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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戈:《從黃昏起飛》《從》《穿越午夜之門:影像裡的愛慾與正義》

由 徐老遊 發表于 人文2021-06-30

簡介刀爾登“製造小人”一文,則更進一步,詮釋東林黨人為什麼要集矢於阮大鋮:“因為團體需要公敵,來把集體凝聚起來

惡跡昭著是什麼意思啊

羽戈 大家談B

今天

羽戈:讀刀爾登

羽戈:青年學者、作家。皖北人,生於1982年,2004年畢業於西南政法大學法學院。致力於政治學與中國近代史研究。撰有《從黃昏起飛》《穿越午夜之門:影像裡的愛慾與正義》《百年孤影》《酒罷問君三語》《少年遊》《豈有文章覺天下》《帝王學的迷津:楊度與近代中國》《鵝城人物誌》《不為什麼而讀書》《激進之踵:戊戌變法反思錄》等。

這些年讀刀公爾登,頗有所得。隨感如東鱗西爪,現彙編一文,彼此之間並非全無干系。

治史貴能平心持論。深文周納,於古人無所傷,而於當世學術人心,則流弊實大。

——錢穆

至於我的書,遺憾的是不能每出一本書就換一個筆名;若能每一次重新開始,我會覺得更自由。

——卡爾維諾《巴黎隱士》

羽戈:讀刀爾登

刀爾登其人

我們認識一位作家,往往透過他的文字。不過,我讀刀爾登先生的過程卻恰恰相反,我是先聽說這個人的傳奇,再留意他的文章。在他的朋友與擁躉口中,他彷彿不是這個時代的人物,他的行止,納入《世說新語》,毫無突兀之感。有一個朋友,與他素未謀面,路過北京,他便從石家莊坐火車趕去陪人喝酒,酒至八分,興盡而返,百里迢迢,彈指一揮。這不是傳說,而是和平年代的義薄雲天。

刀爾登一向被稱為隱士,他卻不願接受這頂桂冠。其理由,據我推測,第一,今日中國不同於魏晉時代,王化所及,不見南山,權力的嚴控之下,歸隱的自由早被剝奪,倘自以為隱士,或以“大隱隱於市”相標榜,無非是自欺欺人,用紙糊的繁花裝飾鴕鳥般的腦袋;第二,以刀爾登對生活的熱愛,譬如他好酒,愛旅遊、攝影,關心時事,暢遊網路,這與我們想見的遁世離群的隱者情懷還是有些距離。所以,我不認為他是隱士,他只是不合時宜、有所不為而已。他的許多選擇,如自稱詩人,都疏離了這個時代,甚至構成了對這個時代的嘲諷,俗流無法認同他,遂賜以“隱士”的美譽,以此命名,將他排斥到主流之外。質言之,所謂隱士,暗藏了一種價值觀上的放逐。

我眼中的刀爾登,不是異人,而是通人。這個“通”,一指他的淵博,學貫古今中西,他談國史,信手拈來,舉重若輕,這等境界,非把萬卷史料化入腹中不能為;二指他評人論世、知往鑑今的通達,他自己有所不為,對他人的有所為,卻不鄙夷,他的靈魂一塵不染,對他人身上的汙垢,卻能同情。這後一點,最令我受益。我好講平恕之道,有人問,什麼是平恕?請讀刀爾登的書。

羽戈:讀刀爾登

《中國好人》

記得《中國好人》的封面,印了一句令人瞠目的話:

“中國雜文,魯迅、王小波之後,幸好還有刀爾登。”

這應是出版商的手筆,依刀爾登的謙遜與淡泊,必定不屑於這般宣傳自己。單論雜文,刀爾登與魯迅,可比性實在不大:魯迅的雜文,並不以說理見長;刀爾登雜文的一大特色,恰是說理。與擅長說理的王小波相比,刀爾登的文字功夫似乎更勝一籌,其表述機警、明快,力求一劍封喉(當然,有時過於追求文意的奇崛,則不如王小波通俗),就此而言,卻與魯迅相近了。

《中國好人》出版之前,我便讀過一些篇章。印象最深的一篇,當是寫阮大鋮的“製造小人”。由此標題,可知立意。我對東林黨、復社諸子的行動,頗有些非議,嘗言

“君子一旦誤國,往往尤甚於小人”

