備受讚歎的西南聯大里上課,其光景也不過如此吧。可惜學生不才,像在下這樣的,別說把他教的發揚光大,就是一點點殘存的記憶,也快要慢慢忘光了。只有每次偶爾到文學院的時候,看著教職員工介紹牆上的圖片,才能追想起一點往昔的光陰。

畢業晚會上,人太多,亂糟糟的,在下平時本來跟別的班的同學沒什麼接觸,這會兒就更想走,突然李生龍老師和賴力行老師上臺,原來是要唱京戲!在下從來不知道李老師有這一手!李老師站著唱,賴老師坐著拉琴,兩位都是文學院耆宿,德高望重,波瀾老成,這個情境對在下來說,就是絕唱了。

畢業之後,在下與文學院再無交集,跟那幾位敬重的老師亦未嘗一見,有時聽到同學們說李老師身體不好,在下老是想著“李老師,你可千萬不要什麼閃失,不然文學院人文去矣”,哪裡知道今年剛開年就聽到噩耗,李老師遽歸道山,他那本賈誼的文集,不知道還有沒有出版的那天。

前天晚上在網上搜李老師的訊息,看到了他同輩紀念他的文章,也有在下學姐學妹的文章,感覺就好像在夢裡。突然看到文學院一則2014年的新聞,李老師在師大至善樓給來培訓的老師講課,題目叫《儒、儒家與儒家之人生精神》,2014年在下畢業不過三年光景,圖片中李老師已然是滿頭白髮,光陰何其無情啊!黑板上寫著“善唱者,使人和其聲;善教者,使人繼其志”,良苦用心,老師真是在講臺上耗費了他全部的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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