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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生死觀——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由 瀟湘雜史館 發表于 人文2021-06-23

簡介死亡的惡相《金瓶梅》的死亡書寫,不但與死亡現場直接面對面,而且把一個漫長而痛苦的過程展現給人看

空即是色出自哪裡

在《金瓶梅》小說裡令人印象深刻,揮之不去的就是死亡戲。在我看來,

死亡才是小說真正的主角,

前面講的人物,不過是它各種面目的出演。

坦白講,第一次讀《金瓶梅》時,我沒有被書裡的性描寫驚到,而是被書裡的死亡描寫嚇到了。這麼大劑量密集地寫死亡,而且是像寫病歷一般,細緻冷酷,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在中國古典文學裡,除了《金瓶梅》,再也沒有第二個。

我們都知道,中國人特別忌諱死。你肯定知道《論語》裡孔子回答子路那句著名的話: “未知生,焉知死”。儒家一貫關心的是如何活著,不關心死這件事。

道家則把死詩意化了。比如莊子妻子死了,他“鼓盆而歌”,說妻子回到了她的來處,死就是回家而已。

中國文學裡的死亡描寫,受儒道兩家影響很深。死亡要麼閉口不提,要麼就模糊化、詩意化、審美化。所以,我們從文學作品裡讀到的死亡,要麼是“死去何所道,託體同山阿”的豁達,“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豪壯,要麼是《梁山伯與祝英臺》式的化蝶;《牡丹亭》裡的死而復生。因為不能直面死亡,《西遊記》裡的美猴王,乾脆火燒閻王府,勾銷了生死簿。可以說,在中國傳統文學裡,死亡很少真實發生過。

《金瓶梅》生死觀——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金瓶梅劇照

就算是梁山好漢屢屢殺人的《水滸傳》裡,西門慶也是被武松一腳踢下樓的,死得簡單粗暴。

死亡的惡相

《金瓶梅》的死亡書寫,不但與死亡現場直接面對面,而且把一個漫長而痛苦的過程展現給人看。

首先,死亡突如其來。小說裡的所有人,都對死亡沒有準備,活得盲目,死得糊塗。

李瓶兒病得越來越重,但沒人想到她會死,等到李瓶兒暈倒,才慌了神;到了西門慶自己,他吃多了春藥,死去活來,還要去衙門,還張羅著要元宵節請客。等到下體腫脹,實在撐不住,才讓去請醫生;潘金蓮呢?死到臨頭,還滿心歡喜,催促武松趕緊娶自己。

人人都覺得此生還長,死還遠著呢。李瓶兒曾經說過一句話:“日子多如柳葉。”這句話頗有詩意,卻對生命極其無知。

這就像托爾斯泰的小說《伊凡伊里奇之死》裡,伊凡快死了,他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伊凡以前學過邏輯學的三段論:“蓋尤斯是人,凡人都要死,所以蓋尤斯也要死。”

可是,蓋尤斯是蓋尤斯,死是蓋尤斯的事,是別人的事,死是輪不到他身上的。

跟伊凡一樣,《金瓶梅》裡的人,活著的時候,好像永遠不會死;死亡到來,卻撕心裂肺地哭,好像從沒活過。

其次,作者拉長了死亡時間,沒有人能痛痛快快一死了之。

比如,第59回官哥兒之死。官哥兒被潘金蓮養的獅子貓嚇病了,掙扎十來天才死。

西門慶從被潘金蓮灌多春藥,到精盡血出,到昏迷再甦醒,再到下體腫脹化膿,整整七天死去活來。

尤其是李瓶兒,從九月初經血淋漓不止,到九月十七過世,將近半個月時間,醫生走馬燈似來看,都無濟於事。

就連被武松殺死的潘金蓮,也不是一刀結果性命,而是一個殘酷的虐殺過程。

而且,作者還把鏡頭推到近前,讓你清清楚楚看到頹敗、血汙和痛苦的特寫。

這個過程,寫得格外詳盡,也格外殘酷,我得事先宣告一下,那些文字聽起來、讀起來可能會讓你有生理不適。

比如官哥臨死“抽搐的腸胃兒皆動,屎尿皆出,大便屙出五花顏色,眼目忽睜忽閉,終朝只是昏沉不省。”最後在李瓶兒懷裡,嚥下最後一口氣。

李瓶兒因為流血不止,只能墊上草紙,薰香去血腥味。最後她眼框塌了,嘴唇乾了,耳輪也焦了。在一個夜裡,無聲無息死去,身底下還流血一片。

西門慶腎囊腫得像茄子一樣大,後來腎囊破了,流了一灘鮮血,下體又生出瘡來,流黃水不止,再次昏迷。苦苦掙扎了七天,最後“相火燒身,變出風來,聲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才斷氣身亡。”

這可比《水滸傳》裡被武松殺死,要痛苦得多。

《金瓶梅》生死觀——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潘金蓮劇照

至於潘金蓮,是先被武松捆起,被剝光,被塞了一嘴香灰,然後被武松踩在地上,她拼命掙扎,䯼髻釵環都滾落了。接著武松用刀把她的胸脯挖出一個血窟窿,她星眸半閃,兩隻腳蹬踏不停。潘金蓮的心肝五臟是被武松生扯下來的,最後又被割下頭,供在武大靈前……這個虐殺現場,完全是限制級的。