。然而君子小人之說,更多是道德標籤,實無助於我們深入瞭解歷史迷局。刀爾登“製造小人”一文,則更進一步,詮釋東林黨人為什麼要集矢於阮大鋮:

“因為團體需要公敵,來把集體凝聚起來;更重要的是,好人主義需要壞人,來做制度性失敗的替罪羊。”

質言之,這個小人,並非阮大鋮想當,而是他不得不當;或者說,即便他不當,那也有人會當。東林黨人的正義光芒,需要阮大鋮們的鏡鑑來反射。

“製造小人”可與“打嚴嵩”並讀。無論史上,還是民間,嚴嵩的惡名,都遠過於阮大鋮。刀爾登則說,事實上,嚴嵩談不上有多好,正如談不上有多壞。至少他在世之時,名聲不差,“我們看當時的名公巨儒,高人碩士,和嚴嵩多有過從,有的還頗親密,而非皆出於應酬”。嚴嵩被打,淪為過街老鼠,源於兩個人(徐階、王世貞)和一種觀念。這種觀念便是“泛德論”:

“以為道德衝突乃是社會衝突的主幹,我們的失敗,不是自己無能,而是有壞人在搗鬼。明朝政治一塌糊塗,捉壞蛋運動便格外蓬勃;反過來說,因為捉壞蛋運動太蓬勃,所以一塌糊塗。嘉靖後期政治失敗,不能不有替罪羊。”

從捉壞蛋到製造小人,從嚴嵩到阮大鋮,這一點,不妨當作讀解中國史的密匙。甚至不惟歷史,如今依然有用。君不見,現在一有衝突,都要先揪出一個內奸、惡棍、蛀蟲麼?

《中國好人》所輯錄的文章,以史論為主。刀爾登論史之長,不在對史料的發掘,他雖博覽群書,所使用的史料,幾乎都是大路貨(這也印證了我的一個論斷:除非研究黨史,否則實在不必標新立異於對史料的佔有,把那些通用的史料讀透了,論史必有所得),而在視角的獨特與立論的通達。徐曉說,刀爾登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刁,這話止有一半的道理。首先,刀爾登的確刁,讀他的文章,有時單讀標題,便可見他出手的刁鑽,除了論阮大鋮的“製造小人”,還有寫海瑞“有女莫嫁海主事”、寫朱元璋“得天下者得民心”、寫乾隆“生命在於運動”、寫宋江“卿本賊人”、寫王莽“百姓不仁,亦以聖人為芻狗”等。其次,刀爾登出劍雖刁,胸中卻是一團光明正大之氣,他立論的根基並不刁,往往基於常情、常理、常識。以通達為本,他的刁,便不是尖刻,而是深刻。

說了半天,到底什麼是通達?為馮道辯誣,不乏其人,刀爾登的論斷,令人感覺通透:

“史上名氣最大的,不是大凶大惡之人,就是大仁大善之人,說明社會出了毛病,不是縱人為惡,就是逼人去做常人所難之事。如馮道者,一平常人耳,以其平常混世界,也以其平常挨人罵。”

明朝敗亡,宦官是一大病毒。這其中,正德年間操縱朝政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劉瑾自是惡跡昭著。論明史者,多罵劉瑾,刀爾登卻指出,讀書人憎恨宦官,然而“宦官上應天象,也是讀書人的發明”。

“有縱人為惡的機構,自不愁找不到為惡之人,而罵宦官,剮劉瑾,雖然義勇可形,但既然又主張宦官制度,知者難免要說那是移羞做怒。”

“移羞做怒”四字,道盡了一些人的本色,他們假借憤怒,掩蔽內心的自私與犬儒;以正義之名的憤怒,不過是一塊骯髒的遮羞布。

類似通達之論,在刀爾登筆下,簡直不勝列舉。如論雍正的用人特點,叫“不疑不用,不用不疑”;論古代的忠孝之兩難,問題不在忠孝本身,“而在於缺少一種普通的正義觀,高於具體人際關係的價值”,說白了,即忠孝之上,還應有更高的價值觀;論司馬相如做《封禪文》,刀爾登說,他不喜歡的不是諂諛,而是諂的方式:先意承志,先主上之憂而憂。

說到論司馬相如一文,我則要向刀爾登獻上一得之愚。文中,刀爾登引用了梁啟超罵奴性的兩句話,實則此言不是出自梁任公之口,而是他的同門,與他齊名的麥孟華所云。這篇文章叫“說奴隸”,刊於《清議報》,刀爾登所引的那段,異常精闢,茲錄如下:

奴隸則既無自治之力,亦無獨立之心,舉凡飲食男女、衣服起居,無不待命於主人,而在賦之人權,應享之幸福,亦遂無不奉之主人之手。衣主人之衣,食主人之食,言主人之言,事主人之事。依賴之外無思想,服從之外無性質,諛媚之外無笑語,奔走之外無事業,侍候之外無精神。呼之不敢不來,麾之不敢不去,命之生不敢不生,命之死亦不敢不死。得主人之一盼、博主人之一笑,則如獲至寶,如膺九錫,如等天堂,囂然誇耀於儕輩為榮寵。及嬰主人之怒,則俯首屈膝,氣下股慄,雖極其凌蹴踐踏,不敢有分毫抵杵之色,不敢生分毫憤奮之心。

羽戈:讀刀爾登

《七日談》

《七日談》雖謂小說,卻可視為數十篇說理的雜文。因那些故事,出自“我”與張三的閒談,於是刀爾登的行文,少了一些含蓄、典雅,多了一些口語化的直白,就此而言,倒更接近王小波。不過刀爾登講故事,比王小波還喜歡繞彎子,常常講到一大半,便戛然而止,留下懸疑,讓讀者納悶半晌。當然這本書不是懸疑小說,其要義依舊在於說理。所說的理,以及說理的方法,不像《中國好人》,以關心事實、辨明真相為起點;而是以還原人性、理清邏輯為基礎。據他對媒體說,他寫《七日談》,最初“希望寫出一本令人不安的書——讓人對自己的一些固有想法發生懷疑”,寫到後來,有所收斂。這種收斂,並未改寫文字的立意。這依舊是一本令人不安的書:如果說今日中國主要有三種人,騙子、傻子和啞巴,那麼此書的措意,就是令啞巴開口,令傻子聰明,令騙子不安。

羽戈:讀刀爾登

《不必讀書目》

我對“必讀書目”之流一向不敢恭維,不管所開的書目出自何方神聖之手。蓋一個“必”字,折射了神聖們的自負和虛妄。人間世並無什麼必須要讀的書,包括以發行量之鉅著稱的《聖經》與毛選,儒教徒未必願讀前者,猶如自由主義者未必願讀後者。假如一定要找一本必讀書,恐怕只能是字詞典。故我的案頭,惟有一書一年四季雷打不動,即疑似盜版的《現代漢語詞典》。

話雖這麼說,我卻難逃“必讀”之劫。前些年,有人開書單,名曰“大學生必讀的十本書”,將我的處女作《從黃昏起飛》納入,驚出我一身冷汗。這十本書並列,相互之間毋寧構成了侮辱。譬如我的書侮辱了朱熹的《四書章句集註》與錢穆的《國史大綱》,有些書則侮辱了我幼稚而真摯的寫作。且這些書,並無一本需要大學生必讀。如果他們要讀《論語》的話,朱熹《四書章句集註》顯然過於古奧,倒是楊伯峻《論語譯註》更適合發矇。

“必讀”令人反感,“不必讀”卻令人歡喜。因為,就我們生存的時代而言,爛書的數量,遠遠多於好書,假如出版界在生產十本爛書的同時,能生產一本好書,作為讀者,我自覺賺了。讀爛書自然是浪費時間、金錢與視力,若有人以“不必讀”的名目製作爛書榜,實在功德無量。

刀爾登這本《不必讀書目》,所論皆為古書,不過他針對的不是爛書,而是爛人,以及偏見、鄉愿、褊狹的視野、鄙陋的風俗等。譬如他說不必讀《老子》,因為“老子的思想,早已滲入你我心中”;不必讀《孫子》,因為“咱們這裡,人人都是兵法家,至少現在是這樣”;不必讀韓愈,因為“他的修辭和文法,後人盡已繼承,上過中學的人,當早熟悉了;沒理攪三分的手藝,連沒上過中學的人也早熟悉了”……這些話,皮裡陽秋,更多是在嘲諷現代人呢。

不讀西遊一文,前半篇文章,卻不涉《西遊記》半分,而針對“這個前言盛行的時代”——我讀到這個高超的命名,差一點拍案而起。好多書,內容本來是一流,因一篇三流的前言,敗了讀者的興致而被棄若敝屣(如河北教育出版社所出的“中國現代學術經典”系列,數十本書共用一篇總序,此序雖是名家所撰,長達數十頁,卻無幾分乾貨,平白耗費紙張,徒增書價)。刀爾登說:

……敬愛的讀者,您想必也和我一樣,屢次遭受這樣的伏擊,滿懷希望地開啟一本書,先讀到的,卻是長達幾十頁的前言之類,等我們把它讀完,精神和身體都下垂了,心裡沉甸甸的;本來是想跳到歡樂的馬背上馳騁一番,結果變成了馱夫,要給——據說是——自己的精神,運輸一大批救濟品。這類前言,把我們對作品的理解,限制在一兩種之內。同樣糟糕的,是他們預測到我們有可能因作品的哪些內容,哪種品質,而發生趣味,便防患未然,把所有這些所在,用各種大義,統統悶死,使我們一旦讀到該處,心中湧起的不是歡樂,而是沉痛了。

說到底,“不必讀”云云,不是書的問題,而是人的問題,不是古人的問題,而是今人的問題。若你讀罷《不必讀書目》,即不再讀那些古書,你就陷入了刀爾登所預伏的陷阱,淪為他批評之刃所凌遲的物件。從這個意義上講,所謂“不必讀”,反成了一種“必讀”,當你祛除了眼中的陰霾與心頭的陋見,便可能生出對那些書的熱愛,並讀出它們的微言大義。

刀爾登畫蛇,我願添足,就他所論的“不必讀”,列一些不必讀書目。如《論語》,南懷瑾、于丹之流的“別裁”、“心得”等,的確不必讀。如《孫子》,今人以官場、商場、職場之爐,煮出的孫子兵法心靈雞湯,的確不必讀。再如《公羊傳》,今天一些一身妖氣的公羊學家與指鹿為馬的政治儒學家們的高論,大抵更不必讀。

羽戈:讀刀爾登

《舊山河》

《舊山河》的體例,與《中國好人》相仿,都是史論集,二書大概有十餘篇重合。我不知重複收錄的根據,不過,《中國好人》書中,我最喜歡的幾篇,大都入選了《舊山河》。因此重讀之餘,頗欣喜於自己的眼光。

二書相比,《舊山河》更直白,所謂直白,是指議古論今,對現實的諷刺,更加激切,力透紙背。如“菜刀公孫弘”一文,從公孫弘向漢武帝獻計“禁民毋得挾弓弩”談起,一直談到當代的刀具管制,刀爾登以反諷的口吻,倡議禁刀,從禁菜刀開始,為此,他願從今不叫刀爾登,改叫菜爾登。

此文結尾雲:

反對者或說,禁用菜刀,於民不便。此亦宋人不禁畲刀之意,但持此論者,不要忘了宋江方臘,就出在宋代。縱然小有不便,俗話說,兩害相權取其輕,吃肉事小,治安事大。況如今各種切絲,切片,切條,切塊的工具,或電動或手動,琳琅滿目,何必非得用兇形惡相的菜刀呢?至於屠宰,可以電死,勒死,淹死,衝死,撞死,踢死,毒死,燻死,或竟勸其自殺,何必非得用血淋淋的刀呢?

這樣的行文,遍尋《中國好人》,難覓其蹤。也許,劇變的不是刀爾登,而是世道,刀爾登論史,本為諷世,當世變日亟,他針砭故紙堆的筆法隨之激烈起來。從這個意義上講,刀爾登哪裡是隱士呢,那顆火熱的心,全然背叛了隱士的恬淡。他對時事的關注與表達,更與採菊東籬的隱者無涉。

再如“無名英雄”一文,從對周順昌、魏大中等施以酷刑的獄吏寫起,這些人,雖是依附於制度機器的螺絲釘,其作惡之暴虐無道、喪盡天良,卻非螺絲釘的身份所能豁免,可惜他們名字不傳,心事不傳。故刀爾登呼籲:“唯盼自今以後,無數為王前驅的好漢,把自己的事蹟說將開來,令四鄰皆知,天下皆知,庶可免於不得不做無名英雄!”

書中不乏警世之語,且鈔一句作結:

完美的專制是會與敵手共舞的,只要對方下他的舞池;反抗者填寫著自己的新詞,用的卻是對方的曲譜。

2013年10月6日修訂

Tags:爾登必讀隱士而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