潘金蓮被殺死後,作者忍不住嘆息:“武松這漢子端的好狠也。”我要說,作者也“端的好狠也”。

最後,作者還沒忘記把鏡頭搖向活著的人,讓你看到周圍人對死亡的無動於衷。

這一點上,李瓶兒之死,寫得格外慘烈動人。臨死前,李瓶兒給每個人都送了禮物和祝福的話,還把丫鬟安排好,又哭著叮囑西門慶,少喝酒,早點回家。但是老熟人王姑子和馮媽媽來看她,卻都一心想著自己,並不關心李瓶兒,她的乾女兒甚至都沒來看她。

絕望之書

死亡是人類永恆的恐懼,你可能也聽說過,愛與死是文學的永恆主題。但《金瓶梅》為什麼如此挑戰中國人的文化傳統和審美習慣,選擇用這麼鮮血淋漓的方式呈現死亡呢?

這正是我所理解的小說主旨——

“死亡”才是這部小說真正的主角,從頭到尾貫穿全書。

《金瓶梅》的生死觀,既非儒家,亦非道家,而是借鑑了佛教義理——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而由色入空,必經過“成、住、壞”的過程,死亡就是敗壞的典型代表和高峰。作者寫了各種人被慾望所挾持,最後一切經過 “壞”,也就是死亡,而成空。色有多繁華,死就有多殘酷。

表面看唐傳奇《南柯太守傳》和《枕中記》,都是寫這種故事,主人公經歷了人間極致的榮華,突然災禍降臨,然後驚醒,才發現原來是一場夢。

但不同的是,唐傳奇裡當頭棒喝,不過是南柯一夢,夢醒了人就安全了。

《金瓶梅》的作者顯然走得更遠,他不相信人能頓悟,認為生命的本質就是虛無。

所以,《金瓶梅》的死亡筆觸,也無差別地掃到了武大這樣的老實人、官哥這樣的孩童。

當然,更多的是那群沉浮在慾望之海“看不破”的人,小說一開頭就說:“世上人,營營逐逐,急急巴巴,跳不出七情六慾,打不破酒色財氣圈子,到頭來同歸於盡。”

小說是怎麼寫他們“看不破”的呢?

李瓶兒死後,西門慶不是沒難過過,不惜大把花錢把李瓶兒的葬禮辦得風風光光。可是,葬禮剛結束,他卻把李瓶兒屋裡的奶媽拉上了床,還說:我摟著你,就像摟著你娘一樣。然後,依然馬不停蹄找別的女人,即使心愛人如此慘死,他的慾望也永不停歇。

別人也都繼續打牌吃酒,好像死亡從未發生。吳月娘嫌西門慶過於悲慟,潘金蓮罵他不懂事,孟玉樓也埋怨西門慶厚此薄彼。吳月娘惦記著李瓶兒的錢,一把鎖鎖了她陪嫁的箱籠。潘金蓮惦記著李瓶兒的皮襖,跟西門慶要來穿上招搖。

甚至,西門慶怎麼縱慾而死,春梅亦步亦趨,也以同樣的方式命赴黃泉。

你看,人心依然喧鬧,慾望依然高漲。所有的人,體驗到痛苦,卻不反思不懺悔。

《金瓶梅》生死觀——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金瓶梅連環畫

被慾望裹挾的世人,覺悟是很難的。《金瓶梅》很誠實,所以這本書讀起來會感到絕望,但這恰是作者深刻的地方。覺悟不是《金瓶梅》的主題,這個主題要到《紅樓夢》才能完成。

對死亡的態度,就是對人生的態度。中國的儒家說“未知生,焉知死”,西方的存在主義哲學卻說,如果不能意識到死亡的存在,就無法好好規劃人生,等於說“未知死,焉知生。

《金瓶梅》的作者,本意是想用死亡的種種痛苦,映襯錢財美色的虛無,但無意中第一次在中國文學裡,讓死亡如此真切地被看見。

這一點上,甚至偉大如《紅樓夢》,也難以望其項背。秦可卿、金釧、晴雯之死,都是側面描寫。晴雯之死何等殘酷,也是小丫頭複述出來的,我們看不見晴雯的臉,體會不了她的恐懼。

第100回的大結局,西門慶和潘金蓮他們都一一投胎轉世,再度為人,兜兜轉轉,他們還是他們。那麼,他們是不是我們呢?我認為,這正是小說留給後世的讀者去解答的問題。如果,讀這部書讓你覺得難受,也許正是你開始嚴肅思考死亡的起點。

小結

《金瓶梅》這部小說強迫我們直面死亡,從大量病例般細緻的死亡描寫裡,讓我們看見生命的有限和慾望的毀滅性。這讓《金瓶梅》直接抵達了哲學和宗教的高度。在生死問題上,《金瓶梅》其實非常嚴肅,非常深邃。不過,這個主題,恰恰又隱藏在富貴繁華色慾縱橫的情節之下,很容易被人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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